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赫连歆动了动手,这具身体的控制权还是在她手里。
匆匆洗漱穿戴好衣裳后,草草地吃过早膳就赶去七星阁。
今日是妤欢给她补习前几日的功课,她不想迟到。
顶着太阳赶到七星阁,弟子们都已经分组练习良久。
妤欢正坐在一处凉亭里翻阅书籍,赫连歆两步走过去,说道:“不好意思啊阿妤,我来迟了。”
妤欢怪异地看了眼赫连歆,随即放下书站起身来,语气生疏道:“开始吧。”
妤欢领着赫连歆去到一处竹阴处,手里幻出一柄长剑,当即舞了起来。
剑若游龙轻捷矫健,身似蚕绸腰若柳,三千青丝随风起,白衣裙带袂袂生,剑尖浮花一气成,乱把巫玄一通舞。
因着眼不视旁色的缘故,赫连歆再见到妤欢如墨青丝时,顿时觉得她还是最适合这样的发色,不会显得她如水墨山水画里的一滴淡墨那般缥缈不可得。
“可看清楚了?”妤欢站定,亭亭玉立,长剑被她背于身后,眉目和声音都是淡然的。
赫连歆连忙稳住神,笑道:“阿妤可否再演示一遍,我好记得更清楚些。”
妤欢抿唇不语,只盯着赫连歆的眼睛看,看得赫连歆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
片刻后,妤欢再次执剑起舞,冷声道:“最后一遍。”
“巫侍神使,为神而歌,为民而侍,为亡者执剑,为归者起舞……”
一招一语,一舞一段,一式一姿……
回眸的刹那,赫连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眼前人眼里的认真,她可能真的很热爱她所学的巫术玄学。
妤欢收剑,再度看向赫连歆,问道:“可记住了?”
不待赫连歆回复,她就已经收起了长剑向一旁的凉亭走去。
见妤欢坐在凉亭不再看她后,赫连歆这才按照着曾经妤欢教过她的方法,凝精聚神,所要之物放于心。
不负所望,她的手里多了一柄长剑。
看着手里的这柄木剑,赫连歆尚觉熟悉,心中不免奇异,辅一抬头就看到妤欢冷若冰霜的脸。
她这才恍然大悟,手里的这柄剑可不就是方才妤欢练剑时所幻的那柄长剑嘛!她竟然夺人之剑了,还是妤欢的剑。
赫连歆尴尬一笑,正欲说上什么,却见妤欢只是看了她一眼便低下眉眼去看她手里的书籍。
赫连歆欲言又止,微微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后她握紧长剑,照着妤欢的步子,一招一式练习起巫神的祈福剑舞。
幸好赫连歆的底子好,练习这么长的一段剑舞不成问题。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越发炎热,竹林投下的阴影也在潜移默化中移了位置。
晌午的太阳无私地洒下它的高温,赫连歆的衣襟被汗水浸湿,而旁边的弟子们早跟随着竹林阴影挪了位置。
赫连歆收了剑,理了理遮挡眼睛的湿发,再看向妤欢时,她依旧安静地坐在凉亭里看书,似乎这世间的所有冷热纷杂都与她无关。
可太阳光擦边着凉亭的瓦檐,照射在那人的全身,除了她手里的书籍外,她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一般。
她分明是置身于人间的,却偏偏烟火不入眼。
“你说到底得多锋利才能打碎她这么冰的一个人。”
脑海里突然生出这么个声音,赫连歆被吓得呼吸一滞,握紧长剑的手指瞬间泛了白。
正午的太阳穿过竹叶的缝隙,照进她的眼睛,晃得她眯了眼,依旧止不住眼睛的酸涩。
待赫连歆从一瞬的混沌里缓神过来后,她手背覆于眼上,目之所及一片灰白,只知道这盛夏的太阳耀眼。
“下午再继续吧。”
妤欢的声音传来,赫连歆回头看她却只看见一团黑影,她眨了眨眼,适应了被太阳光灼到的视线。
她一边应答着一边走进凉亭,就着石桌上的茶杯倒了杯凉茶给自己,顿时一阵清凉。
妤欢已经迈出凉亭,赫连歆只得提着长剑快步追上她,又不紧不慢地跟她的身后。
妤欢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书,见赫连歆一路跟着自己,她不禁停下脚步,问道:“王姬跟着我做甚?”
赫连歆眯了眯眼说道:“阿妤叫我阿歆便好,叫王姬实在疏远得很。”
“王姬说笑了,规矩如此,岂可逾越。”妤欢微微侧开面庞,免了与赫连歆的四目相对。
赫连歆心中酸涩:“你对我这般冷漠,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这样的赫连歆好生奇怪,妤欢不免正眼看向眼前人,却见眼前人眉眼下垂,似是真的感到委屈。
妤欢撇开眼,认真道:“妤欢生性如此,还望王姬见谅。”
这话落在赫连歆耳朵里就是妤欢在解释,可她虽然在解释,语气里还是满满的疏远和冷漠。
赫连歆盯着妤欢的侧脸看了许久,实在不知道她怎会如此冷漠疏离,赫连歆不禁低声抱怨起来:“一口一个王姬,着实难听。”
妤欢不语,两人沉默。
一阵清风袭来,竹林飒飒作响,最后还是妤欢开口说道:“王姬,午休只有一个时辰,还请王姬勿要在此处浪费多余的时间。”
话音落下,她右手虚握成拳,向左肩呷轻轻一扣,又快速放下手,以此便是对赫连歆的行礼,而后转身离去。
赫连歆站在原地,看着妤欢离去的背影,忽地喊了声:“师姐!”
两人俱是一惊。
妤欢再度站定,微微侧首:“王姬,可还有何事?”
赫连歆回神,不知所言,只得道一句:“师姐午安。”
两人便再无多言,只是过了片刻,妤欢轻轻地回复了个:“嗯。”留下一抹白色的裙带,消失在长廊尽头。
赫连歆去到自己在七星阁独有的单间寝殿,宁凰宫的人早早地就送来了午膳,精雕细琢的山珍海味。
可她还是心心念念着一碗松花粥。
下午,妤欢依旧在凉亭里饮茶看书,赫连歆无可奈何,在太阳光下不停地重复练习。
“啪啪啪”
巫随远一边鼓掌一边向赫连歆走来,甚是满意道:“不错不错。王姬在这短短一日就掌握了这《往生曲》,可有领悟到什么?”
领悟?
赫连歆左手收起长剑,一边行礼一边思量着真正的歆文王姬会怎么回答。
她右手虚握成拳,向左肩呷轻轻一扣,又快速放下手来转移了话题,只道:“师父,全得师姐教导有方。”
巫随远看向凉亭里站着的妤欢,心下了然地点点头,说道:“王姬天资聪颖,玄武双绝,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来,为师授你一段《神录》。”话音未落,他手里已然多出一柄长剑,正是赫连歆左手握着的那柄长剑。
只见巫随远扬剑起舞,掀起一阵清风,衣带墨发翻飞,地上的落地成旋儿与枝桠上的青叶纠缠。
同样的出尘如仙,只是与妤欢相比,巫随远多了分实实在在的入世,而妤欢真的太过于淡漠。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让妤欢在小小年纪就如此淡漠,好似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赫连歆想知道。
这一段《神录》长而繁复,巫随远不停变幻步伐,他手里的剑也越发只见剑影不见剑身……
赫连歆紧紧盯着巫随远的一招一式,默默记下。
周遭练习课业的弟子也都看了过来,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巫随远方才放缓脚步,完美流畅的收剑。
一段剑舞终了,他将长剑抛掷给赫连歆,他身后满地的落叶无一不是残破的。
巫随远让赫连歆当场试试,赫连歆挥剑而起,可她只稍几招就被巫随远叫停。
巫随远严肃道:“王姬,《往生曲》讲的是天神带领众生打败恶魔,走向光明,而《神录》讲的是神将福泽洒向人间。这不是武学的招式,是祭神大典上的祈福舞,讲求的是万灵皆苦、苍生失道、众神怜悯,步伐需轻快出尘,出剑要柔中带刚,最后要身姿延绵。”
这么一听,赫连歆想到自己确实是把《往生曲》和《神录》当作了武学招式来看,又听巫随远说道:“欢儿,你来给王姬试炼一遍。”
即使被巫随远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点名,那人也依旧淡漠从容。
赫连歆忙贴心上前递上自己手里的剑,而妤欢却是径直略过她,手里幻出了另一柄长剑。
赫连歆只得带着小伤心收回自己的剑。
那边的妤欢,一袭白衣,身姿绰约,步伐如踏白云,银簪挽着淡墨的长发与漫天轻扬的绿叶相成辉映。
像远处仙山里的修炼成仙的少女。
七星阁的弟子们围过来,同赫连歆一同观赏这一出上好的天神降福。
舞毕。
众人发出一片赞美的鼓掌声,赞叹道:“大师姐太棒了,大师姐又美又飒,师姐真不愧是圣巫……”
妤欢看向巫随远,巫随远也鼓掌欣慰道:“多日不见,欢儿进步神速。你们都得好生向你们的大师姐学习,再偷懒就一个人打扫七星阁。”
“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言罢,散去。
巫随远走近妤欢,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剩下这些日子,就让王姬跟随你练习《神录》吧。欢儿,为师对你寄予厚望。”
妤欢微微低头,向巫随远行了个扣肩礼,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巫随远见此,轻轻叹了口气,看向赫连歆,说道:“还有两个月便是祭神大典,祈福晚夜就由王姬和欢儿一同为神献上《神录》降泽大周。”
巫随远一走,妤欢也转身离开,对赫连歆不值一顾。赫连歆撇撇嘴,挥起长剑练习《神录》。
转身回眸间,倒是瞥见凉亭外远走的妤欢,她发上别着一只碧色珠子的簪子,那珠子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绿光。
赫连歆一顿,脚下一时不察,险些摔倒。再看向四周时,她这才惊觉自己看清了竹林的绿、凉亭的棕、屋顶的黑、梁柱的红。
再看向妤欢离去的反向,那里早已没了她的身影。
巫随远本是叫妤欢教导赫连歆练习《神录》,可之后的数日,赫连歆连妤欢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见到。
每到夜深时,赫连歆都会想起那个在学校门口蹦蹦跳跳着暗示她买棉花糖的人,那个在宽阔无人的道路上,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扯得好远好远……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亦是不知何踪。
赫连歆重新穿好衣裳向七星阁走去,一路上,月光皎洁,合着结彩的路灯照明。
七星阁的大门永远不会关上,最高的阁楼有三层,叫易生楼,是巫大人占卜之地,是大周皇帝求问天机的地方。
此时的一楼却是整个七星阁唯一亮着的地方,赫连歆走近,见到窗纸上映着两人的身影。
想来是巫随远在与人商谈,赫连歆便转步去了别的方向。
踱步停在一处院门口,月光下偌大的院子里,浅草黑乎乎的,没有花植树木,也没有藤硼果蔬,是整个七星阁里最“简陋”的院子,然而它的建材却是青木的红墙、黑玉的瓦。
一片瓦砾所兑换的银两便足够一个平民一大家一辈子的开支。
这还仅仅只是妤欢一人的院子。
七星阁里共有二十一人,每一位弟子都是析木津里巫氏一派的佼佼者,每人都有自己的单独房间,可拥有院子的人,仅有两人,巫大人巫随远和圣巫妤欢。
赫连歆是个例外,她拥有自己的寝殿,寝殿外还有一棵不知名的古树罢了。
巫随远说,那便是青木神树。
待到一团乌云遮了半分月光,赫连歆又原路返回,恰好碰到易生楼门开。
里走出一位白衣玉冠的人,长发高束,端得温润方雅宛如明月,反观他身后的巫随远,一身雪青色长袍,长发半挽,多少有些过于随意。
两人见到赫连歆时也是一愣,白衣玉冠之人向赫连歆走来,拱手问道:“听赵太傅说,王姬许久未去西苑上课了。”
赫连歆赶紧在脑海里搜索此人,倒是他身后之人解了她的疑,巫随远打趣着说道:“云川这是在怪我独占小王姬的世间咯?”
原来白衣人就是大周祝大人姚云川,亦是教导大周皇子策论的主傅。
赫连歆回礼道:“今日忙于练习祭神大典上的《神录》,确实懈怠了西苑的课,还望老师莫怪,明日便去。”
姚云川轻笑道:“王姬也不急于一时,祭神大典更为重要,西苑那边臣去说说便好。这时辰也不早了,王姬早些歇息,臣先告退。”
话音落下,他又看了眼巫随远后才离开。
待姚云川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巫随远这才领着赫连歆向易生楼走去,问道:“王姬这么晚了还有何事?”
赫连歆说道:“我想问问师姐的过去。”
巫随远的步伐一滞,回头看向比他爱了一大截的赫连歆,反问道:“问欢儿作甚?”
赫连歆不假思索道:“自从那日师父你让师姐指导我练习《神录》开始,这几日我一直未曾见到她。师姐性格淡漠,师父可知为何?”
巫随远一边走一边回复赫连歆,说道:“妤欢啊,年幼孤露一人,这才导致她现在这般冷漠。这几日,为师也未曾见到她,该是在闭关吧。”
赫连歆却总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但又无可说起。
见眼前人不语,巫随远便问道:“王姬可还有何事?”
赫连歆抬眸看向巫随远,恰好眼角余光里的月亮在阁楼院里洒下一片皎洁。
她摇了摇头,将自己心中对“双魂”的问题埋了下去,改口道:“不打扰师父休息了,徒儿告退。”
巫随远点点头,目送她的离开。
十年前他成为大周的巫大人,七年前成为歆文王姬的师父,时间过得真快,云川都已经成为析木族的族长三年了,洛明也失踪了三年,至今杳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