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歆这一觉睡到下午，推门而出，不见一人，一时之间倒觉得冷清，遂去了妤欢的院子。
正是赫连歆在给那小鲤鱼喂鱼食的时候，姚昕稚嫩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公主姐姐？公主姐姐，你在吗？”
赫连歆一抬头就看到姚昕出现在妤欢院子的门口，遂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姚昕不以为意道：“我去你房间找过你了，你不在，那就只能在妤欢姐姐这里。”
赫连歆招招手示意姚昕走过去，又给了她一半的鱼食让她喂鱼，问道：“找姐姐做什么？”
姚昕闷声道：“姚芸芸说你上次中毒还没好，今天身体不适才赶着回来的。昕宝不知道，怕公主姐姐不喜欢昕宝…”说着话来，语调里又带了哭腔。
赫连歆忙温声道：“哪里，公主姐姐可喜欢昕宝了，不准胡思乱想。”
姚昕看着赫连歆，嘟着嘴点了点头，道：“姚芸芸去准备晚膳了，她叫我来看看你睡醒了没，然后我们一起去接妤欢姐姐下课。”
“她走了多久了？”赫连歆问道。
姚昕回道：“她刚走，我就来找公主姐姐了。”
赫连歆了然，随即将鱼食放在水池边，净了净手道：“走，我们去接妤欢姐姐下课。”
“嗯嗯！”
一路走走停停，东瞧瞧西瞧瞧地向东苑学堂走去，刚走到学堂拐角处就看到六长老已经在学堂院门口等候了。
估计是在等着下课接走姚昕，谁会知道这小屁孩会跑去赫连歆院子里。
果然，赫连歆一低头就看到姚昕抿紧嘴唇，直直的望着姚沈柔。
赫连歆忍俊不禁，道：“事已至此，不去也得去，做错了事就得接受惩罚，错了就是错了，逃课了就是逃课了。”
姚昕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指，看看赫连歆又看看远处的姚沈柔，点了点头大步走了过去。
赫连歆连忙隐在角落里，随即听到姚沈柔的声音传来：“你今天没有去上课？”
“为什么不去？”
“你这都是跟谁学的？！以前是上课睡觉神游，现在是直接逃课，你这是越发无法无天是吧！”
赫连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好像是她每次上姚温敏的课都趴在那儿睡觉的，是她带坏了姚昕？？？
姚沈柔的声音消失后，一阵嘈杂的声音又传来。赫连歆探头看去，是学堂学子下课了来。
一个个英英玉立之人精神抖擞满脸笑容地从里面结伴走出来，到最后，唯独妤欢独自一人身着白衣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出来。
快要行至赫连歆面前的拐角时，赫连歆忽地跳到妤欢面前“啊！”的一声去吓她。
不曾想，妤欢只是驻足看了她一眼，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就绕过她走开了。
赫连歆忙追上去，道：“你没有被我吓到吗，师姐？”
妤欢不予理会。赫连歆又问道：“师姐，你们今天又教了些什么啊？”
妤欢还是不予理会她，赫连歆遂蹦跳着换到妤欢另一边，问道：“师姐，今晚想吃什么？糖醋藕吗？菜花？蹄花汤？”
妤欢瞥了眼赫连歆，反问道：“你每天都这么闲的么。”
“没有啊。”赫连歆摊开双手，笑嘻嘻道：“只有昨天和今天，还有明天空闲。”
妤欢驻足，赫连歆差点与她相撞，只听她冷漠道：“周国王姬来析木津就是这么个学习的态度。”即使她背对着赫连歆，赫连歆也知道她此刻是什么表情。
面无表情。
或者带点愠怒？
“后天，后天就开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赫连歆还在笑着，而妤欢已经冷着脸快步走了。
行至西苑，又偶遇到了提着食盒的姚芸芸。
妤欢走得快，赫连歆忙着追上妤欢，差点跟岔路口走出来的姚芸芸撞上。
姚芸芸压低声音问赫连歆：“圣巫这是怎么了？好像很不高兴，你惹她了？”
赫连歆挑眉，道：“连你也看出她不高兴了？”
姚芸芸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向赫连歆，只听赫连歆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就跳出来吓她，然后她也没被我吓着，但是就是不理我。你说是不是巫上说她了？这也不可能啊，巫上宠她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说她不是……那是不是今天讲的巫术太高深了，她没听懂？那也不对啊，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想来聪慧……嘶…那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
赫连歆看向姚芸芸，这才注意到姚芸芸看自己的眼神，当即不乐意了，道：“什么眼神啊你，放尊重点，我是你王姬，你惹不起的主儿。”
姚芸芸回了赫连歆一个白眼。
“……”
“问你话呢？咋回事？”赫连歆又问道。
姚芸芸咽了口气，道：“王姬大人，是您先跟着圣巫的，您都不知道圣巫发生了什么，我一个提饭的又怎么可能知道。”
“没用。”
“你跟那小屁孩一个样。”姚芸芸忍不住吐槽赫连歆，随即又想起今日上午的事，便正经了起来，说道：“王姬，上午你走后，那小屁孩也没进去。你也不应该把她单独跟族长放一屋里，我们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族长不喜欢小屁孩。”
赫连歆不明，只见姚芸芸凝眉思索了下，又道：“也不是厌恶，是…那种不想多接触的感觉吧。”
“为什么？”赫连歆问道。
姚芸芸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这才又继续压低了声音说道：“众所周知，族长极为喜爱夫人，可是夫人在生产小屁孩的时候，难产而死。自此，有关夫人的一切就成了析木津里的禁忌啦。小屁孩也是一直由六长老抚养的，所幸六长老年轻，没有孩子，才能把小屁孩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来照顾。”
言罢，姚芸芸神色暗了暗，道：“她是圣祝，又是族长的女儿，任谁都愿意抚养她吧。”
见此，赫连歆也问道：“你父母呢？”
“啊？不知道啊。”姚芸芸看向前方的道路，说道：“哦，死了。”说着，她又看了眼赫连歆，随即很快地移开了视线，“两个都死了，我吃百家饭长大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赫连歆一时语塞，看着姚芸芸轻松的模样，赫连歆不知道她该不该去安慰一下。
想了想，赫连歆也只是拍了拍姚芸芸的肩膀。
姚芸芸当即笑道：“哎呀，没事。这本来就是事实嘛，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能有啥看不开的，对吧，王姬。”
赫连歆勉强地笑笑：“嗯，你说得对。”
“诶？你还是没说为什么圣巫走那么快啊？”姚芸芸突然问道。
赫连歆看着眼前与自己保持一段距离的白衣背影，回道：“因为她不高兴。”
姚芸芸白了眼赫连歆，道：“废话，我就是在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么，我不知道。”赫连歆回瞥姚芸芸一眼。
姚芸芸不服地回道：“我也说了，我也不知道啊，是你跟圣巫待在一起的，你不知道，难不成我会知道？”
“……”
赫连歆又问姚芸芸：“我今天睡觉后有没有梦游或是说什么奇怪的话，做什么奇怪的事？”
姚芸芸想也不想地回道：“王姬，你现在说的话就很奇怪。”
赫连歆一掌拍在姚芸芸的肩上，“我认真的。”
姚芸芸也认真地想了想，回道：“没有。我一直守在门外的，没有屋里没有一丁点的声音。”
“确定？”
姚芸芸曲起四指道：“我发誓，我没有听到屋内有一丁点的动静。”
锦盒里的纸条没有动过，歆文没有出现，那么那个声音是…她的幻觉吗？
“怎么了吗？王姬。”姚芸芸见赫连歆愁眉不展，遂关心地问道。
赫连歆摇了摇头，道：“没事，就是今天出现了幻听。”
但也可能不是幻听。
赫连歆一抬头就看到她们马上就要走出这八卦一般的村庄了，她心生一计，忽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把抓住姚芸芸的手臂，痛呼着：“芸啊，等等，你家王姬头疼…”
姚芸芸一惊，但仅一眼她就收回了自己的惊吓。她看了眼一直走在她们前面的妤欢，当即明白了赫连歆这是闹哪一出。
姚芸芸暗自庆幸她知道她家王姬什么德行，不然怕不是现在就被她给骗了，只见姚芸芸酝酿了下情绪，提高音量回道：“王姬啊，你这是怎么了？你脸色好苍白啊，王姬你不要吓我啊…那妙莲怎么就这么狠的心，她怎么就下得去手啊！”
“许是方才人太多闷着了，芸啊，不行不行，我可能要不行了，你把我放这儿自己回去吧，我走不动了，我不行了…”赫连歆说着就半个身子靠在了姚芸芸身上，她眉头紧皱，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副重病垂危的模样，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赫连歆看向正前方，她狭窄成一条缝的世界里，妤欢一袭白衣依旧与她相隔甚远，而且步伐稳健，毫无停留之意。
姚芸芸看了眼妤欢不曾动容的背影，说道：“王姬，你这是在说什么话啊，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啊！王姬，你不要有事啊！不要丢下芸芸一个人啊！”
两人顿时一阵“生死别离”。
一直走在前面的妤欢也终于回头看向她们这边，却仅仅只是一眼便收回视线离去了。
赫连歆刚要燃起的欢喜顿时被一盆水给泼灭了，姚芸芸忍着笑，低声道：“王姬啊，你就不要在圣巫面前搞这些把戏了，你不觉得无聊，圣巫还觉得无聊呢。”
赫连歆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襟，只道：“再接再厉。”
虽是这样说着，可看到妤欢消失在拐角处，只余下一瞥而过的衣裙，赫连歆心里还是没忍住一瞬的失落。
夜色降临后，赫连歆刚洗浴完出来，就看到妤欢出现在她院子里，她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么个亲近妤欢的机会，只见她拿着毛巾就往妤欢手里塞，嚷嚷着要妤欢帮她擦头发。
妤欢不愿，只道是来送药的。
赫连歆却拽着妤欢的袖子不要她走，委屈道：“师姐不要这么无情嘛，你看这大晚上的，我头发都打湿衣裳了，再不擦擦就得感染风寒了，你忍心嘛。”
妤欢早瞧见了换了一头湿发将肩上的衣裳打湿，她正要将手里的毛巾递向一旁站着的姚芸芸，却被赫连歆一把拦截，只听赫连歆说道：“这毒可是为师姐中的。”
妤欢不解。
赫连歆又道：“让我中毒的那锅鸡汤其实是给师姐准备的，还特意做的甜口呢，谁曾想，我试了一下口味就这样了。师姐，我手软。”说着，赫连歆抬起软绵无力的右手给妤欢看自己病得多重。
而妤欢只是看了眼赫连歆的手，从她左手里扯出自己的衣袖，冷漠道：“又不是我让你去尝的。”
闻此，赫连歆正欲再去抓妤欢衣袖的手一顿，眼看着妤欢将毛巾递给一旁的姚芸芸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妤欢走后，姚芸芸看着赫连歆失落的表情，叹了口气说道：“王姬，你就省省吧，你有接近圣巫的精力倒不如把你那策论多看两遍。”
赫连歆看了眼姚芸芸，拿走她手里的毛巾，转而问道：“师姐方才是送药的？”
姚芸芸点点头，道：“圣巫说是清热解毒的草药，要我明日熬给你喝。”
“好。”
姚芸芸也走后，赫连歆瞧着今夜月色皎皎，晚风习习，两棵青树偶尔发出莎莎的声音，她心念一动，那柄已经被她送走了的金纹长剑赫然出现在她手里。
【“此剑名为万生，取自万生阳明。”】
【“剑已认主。”】
【“析木族，预祝殿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赫连歆心思有点乱，这剑已经与她系上了斩不断的联系，从那个如梦一样的模糊记忆里来，到现在这个被人摆弄的现实命运里，他们逃脱不了彼此，也避不开世俗。
佳人舞剑，一招一式间山川四季也为之倾覆。
【“这剑融了臣七十多年的玄修，灵性通透，还望王姬好生利用。”】
析木津断言她将会给周国带来福泽，而她此刻却在逃离所谓的“福泽”。
本以为来到析木津与外隔绝便可独善己身，但现在看来，析木津就像是另一个渊口。
【“你逃不掉的，赫连歆。”】
赫连歆身如皎月，发如晚风，剑随心动，心随……
赫连歆收剑而立，看向身侧的羽花和红珠二树，一个人的身影渐渐从树冠里清晰起来。
洛明毫不吝啬自己的欣赏，从树冠上翻身跃下，鼓掌道：“不错不错，身如游龙，剑如金翅。这什么招式，还挺熟的，就一时想不起来。”
赫连歆听后才惊觉自己方才随意所舞的招式是何，她收回落在洛明身上的视线，淡声回道：“神录。”言罢便兀自欣赏起手中长剑。
洛明也凑近瞧那长剑，看着方才还金光闪闪的凰纹此刻一点点消失，不禁开口说道：“这是把好剑，还是巫全爷爷毕生之作，既然人家都已经给了你，你就收下呗。”
赫连歆狐疑地看了眼他，看得洛明浑身不自在，耸耸肩道：“我今日回来恰好看到你进了巫全的院子，一时好奇就跟进去看了眼。”
其实赫连歆并没有狐疑他为什么知道这剑的来历，她只是突然想起了洛明的另一件事，在那忽明忽暗的记忆里，他好像还有另一个与自己渊源颇深的身份。
想不起来了。
赫连歆沉默了半刻，抚摸着冰冷的剑身，终是道了句：“若是天意如此，那就顺势而为罢。”
这下轮到洛明狐疑地盯着她瞧了，却又见眼前人神色淡淡，一如既往的坦然又心事深埋。
“有名字吗？既然认主了，就取个名字呗。”此话一落，只见洛明长臂一伸，一柄银色的长剑赫然出现在他手里，他拔出长剑随意舞了两招，剑身细长，猎猎割风。
这还是赫连歆第一次看到洛明用剑，从那仅有的两招里看得出他的剑术造诣绝非等闲之辈可比。
“明川，我的剑。”洛明说着，耍了个漂亮的剑花，看得赫连歆眼花缭乱。
赫连歆也不服输，当即耍了个更为漂亮的招式，惊得羽花红珠不断落叶，宛如落花。
“万生，我的剑。”
洛明见此，轻笑一声收回长剑隐于背后，看着赫连歆手里的长剑，满意地点了点头，“以一人身换万人生，以配此名。”
赫连歆瞥了眼他，收回长剑，淡声道：“取自万生阳明。”
洛明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随后消失在夜色里，只道是明日再来。
目送洛明离去，直到天边只余下一盏圆月，山谷里的千家灯火也盏盏熄灭，赫连歆望着洛明离去的方向站立许久，不知不觉她在这里已经待了两年多。
两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此时回想起来只觉得两年里似乎度日如年，就像过了十几年一样，可细想下来，似乎每一天都很快，快到她抓不住每一天的事，也抓不住每一天的人。
然而第一次见到妤欢时的场景，她却是如此记忆犹新。
烈阳竹林下，一白衣少女执木剑起舞，长风撩发，绿叶漫天。
少女不似人间，她衣裳淡白，神情淡漠，心无旁骛，连发色、瞳色、唇色都如她性情一般淡薄。
赫连歆忽地轻笑出声，微微叹了口气。
这样的妤欢，让她束手无策。
可妤欢即使不耐烦也会等着姚昕一起，只因为姚昕说要与她一起，而她自己头昏病重也只能换她回眸一瞥。
赫连歆想不明白，她的笑声消散在晚风里。
——她不明白，这样的人明明不喜她，却又为何特意给她送清热解毒的草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