一年后，小星和小参被洛明带走，随之而来的是小角一人。
“师姐，不要生气了嘛，你看我，为了给你赔礼道歉，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你都不心疼人家，还对人家这么冷漠，人家很伤心的。”
赫连歆杵着拐杖，委屈至极。
几日前她不小心将妤欢的砚台打翻，妤欢桌上写好的东西全被墨水给糊了。
几日来，妤欢待她极为冷漠，看都不带看她一眼的，整日外出，根本找不到人影儿。
赫连歆问小角怎么办。
小角与赫连歆同坐，他想了想，低声道：“公主，要不...再试试苦肉计？”
“博取同情心？”赫连歆反问道。
小角点点头，道：“虽然这些日子圣巫大人对公主敬而远之，但也只是表面一时的，公主和圣巫大人自小一起长大，圣巫大人再怎么说心里也是疼公主的。”
赫连歆当即竖起左手食指，上面还包扎有一块白色的纱布，对着小角愤愤道：“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啥也不是！”
上一次的苦肉计，赫连歆听小角的意见去亲手做好吃的给妤欢，结果手忙脚乱的伤到了手指。
小角就说将计就计，实行苦肉计，结果赫连歆在妤欢面前闹了半天，妤欢就给了她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
小角当时还安慰赫连歆说：“公主不必忧心，我见圣巫大人好像也并未生公主的气。”
赫连歆一听，顿时睁大眼睛，反驳道：“哈！小角！你不知道，她才不可能不生气，你家圣巫绝对是恨不得把那砚台砸我脸上！”
“会不会是上次的苦肉计不够苦？”小角冷不防地说了这么一句。
赫连歆不可置信地看向小角，状似伤心道：“难道...你要你家公主缺胳膊断腿儿？”言罢，赫连歆又恍然大悟般，道了句：“也不是不可以。”
所以，赫连歆就成了现在这么一副瘸腿儿杵拐杖的可怜模样。
妤欢被赫连歆闹了几日，只要她一回到院里，她耳边得不到半刻安宁，譬如此时，她一听到小角说赫连歆爬树摔断了腿，就立刻回了来。
她真是后悔回来，回来就被这么一个人唠唠叨叨。她已经说了没有生赫连歆的气，可赫连歆还是不依不饶，甚至还要如此这般。
妤欢瞥了眼赫连歆手上的腿，她自小看医书长大，赫连歆的把戏她怎能不知。
她看向赫连歆，冷声反问了一句：“你到底要我怎样？”
“你都不耐烦了，你讨厌人家，不原谅人家了。”赫连歆委屈道，这是姚昕教的。
“我说过了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原谅你了，行了吗？”
听罢，赫连歆顿了顿，她怎么觉得妤欢好像更生气了？
“亲...亲亲我？”赫连歆试探性地说道。
只见妤欢眉头当即一颦，赫连歆忙道：“阿...阿妤，你不亲就算了！”
妤欢不语，赫连歆小心翼翼地审视着妤欢的神情，见妤欢有所缓和，她不死心地低声问道：“说一句么么哒，也舍不得嘛。”
妤欢冷眼瞥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赫连歆忙大声叫道：“昕宝！！阿妤姐姐不理你公主姐姐了，这可怎么办啊？！”
姚昕急匆匆地从厨房里跑出来，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看赫连歆，又看看妤欢。
赫连歆冲她眨眨眼，姚昕会意，小跑着去拉妤欢的袖子，晃了晃，道 ：“妤欢姐姐就不要再生公主姐姐的气了嘛~亲亲妤欢姐姐~”
妤欢淡漠地看了眼姚昕，扯了袖子就要走，姚昕忙再度拉住她的袖子，“公主姐姐为了给妤欢姐姐道歉，都摔断了腿，又要喝那么苦的药。”
“那是她的事。”妤欢不为所动。
“可是那个药都快把昕宝熏死了。”姚昕语调凄凄惨惨，好似她才是最委屈的那个受伤的人一般。
妤欢瞥了眼赫连歆，再看向姚昕时，她一副渲染欲泣的模样，一脸悲惨地望着自己......
“师姐~阿妤~妤欢欢~别生气了嘛~”赫连歆艰难地靠近妤欢，一手杵着拐杖，一手去摇晃妤欢的另一只袖子。
妤欢将袖子从赫连歆手里扯回来，颦着眉头，冷声道了句：“么么哒。”
赫连歆目的达到，当即与姚昕视线相会，扬起胜利的笑容。
姚芸芸端来刚熬好的药，那药味之苦涩，让屋里的人无一不凝眉捏鼻，就连妤欢都不明地看向赫连歆手里的药碗。
赫连歆虽然从树上摔了，可她完全就是轻伤，根本没有达到要杵拐杖的地步，这药更不知道是谁瞎配的。
现在端着这么一碗黑乎乎的东西，也不知道喝了会不会出事儿，赫连歆愁容满面，她倒是差点忘了妤欢自小熟读医书，根本糊弄不了她啊！
赫连歆欲哭无泪，假戏也得做到底，她只能捏着鼻子将那一碗黑乎乎的东西一饮而尽。
这一饮，连妤欢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事后，赫连歆问了姚芸芸那是什么药，姚芸芸只道是小角送来的。
而小角一脸认真地细数道：“黄连、木通、龙胆草，还有苦参。”
赫连歆太阳穴突突直跳，“你这到底是要熏死那一屋的人，还是想苦死我？”
小角无辜，低声道：“这药是洛公子送来的。他说越苦越好，药越苦，说明受的伤越是严重，圣巫自然就心疼公主了。”
赫连歆嘴角抽搐，“也只有他干得出这种事了。”
几日后，赫连歆刚将洛明传来的信看完，又回信去“感激”洛明送药的“好意”，方传信而走，门外就响起了“叩叩”的敲门声。
是姚昕，她端来一碗粥——松花粥。
“妤欢姐姐亲自给公主姐姐煮的哦~”她道。
赫连歆大为震惊，一时之间心绪万千。
赫连歆已经忘记了那碗名为松花粥的粥她是何时吃完的，只知道姚芸芸来收碗的时候瞧见她双眼噙泪。
姚芸芸还以为这粥难吃到哭，不禁为妤欢说情：“圣巫大人为了寻得这松花粥的法子，就差把那析木津的山给挖空了。”
她凝眉吐槽道：“析木津不比皇宫，王姬还是少为难圣巫大人吧。”
放往常，姚芸芸绝对少不了赫连歆的一顿反驳，可今日赫连歆没心思与她对峙。
赫连歆跑去妤欢院里，妤欢正在煮茶，赫连歆笑道：“阿妤做的粥，就是好吃。”
妤欢抬眸看了眼她，转而继续拨弄手里的茶叶，淡声道：“不小心煮多了，别想多。”
赫连歆自顾自地拿了垫子跪坐在妤欢对面，她双手托腮望着妤欢，暧昧道：“师姐就不要解释了，歆儿都知道，没有什么误会可言，更不会想多的。”
言罢，还冲妤欢抛去一个可观的媚眼。
妤欢拨茶的动作一滞，她嘴唇动了动，到底是未发一言。
山中少岁月。
姚昕和小角在那樱桃树下仰望，姚昕指哪儿，小角就给她摘哪儿。
妤欢在一旁作画，她的画上少了些飘渺不定的云雾，多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赫连歆湿着头发来到她面前，嚷嚷着要妤欢给她擦头发。妤欢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放下执笔接过她手里的毛巾替她擦拭。
姚芸芸将赫连歆的院子收拾干净后，端着赫连歆新做的雪花酥过来，在屋檐下铺好坐席，摆放好茶具.......
姚昕和小角摘了满满一大盘的樱桃，姚芸芸接过樱桃将其一一洗净，姚昕也嚷嚷着去帮忙。
本以为二人冰释前嫌，却不想好景不过一刻，两人捧着水就差互泼了。
赫连歆轻笑出声，她回头去看妤欢，作势就要给妤欢一个拥抱，却不想妤欢如临大敌一般，猛地后退一步，语气有些慌张地道了句：“擦好了。”
赫连歆伸出的双臂顿了顿，她很快恢复笑容，不甚在意地晃了晃双臂，讪讪笑道：“自从师姐给我擦头发后，我头就再也没疼过了，师姐真好。”
妤欢不发一语，她将毛巾给了姚芸芸后又站回了她的画桌前。
这几年来，妤欢脸上多了笑容，又肯与众人亲近，对于赫连歆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时近黄昏，青山漫纱，夕阳暖意。
妤欢安静地坐在秋千上嗑着眉目，微风撩起她的发，手里还拿着一本古书，放在双腿上欲落不落。
赫连歆示意姚昕小声一点，她匿了气息悄声靠近妤欢，只见夕阳洒在她的身上，为那清冷的脸庞罩上一层暖意，像神明护佑的仙子。
赫连歆凝了凝心神，试探性地去拿走妤欢手里的书卷，尽管她动作轻柔却还是惊醒了闭目的妤欢。
妤欢有些茫然地望着突然出现的赫连歆，赫连歆忙解释道：“我就是见师姐睡着了，书拿不稳。”
妤欢紧了紧手里的书，淡声道了句：“没事。”
赫连歆讪讪一笑，道：“师姐若是乏了，回屋去睡？”
妤欢眉头轻颦，抬头望向赫连歆，视线又滑落至赫连歆未佩戴一物的腰间，她点了点头拿了书向屋里走去。
妤欢这一觉从酉时睡到了戌时，她醒来的时候，姚芸芸已经送姚昕回去了，小角一动不动地站在厨房门口，赫连歆正在厨房里给妤欢热粥。
待妤欢喝碗粥后，赫连歆只道了句：“师姐平日里也要多注意休息，切勿为了修习伤了身。”便带着小角离开了。
赫连歆没有回自己的屋子，她独自一人去了史西山的典藏阁。
沿路人家，欢声笑语，阖家欢乐，可这些快乐不属于赫连歆，她的心里正装着一个莫大的秘密。
一个关于妤欢的秘密。
早些时候，妤欢不亲近任何人，赫连歆只当她性情如此；后来与妤欢的日日相处之下，难免肢体接触，妤欢总是分外膈应；
再后来，赫连歆发现妤欢呼吸极轻，连心跳都轻地难以捉摸，赫连歆只道是妤欢身子太弱，该当补补；
可今日，她终于知晓了妤欢那不是体弱，而是她根本没有脉搏没有心跳！
下定决心后，她在自己身上抹了安神的迷药，这才趁着妤欢熟睡之际靠近她，如果可以，她宁可自己一直不曾发现，宁可自己被瞒着一辈子。
事已至此，她只想弄清楚这究竟是何原因。
赫连歆性情大概，痴迷修习之事很快传遍整个析木津，她频繁地进出典藏阁，让众人对她刮目相看。
可一连数月，赫连歆竟未在析木津的三个书阁里发现任何一册关于无心跳无脉搏的记述！
而巫随远那边给出的回信却也只是简单的一句：欢儿体弱至此，王姬勿扰。
无心跳无脉搏却同常人一般活着，任哪一个修道之人都不会置身事外吧。
赫连歆又思索到自己也是极阴体质，却无半点阴女之象，反观妤欢，七月之时，形如鬼魅。
她不禁心生猜测——因为妤欢极阴又是无心无脉之人，所以两阴相遇，她的阴怨全由妤欢一人承担了去？
那不就是...活死人吗？
赫连歆心脏猛地一疼，像被一根粗长的针扎了一般，疼得她呼吸都乱了。
赫连歆出了析木津，正值皇宫守卫换岗，她便轻易地潜进了七星阁，刚一推开藏书阁的门，就看到了巫随远。
巫随远坐在书桌前，看到赫连歆的到来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道了句：“王姬此去析木津已有四年，为师甚是想念。”
赫连歆端端正正地行了个扣肩礼，恭敬道：“师父，四年不见，别来无恙。”
巫随远站起身向赫连歆走来，他随手一挥，整个书阁的灯火就被点亮，只听巫随远说道：“师父知道你此番回来是为何，这里...”他看向一阁的书籍，朗声道：“没有你要的答案。”
赫连歆抿紧双唇，又听巫随远说道：“欢儿并非析木族人，此事你应该已经知晓了吧。她是我十六年前在伏娲山捡回来的弃婴...”他靠近赫连歆，低声道：“为师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她是人，不是鬼人，也不是人鬼，更不是活死人。”
“那她为何没有心跳没有脉搏，而且每到七月半，周身阴气形同鬼魅？”赫连歆急急问道。
巫随远看着赫连歆着急的脸，顿了顿，笑道：“歆儿，你长高了，也长大了。”他拍了拍赫连歆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错开赫连歆走了出去。
赫连歆回头看去，却见阁楼外还有一人——姚云川。
“过来。”巫随远的声音传来，赫连歆忙跟上二人。
巫随远和姚云川将赫连歆带去了易生楼。
一炷香后，赫连歆神情恍惚地走了出来，巫随远并未告诉她太多，他只说妤欢不是没有心跳没有脉搏的活死人，她只是单纯的没有人心。
这样的无心之人...这不是人，《山海录》有言，这是怪。
形同人，行同人，却又与人相悖的...怪。
巫随远交待赫连歆要保守秘密，还有...护着妤欢。
赫连歆双眼有些迷，她看向巫随远，反问道：“巫音的任务就是阻断她和旁人的接触，对吗？”
巫随远斩钉截铁道：“对。”
赫连歆也不知道自己此刻问这么个问题作何，巫音...已经是三年前的人了。
赫连歆拿着一本《山海录》回了析木津。
她回去时，天色正渐渐变白。
妤欢刚一打开房门就看到院外站着的赫连歆，赫连歆冲她一笑，“师姐，看日出吗？”
赫连歆身后晨光大片，隐隐有太阳的红光冒出。
不待妤欢作出回答，赫连歆跑过去拉起她的手，不容拒绝地朝山顶跑去。
待到气喘吁吁地跑到山顶，赫连歆指着半轮红日，朗声道：“师姐你看！日出，新的一天开始啦！”
妤欢看去，青山漫纱，霞光铺天，赤金的阳光一点点照向大地，山谷下传来日出的打鸣声，几户灯光亮起，几处炊烟袅袅......
“起雾了。”妤欢淡声道。
赫连歆看向山谷，隐约有薄薄的白雾笼罩着，倒是有些分不清是炊烟还是雾气了。
“师姐...”赫连歆叫道，妤欢侧首看来，她又只是傻傻一笑，什么也不说。
妤欢动了动手，抽出自己的手来，赫连歆这才惊觉自己一直抓着人家，顿时一阵尴尬，讪讪笑道：“我给师姐舞一曲？”
妤欢不语。
赫连歆兀自幻出一柄长剑，当即起舞，也不知道舞的是什么，随心而起。
时至红日挂空，赫连歆一曲舞毕，山腰上传来姚芸芸的叫喊声：“王姬！圣巫！开饭啦！”
赫连歆收回长剑，笑得春风得意。
妤欢淡声道：“花里胡哨。”
赫连歆不以为意，当即去挽着妤欢的手臂，她看见妤欢刹那的犹豫，却没有推开她。
放于往日，她必会百般高兴，可今日她却心生犹豫。
赫连歆不知道她这样将妤欢引来人世与她同观烟火，到底会不会伤了她害了她。
行至妤欢院门，看着妤欢单薄的背影，赫连歆叫住了她，温声道：“师姐，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一直在。”
赫连歆嘴角上扬，可笑意却不达眼底，她眼里的东西，名叫认真。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