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长安城外的流民疫病已经过去大半年,妤欢院外的樱桃树又结了一次果,小水池里的鲤鱼又换了一批。
“我给你带了新茶来,你也该换换口味了。”洛明丢出一袋茶叶来,嫌弃地瞥了眼赫连歆面前的那罐析木族人送来的茶叶。
赫连歆收下他的好意,以一盒雪花酥作为回礼。洛明抱着那盒雪花酥,脸上对茶叶的嫌弃之情早消散得无影无踪。
一边等候赫连歆煮的茶,一边抱着雪花酥啃,洛明还不忘顾及在一边站得笔直、默不作声的小角,他对赫连歆说道:“这孩子也在你身边待了快一年了吧,是时候回去了,我下次来的时候给你换一个。”
赫连歆回头看向小角,小角的眼神在告诉她不要这样做。
赫连歆微微勾唇,语气平淡道:“就不用换了吧,小角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熟悉。要是再换一个,免不得又要拘谨。”
洛明看了眼小角,不语。
他带来的茶还真是好茶,单是洗茶时热水一冲的刹那,整个屋子就霎时充盈了一股新绿的茶意,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跟随微风游荡在那青山之间。
赫连歆忍不住问洛明:“这茶叫什么名字?”
洛明想了想,道:“不知道,我自己种的,怎么样,不错吧。”
赫连歆挑眉,“你还会种茶?”
“那是自然。”洛明得意道,“这世间就没什么是我洛小爷不会的,好吧。”
赫连歆忍俊不禁,她浅饮一口手中清茶,连连点头赞叹,又道:“你给它取个名吧。”
洛明饮下一整杯茶水,摆了摆手,道:“你取吧,我随意。”
赫连歆见杯中清茶青淡香溢,如置春风绿水,便道:“就叫春风吧。”
“春风?”洛明品味道,“也行。”
赫连歆却凝眉看向他,反问道:“听你这语气倒不像是你没取名吧。”
洛明讪讪一笑道:“这茶香吧?我最开始想着叫它小绿花,但后来又觉得它这香味儿经久不散,跟那青木神树同出一族一样,就想着要不要叫它青木。你现在取个春风,如沐春风,春风绿水,倒也不失它的本质。”
几句谈话间,洛明手里的一整盒雪花酥就被他蚕食得见了底。
赫连歆不容拒绝地说道:“就这么一盒,吃完了别找我。”
洛明撇撇嘴,嘀咕一句:“小没良心的。”言罢,拿出最后一块雪花酥,将那空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回赫连歆身边,待吃完最后一块雪花酥,擦干净嘴角和手指后,他才清了清嗓子,看着赫连歆一脸正色道:“我有要事跟你说。”
“说吧。”赫连歆翻了翻手里的书,还有几页就要看完了,看完了得赶紧还回典藏阁去。
洛明说道:“不出半年,西疆必起战事。”
西疆就从未真正的安定过,不然也不会出现崔家独占周国兵权一事了。
赫连歆翻了页书,轻轻地“嗯”了声,又听洛明继续道:“还记得去年流民涌入长安一事吧。”
“记得。”赫连歆当然记得,去年流民窜入长安城,就是因为西北边疆被乌兰国骚扰的结果。
“乌兰国虽常年对周国意图不轨,但都是些小打小闹,周国根本不放在眼里,但自去年开始不一样了......”洛明摩挲起茶杯的边壁,说道:“短短四个月的时间,周国就丢失了整整两座边城。”
赫连歆抬了抬眼皮,道:“所以呢?”
“边城流言,有将士通敌。”他端起茶杯把玩着,语气平淡道:“皇帝便派了赫连林筠前去彻查,你知道彻查的结果是什么吗?”
赫连歆摇了摇头,洛明勾唇一笑道:“司徒将军通敌坐实,一家上下满门抄斩。”
“司徒?”赫连歆终于从书中抬起头来看着洛明,这二字似曾相识。
见赫连歆对这司徒一家的遭遇有些惊讶,洛明点了点头补充道:“司徒琅是崔大将军手下得力大将,四十年前举族搬迁至兴庆府,现在被赫连林筠判了个满门抄斩,无一幸免。”
他语气平淡,可赫连歆的眉头却越发深锁,她问洛明:“司徒一家都有些什么人?”
洛明眉梢上扬,道:“你挺关心的啊。”
“叫你说你就说。”
洛明耸耸肩,道:“没什么人,司徒琅早年丧妻,后又丧子,现在膝下仅有一女,名叫司徒兰。我跟你说,这司徒兰虽是女儿身,但其名声在那西北边疆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这不是赫连歆的关注点,赫连歆的关注点是洛明口中的“司徒兰”。
司徒兰,她记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赫连歆猛地放下手里的书,神情有些紧张。
洛明不明,“就这个月啊。”
“何时行刑?”
“三日后。”洛明话音一落,就见赫连歆立刻站起了身,洛明不禁凝眉反问:“你要干什么?你不会想要救下这一大家子吧?”
“是!”赫连歆说道,她看向洛明,“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下他们?”
洛明放下手里的茶杯,淡声道:“给我个理由。”
赫连歆说道:“我不知道司徒一家是不是真的通敌,我只知道司徒兰不能死,至少她现在必须得活着。”
洛明望向赫连歆,赫连歆回以一个坚定不移的眼神,他道:“若是我不帮你呢?”
赫连歆一怔,随即释然道:“我也只是说与你听,你帮与不帮,都是你的事,至于她,我救定了。”
洛明却笑一声,反问道:“你能有什么办法救她?说与我听听。”
赫连歆抿了抿唇,道:“我自有办法,你爱帮不帮。”
洛明一脸笑意地看着赫连歆,赫连歆目光坚定不退让,相视良久,他轻笑出声,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她活着,但你有你的理由,我帮还不成嘛,等着。”
言罢,洛明当即画作一团光,消散在赫连歆眼前。
赫连歆看着洛明消失的方向,在原地站了许久。
洛明给予她的惊讶还真是一层又一层,不仅医术绝伦外,还是日沉阁阁主溪云,现在连玄修都到达了幻形的地步。
玄修境界——幻物、幻力、幻形、幻境。
幻物,如隔空取物;幻力,如玄气伤人;幻形,便如原地瞬移;幻境便是徒手画阵、天人合一。
妤欢和赫连歆皆是幻形境界。
玄者在周国本是极为稀罕的灵根,大多数玄者都是幻力境界,析木津里的巫氏一派,人均幻形。
幻境一界,析木津里也只有不到百人,却是有不到百人是幻境一界。
当天晚上,洛明传信而来,姚云川在皇帝面前以析木津的名义保下司徒兰。
半月后,圣旨前来,要赫连歆潜心修习,莫要关问杂事。
这无非就是怀疑析木津保下司徒兰一事是赫连歆从中作梗,不过这怀疑也是无疑的。
只是那传圣旨的人,一身暗红色的宦官服装,一脸的奸逆模样,属实让赫连歆看着不爽,尤其是他递来圣旨的时候,低声在赫连歆耳边说:“王姬虽有王的封号,但到底是个公主,明哲才能保身,还望王姬自行珍重。”
赫连歆心中冷笑,当着那宦官的面将那卷圣旨放在指尖旋转着把玩,故作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那宦官脸色变得铁青,捡与不捡,他的结局都是一样。
赫连歆见他思量片刻后还是将那地上的圣旨捡了起来,双手奉于她后匆匆离去。
赫连席提醒她只是个公主,能进析木津修习就已经是天外开恩了,叫她不要多管闲事。
可他在赫连歆身边明着暗着安插眼线,甚至派出杀手恐吓的时候,他怎么不想想她只是个空有封号的公主呢?
在赫连歆说要修建善堂,出资全有大将军府出的时候,他怎么不提醒她只是个空有封号的公主呢。
思及那次修建善堂之事,赫连歆难掩笑意,心下更是了开了花。
赫连席是做梦都未曾想到大将军府拿出的银票银两上竟然无一落下地都刻了个“崔”字,要不是因着善堂一事欢呼赞美之声高昂,不然他指定寻个原由撤了那善堂指令。
赫连歆似乎都能想象到赫连席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憋屈了。
想来,她与自己的这位父皇,也有约莫五年不见了吧。
还真是山中少岁月,不知年年。
三个月后,析木津的山谷里起了场大雾。
不出几日,洛明带来消息——西疆瘟疫横行。
这瘟疫来势汹汹,不仅染了边疆百姓,甚至窜进了军队,现在还向着国内扩散,据不完全统计,短短三日就已经死了上百人,这让赫连席都不得不重视了起来。
而析木津内,早在雾起的那日,族人就已经在几位长老的带领下开始准备新一次的出山,就等着皇帝的一道旨意。
若是析木族出山奔赴疫区,那么必定是妤欢为首。
赫连歆一边为妤欢担心,妤欢身子本弱,而且因着妤欢的秘密,她很不愿妤欢走出析木津,可国难当前,人命关天,妤欢自小学习医术,又是一国圣巫,她责无旁贷。
而她自己,还忧心着西疆的战乱。
洛明的探子来报,西疆邻国——羌国,军队变动异常,隐隐有着向边疆靠拢的迹象。
毫无疑问,战事在即。
瘟疫和战事,一个千人一个万人,同时发生,那就是千万人。
以崔何安为首的一众将士,多多少少受到了瘟疫的极度侵扰,西疆一时之间苦不堪言,而朝中竟无一武将可出战。
这就是赫连席一直打压武将的后果。
身处凤州深处的赫连歆本想两耳不闻窗外事,但随着洛明一次次愈加频繁地带来新的战事消息,赫连歆的心所说的话也愈加清晰——她做不到。
做不到置身事外,做不到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