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时,赫连歆是在一片嘈杂声里醒来。
一睁眼就是黑白的床幔下一个年轻华贵的少妇忽地舒展眉头,喜笑颜开地拂上赫连歆的额头:“歆儿,你终于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怎的昏睡这般久?”她言语里是难掩的关切与着急。
赫连歆没听进她说的话,此时赫连歆眼里的世界是黑白的。
她想要发声询问,嗓子却是干涩得发疼,赫连歆不禁凝眉清嗓。少妇见此,忙让人递来热茶亲自喂给她,赫连歆这才好受一点。
“发生什么了,歆儿。”少妇替赫连歆整理着被子,宫女替赫连歆垫好后背的枕头。
赫连歆清了清嗓子,正欲说话,忽地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得到了这具身体的操控权。
那眼前的黑白,作何解释?
歆文王姬呢?她去哪儿了?她还在这具身体里吗?
赫连歆不解,实在不解。
她一连跪了三天,昨天一直头昏脑胀,晚上回殿的时候遇到了师父——大周的巫大人巫随远。
巫随远挺年轻的一个人,前来质问赫连歆:“可知错了?”而这具身体的主人歆文王姬却是一脸的冷酷,都不愿多看巫随远一眼。
两人对峙片刻后,歆文王姬反问巫随远一句:“问完了?”赫连歆看着巫随远脸色瞬间不好。
见巫随远不语,歆文王姬擦过巫随远走了出去,丢下一句:“本宫累了。”语气疏远淡漠。
回到殿里,因着头晕便早早歇下。
“现在什么时辰了?”赫连歆哑着声问道。
一旁的宫女回道:“回王姬,酉时了。”
酉时也就是下午五六点。
少妇示意一旁的医官上前替赫连歆诊断,医官把上赫连歆的脉象,道:“还请皇后放心,王姬真的只是劳累过度,多睡了些时间,现在醒来,并无大碍。”
少妇这才招了招手放医官离开。
医官走后,少妇拉着赫连歆的手,语重心长着:“歆儿,学业固然重要,你也得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别让母后担心了,母后知道你不想让母后和外公失望,可这偌大的皇宫里,母后…母后只有你了。”
赫连歆心下忽地一沉,她反握住皇后的手,告诉她:“放心,我会注意劳逸结合,你…母后,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皇后露出一丝笑来,拍了拍赫连歆手背,替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说道:“知道歆儿是个孝顺孩子,母后一直以你为傲。下个月是你父皇的寿宴,去吧。你们再怎么样都是父女,国与家是分不开的。”
在不明情况前贸然去参加宴席是非常不明智的行为,可看着皇后眼里的期盼,那种期望自己丈夫与女儿和好的期盼,让赫连歆说不出拒绝的话。
赫连歆犹豫片刻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见此,皇后终于展颜,紧紧地抱住赫连歆,赫连歆却身体僵硬,不敢动弹。
怀抱着赫连歆的少妇,掌心的温度从赫连歆的后肩传来,直入赫连歆的心。
待皇后带着一众宫女走后,赫连歆连忙关上房门,坐到铜镜前,冲镜子里熟悉的脸庞低声问道:“你还在吗?歆文王姬。”
等了一会儿,没有声音回应她,或许是和曾经她的情况一样,视而可见,只是说不得做不得。
赫连歆还是难以确定如今的情况。
赫连家的书阁只有关于道术灵修和鬼魂始末的书籍,对于她这样的情况,提及的少之又少。
难道是魂穿?赫连歆惊觉。
可相比于魂穿,赫连歆觉得现下倒是更偏向于进入了歆文王姬的精神世界——也就是所谓的“记忆”。
可这样解释的话,之前歆文王姬对她说过的话又作何解释?
还有就是……她为什么会来到歆文的精神世界?
前世今生么?
还是绕回了最开始就避之不及的问题,躲不掉的终究还是躲不掉。
赫连歆打开衣柜,挑了套素色轻衣穿戴好,便照着记忆里的路朝着七星阁走去。
夕阳正好,有些灼人的阳光被洒在路上。可赫连歆看不见,她眼里只看得见明亮却不晃眼的青石板道路。
这一路上脚步稍急,但每次遇到行礼的宫女,她都会放缓脚步说一声:“免礼。”
前脚刚踏入七星阁,后脚就被一弟子叫住,说是巫大人已经开晚课了,叫赫连歆赶紧去。
弟子说完话后还不走,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赫连歆,一副赫连歆不去他就不走的架势。
赫连歆也确实拒绝不了,毕竟她现在还没有确定一些事,不能误了歆文王姬的事儿。
跟随弟子来到山海殿,偌大的殿堂被夜明珠照得透亮,可与赫连歆无关,她心里藏着事儿,开怀不了。
蒲团摆满了殿堂,一众弟子正襟危坐。正殿高台上,巫随远一袭白衣,他右下方跪坐着妤欢,妤欢依旧神情淡漠,周身散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赫连歆照着歆文王姬的模样对巫随远行礼,巫随远冲她点点头,示意她入座。
赫连歆微微低头,几步走到妤欢对面的位置坐下。
巫随远如沐清风的声音在殿堂里飘荡,讲述着巫者的往来始由,从祭祀到玄术,从祈福到护国,从七星阁到析木津……
原来大周之所以成为一个统一的大国,不是像东齐那般依靠难以攻破的护国结界,而是依靠析木津每年往西周送来的族人。
析木津——远离尘嚣却积极入世的人人向往的连绵青山,里面的析木族自千百年前大周成立之初便誓死为大周皇族效忠,誓死护佑大周安定。
族人分为两派,一派巫姓,进入皇宫的七星阁,以巫大人为首,为大周祈福;一派姚姓,成为大周重要职务的股肱之臣,以祝大人为首,为国出谋划策。
析木津不收外族人,本族幼儿一出生就已经被决定好了往后的命途。
譬如刚出生的一名女婴,因着出生时出现了与赫连歆相似的祥瑞,本是凤凰呈祥,后来凤走凰来,再现了双凰呈祥的景象,于是她出生的当日就成为了大周的圣祝。
无论往后怎样,这名女婴都必须学习治国安天下的策论,进入皇宫接受皇帝对她的祝大人册封,一辈子都必须在那皇宫里为国尽忠尽职。
现如今的巫大人是巫随远,祝大人名叫姚云川,是析木一族的现任族长。
现今天下太平,东齐有结界护佑,大周以西的小国不敢来犯,大周朝廷多少有些重文轻武,但不可否认的是民间依旧是以玄武为尊。
玄者修习玄术,玄术来源于将东齐一分为二的伏娲山。
伏娲山的风姓世家,是伏羲女娲的后人,自幼担负着东齐结界的维系职责。
一男一女的大祭司被分派去南北齐,成为一国气运的来源。
“伏娲山的两位大祭司命脉相连,同生共死,不过三日。”巫随远说着。
又道:“玄学深奥,不是每一个玄者都能参透。就好比普天之下,读书者千千万,能参透古言文意且有一番成就的人,不过尔尔几人。”
感受到巫随远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赫连歆站起身来拱手作礼道:“歆儿深明其意,在其位承其职,歆文必不负所望。”
巫随远却是不言语,赫连歆站直了身子任由他打量,良久后,巫随远站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衣摆,说道:“今日且到此为止,大家回去休息吧,明日继续练习。”
众人行礼散去。
待弟子们逐个离去,巫随远看向妤欢,说道:“前两日王姬未来上课,欢儿,你明日带着王姬一起吧。”
妤欢拱手道:“徒儿领命。”说罢,她看了眼赫连歆,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赫连歆欲去追妤欢,巫随远平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殿下与往日有些不同了。”
赫连歆的脚步一顿,回头讪讪一笑道:“旧时不知所望,现时重新来过罢了。”
巫随远听后怔了怔,随即轻笑着大步离开,丢下一句:“好!外面天黑,多点盏灯。”
看着巫随远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赫连歆心情越发沉重。
她拂上自己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黑白的,连夜明珠的光泽都是灰色的。
殿门外,漆黑一片,不见半点光亮。
赫连歆踌躇着落脚的路,余光瞥见两盏灯向她靠近,本能让她立刻警惕起来,但又未感受到灯盏的恶意怨气。
待灯盏稍近些,赫连歆这才模糊地看清是一女子提着两盏灯笼。
再近些,她眯着眼看去,是面无表情的妤欢提了两盏灯来,在她面前站定。
赫连歆不禁露出久违的笑容,说道:“阿妤这是做什么?”
妤欢张大了美眸看向赫连歆,将手里的两盏灯笼递向赫连歆,不发一言。
赫连歆微微挑眉,不接,只道:“本宫乏了,不想掌灯,你送本宫回去。”
话音落下,她也不管妤欢意愿,自己率先迈步就走,殊不知,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踉跄一步,差点摔倒。
赫连歆回头一看,妤欢还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自己。她不禁一阵尴尬,想要笑上一笑来缓解尴尬,但她忍住了。
赫连歆镇定地说着:“天太黑了,阿妤就送我回去吧,我们一起走走。”
这一次她吸取了教训没有先走。
妤欢站定与她相视良久,似是在探究眼前人,可她脸上始终都是那副淡漠疏离的表情,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妤欢迈腿了。
她走在赫连歆前面,赫连歆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这一路上少有宫女匆匆路过,偶有侍卫巡查,路灯在夜风里努力地与月亮媲美。
一阵一阵微弱的虫鸣声传出,伴随着晚风的清凉,和□□不知何人的窃窃私语。
谈的不过是谁谁谁又得罪了某某某主管,谁谁谁升了官降了位,某某某又偷吃了糕点水果……
“咕咕咕——”
赫连歆一顿,脑袋一刹那的空白。眼前的妤欢也却是脚步不停地走着,像是没有听到这声音一般。
“咕咕咕——”
空旷的花园里,赫连歆的肚子不争气地再度响了起来,惊扰了花叶下的虫鸣私语。
“阿妤吃过晚饭了吗?”赫连歆开口问道。
妤欢没有回答她,赫连歆也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海里忽地浮现出妤欢抱着火龙果吃,吃得白色T恤上全是果渍,她责怪她时,她就会冲她憨憨一笑……
走着走着,妤欢突然停下。
赫连歆抬眸看去,到了——王姬的宫殿,宁凰宫。正殿内灯火通明,宫女侍卫恭敬地站在殿门。
妤欢未作停留,转身就走。赫连歆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急急说道:“阿妤,留下一起吃个饭吧?”
“放手。”
声音清冷疏远。
妤欢背对着宁凰宫的光,赫连歆看不清她的神情,可此时此刻妤欢手臂处的冰凉与赫连歆掌心的火热相抵,冷冰冰的一句话让赫连歆的手一松。
这是妤欢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叫她放手,一刻也不想与她多待。
可她分明不是这样的,她明明就是,就是……可爱的?
赫连歆忽然迷茫了。
妤欢见机立刻抽出手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望了一眼妤欢的背影,赫连歆突生一种时过境迁、今时不同往日之感。
宫女见赫连歆回来,忙上前恭迎,引领赫连歆吃食。
“王姬已经一天未进食了,这些都是皇后娘娘亲自为王姬布置的。”
可这些精雕细琢的美味,此刻的赫连歆却是提不起多少兴致,突然怀念那一碗热腾腾的松花粥。
赫连歆放下碗筷,捏了捏眉心,问道:“有松花粥吗?”
宫女一怔,道:“王姬稍等,奴婢这就是去御膳房。”
宫女刚踏出殿门槛,赫连歆招了招手道:“罢了,不用,你们也早些去歇息吧,我一个人回房就可以了。”
幸而宁凰宫四通八达的道路皆是灯火通明,赫连歆才能独自一个人走回寝殿。
许是被夜风吹了凉,赫连歆头脑昏昏沉沉的,盯着铜镜里的自己,赫连歆再度问了句:“歆文公主,我无意强占你的身体,若是对你造成任何影响,我很抱歉。”
赫连歆想了想,提了灯笼,转身去到隔壁的书房,摸索着坐到书桌旁,研了磨,写下她想对歆文王姬说的话:
我是来自千年后的与你同名同姓的人,机缘巧合来到此处,或许是魂穿千年的天意有为,抑或是魂入识海的误入之途。
千年后的我也遇到了妤欢,她已是一介亡灵。那里的她不是如今这般孤冷模样,她是——
赫连歆停笔,竟不知该如何去形容。
笔尖的墨水滴了滴,在那处绽了花儿,赫连歆犹豫着继续写道:我会尽快找到出去的方法,还你自由。
她放下笔,看着这一张黑白不分明的字据,眨了眨眼,突然反应过来她与生俱来的阴阳眼此时此刻不起作用了。
赫连歆不禁自嘲,有失有得。
最后,她将纸张拿回寝殿,藏在首饰盒里后便拖着昏沉的头脑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