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歆再睁眼的时候,入目便是妤欢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像个不会动的冰人一般,直愣愣的。
这里是哪里?地府里也有妤欢?
她还活着?她没有死?
她没有死!
赫连歆一怔,随即扬起唇角对妤欢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若,殊不知此刻自己面容惨淡,笑起来属实有些瘆人。
天色大亮,屋外传来一声鸟叫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什么鸟。
赫连歆轻触上妤欢的手,是暖的。
她心中一喜,眼前人三千青丝乌黑透亮,唇色红润,眉眼处也终于有了人的生机。
这是她的妤欢啊!
“阿妤。”
妤欢没有回应她,可赫连歆明确地感受她手心下妤欢的手在颤抖。
赫连歆双手握上她的手,暖暖的,软软的,滑滑的,她作势就要坐起来,妤欢一惊,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你要死的!”
赫连歆顿了顿,随即笑道:“我这不是没事嘛,阿妤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嘛。”
妤欢当即忍泪不禁,扑倒赫连歆怀里大哭,又思量着赫连歆的身体,只能小心翼翼地抱着她。
赫连歆身子僵硬,迟疑地抚上妤欢颤抖的后背,她抿了抿唇,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抚着怀里的这个“小孩儿”。
“你为什么自作主张?!你不要命了?!为什么?你这样做,你让我如何面对师父,如何面对这泱泱众生。他们视你为神女,奉你为王,他们那么信任你,你不能,不能这样……”
“对不起,我错了,原谅我好吗?”反正事情已成定局,认个错口是心非一下也无妨,赫连歆这话说得极为流畅,却惹得妤欢双眼含泪直摇头。
赫连歆抬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这一刻,她内心深处最直白的欲|望无比清晰地叫嚣着。
赫连歆动了动,脑海里忽地传来一阵剧烈的耳鸣,惊得她当即惊呼了一声,把泪眼婆娑的妤欢吓得半死,生怕她出了什么意外。
不待赫连歆说道什么,房门被人打开,又立刻被关上。
来人是巫随远,他是被妤欢的哭声引来的。
地上的阵法和赫连歆的血都还残留在地上,屋内一阵阵的血腥味,属实不好闻,巫随远又不同意开窗,生怕吹坏了赫连歆。
妤欢被赫连歆支了出去,说是想吃蜜饯。
待确认妤欢走开后,赫连歆这才开口道:“师父,我还活着。”她抚摸上自己的心口,那里安静地宛如风雪过境后的极北之地。
巫随远垂着眉眼坐到床头,只听床上人声色淡淡道:“我还可以活多久?”
巫随远眉头紧皱,“不知,这个秘法诡异多变,析木津内毫无记录。”
赫连歆借助着巫随远的力这才龇牙咧嘴地坐起身来,巫随远诊上她的手脉,道:“你体内尚且还有灵气周转,好生休养,为师......回一趟析木津。”
好生休养?
赫连歆收回手腕,却是淡声道:“师父,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师父如数告知。”
“何事?”
“为何我的金玉环佩会在师姐体内?”
巫随远一顿,他站起身来,状似随意地看了眼禁闭的房门这才说道:“一年前,欢儿替你算了一卦,卦象明夷。她来问我怎么办,我告知她以言正身,以行正行,可后来你搅动三国政事,又参与了伏娲山密谋,她便只能以身替身,以命替命。”
“现在想来,她大抵就是以她自己之身去温养你的金玉环佩了吧。”巫随远望着窗外的方向,叹息道:“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也是她对自己的放纵。”
以心温养......凡是玄者都该知道养一物属丹田温养最为见效,何须在心啊。
赫连歆忽地想起生辰那日她向妤欢讨要礼物,妤欢说:“许你一双明目。”
原来是以她之身许她明目。
原来她也是有情义的,可赫连歆此刻却半分笑不出来,她微微抬头,极力隐去眼眶的湿润......
那日阳春白雪。
宁凰宫内传出一阵浅浅的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声音,那声音难懂难同。
许是上天眷顾,赫连歆整个人倒是颇有精气神,只休息了大半日便可缠着妤欢不依不挠了。
赫连歆直夸是吃了妤欢的蜜饯缘故,她斜靠在床榻上,将手里的金玉环佩在妤欢眼前晃悠。
“早就想问师姐了,我十年前丢进青铜鼎里烧的金玉环佩,怎么会在师姐手里?”赫连歆嬉笑着,“而且还是在...这里!”赫连歆故意戳了戳妤欢的胸膛,笑得一脸肆意。
妤欢将手里的鸡汤盛给赫连歆后便别开脸不再理会她,赫连歆从身后拦腰环住妤欢,调侃道:“师姐这是...害羞啦?”
妤欢薄弱的身子顿时僵在了原地,赫连歆忍俊不禁,鼻息间的热气尽数窜入妤欢雪白的脖颈,她轻笑一声,松开了妤欢。
赫连歆欲将玉佩再送给妤欢,妤欢却一口咬定不要了,赫连歆无奈只得自己重新系在腰间。
“师姐,明日我们去策马吧!”赫连歆说道,她吹了吹鸡汤面上的青葱,喝得一脸满足。
妤欢却皱了眉头,赫连歆当即说道:“我身体有多好我知道,师姐你要不要试试?”说着,赫连歆还举起右臂展示了一番自己的力量。
“不去。”
妤欢的拒绝意料之中,赫连歆坚持道:“我有灵气周转,别担心师姐。我们去黎黎河吧,她可是周国的母亲河哦。”
“就这样决定啦,明日一早我就去寻师姐,师姐不可以睡懒觉哦!”赫连歆先发制人,毫不给人留路。
赫连歆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如何,她这般生龙活虎的模样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口处近四寸长的狰狞伤口根本感受不到半点疼痛。
像个不知道痛的活死人一般。
倘若灵气真让她不死,倘若有朝一日她真成了活死人,她的神智迟早会被侵蚀殆尽,到那个时候她必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然就该祸害妤欢一心想护着的无辜百姓了。
可若是她体内的灵气也救不了她,那她更要与妤欢肆意快活一回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次日风雪满程,她们出发的时候都还风和日丽,不然赫连歆再怎么撒混也带不出妤欢了。
一路快马加鞭来到黎黎河的支流,所行之路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街道上也是冷情肃静。
但好在她们抵达目的地时,天公作美停了雪。
“师姐可知此河原名为九河,为何后来改为了黎黎河?”
“不知。”
“因为周国的开国皇帝名叫慕黎,有个跟随他征战四方忠心不二的臣子,在九河水灾泛滥民生哀怨之时,这名臣子挺身而出治理了水患,也将九河更名为黎黎河,以此来表达他对君王的忠诚。”
有富贵人家的孩子在黎黎河的冰层上玩耍嬉闹,赫连歆也拉着妤欢踩着剑鞘滑冰玩儿了去。
两位漂亮的大姐姐,在河面冰层上肆意滑冰,衣裙翻飞之时,好似仙女起舞,一众孩子惊叹不已。
她们从长安赶来这里就花费了大半日的时间,这么一玩闹很快就到了日落的时候。
天又开始飘起了雪,雪很细,却纷纷扰扰的多。
赫连歆给妤欢撑伞,妤欢却说想淋淋雪。
赫连歆凝眉,“会着凉得风寒的。”
妤欢脸上还泛着方才滑雪未散去的红晕,她认真地说道:“我想用心去感受一下这荡气回肠却又缠缠绵绵纷纷扰扰的雪。”
妤欢看向赫连歆,心想道:它们对这人世的眷恋,可与我一样?
她伸出手去感受这雪,细碎的雪飘落在她手心时是冰冷的,只消片刻就被掌心的温热融化掉成水,是凉的。
赫连歆收了伞欲陪妤欢淋雪,妤欢却要她撑着伞。赫连歆摇摇头,零零散散的雪花落在妤欢的长发上,赫连歆始终轻笑着,如此这般,可也算相守到了白头?
妤欢在风雪里转起了圈,她脸上的笑容是这么多年来赫连歆所见到的最灿烂的一次。
赫连歆唤来妤欢,她从袖口处撕下一条白布蒙上妤欢的眼睛,妤欢不解,赫连歆只道:“师姐,用心。”说着,又替妤欢拂去发梢的雪花。
闻此,妤欢听话地浅浅伸出手,闭上眼微微仰头,真正的用心去感受这场白雪。
赫连歆看向身侧的妤欢,她唇色似樱桃般红润,微微张开的双唇露出一点点雪白的贝齿,脖颈纤细优美......
赫连歆收回目光,隐去眼里的猩红,她看向漫天大雪,纷纷扰扰,好似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她握上妤欢的手,妤欢明显地一怔,她好像听到了“噗通”的声音。
赫连歆缓缓俯身而去,越靠近妤欢的胸膛,噗通的声音就越清晰,她手里握着的那只手就越发僵硬。
赫连歆轻笑出声,“它...很喜欢师姐。”
妤欢身子僵直,她紧了紧手心,赫连歆站直后补充道:“我也是。”
赫连歆的声音轻地微不可闻,消散在这漫天呼呼的飞雪里,想来该听之人也听不得几分。
大雪纷飞下,赫连歆与妤欢十指相扣,她侧身看着身边心心念念的人儿,可看着看着,赫连歆越发觉得眼前的妤欢有些不真实,好似有一层薄薄的白雾渐渐的蒙上了妤欢。
赫连歆眨了眨眼,还是一层朦胧罩着妤欢,赫连歆忽地升起一缕担忧,心口处隐隐有些泛疼,这就是最后的时刻了吗?
她握紧了妤欢的手,目光落在远处的纷扰里,赫连歆闭上眼,与妤欢相牵的双手被脑海无限放大。
嘴角处却忽地传来的一刹那温软的气息,是妤欢靠近了她!
赫连歆牵着妤欢的手猛地一紧,她闭着眼,静静等着下一刻,却久久不见动静。
睁眼时,妤欢正望向她,她眼睛上的白色布条还没有取下,殷红的小嘴弯出一道愉人的弧度,真是要人性命。
赫连歆扣住妤欢的发,吻了她。
“我们回去吧,阿歆。”
“嗯?师姐怎突然如此唤我,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你身边亲近之人都唤你公主或者歆儿,我也想成为你的例外。”
赫连歆忍俊不禁,“阿妤,你一直都是我的例外。”
最开始,师姐能看看她,她就可以开心好多天;后来,她觉得师姐疼疼她,她就此生足矣了;可是再后来,她想师姐抱抱她,想师姐也能亲亲她。
现在,她想跟师姐一辈子...不是同门姐妹的一辈子,是爱人,是妻子,是唯一。
“师姐,我想嫁你,想娶你,想同你鱼水之欢,想与你百年后同葬一棺。师姐,你可曾明白?”
赫连歆心中如是想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师姐,你会明白的。”
“什么?”妤欢回头看来,赫连歆忙敛了外露的情愫,她快步向妤欢走去,温声道:“没什么,就是想和师姐去雪山之巅看日出,听说隆冬里的丹凤山日出最为长情,想同师姐一起去看。”
妤欢轻笑道:“好。”
赫连歆挽上妤欢的手臂,又转而问道:“师姐今晚想吃什么?你亲爱的阿歆请客。”
“我想想......松花粥,浮月酥,还有鱼香肉丝。”
赫连歆忍俊不禁:“都是我爱吃的。”
当夜,两人本是住在最近的客栈里谈天说地,好不快乐,可赫连歆却突然浑身发热,伴随而来的还有晕眩乏力和呕吐。
在赫连歆昏过去又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马车里了。
“什么时辰了?”赫连歆头还昏沉着,这马车的颠簸让她更加不适。
“亥时。”妤欢拢了拢她身上的被褥,赫连歆枕在她的腿上,脸色惨白得吓人,“感觉怎么样了?”妤欢问道。
赫连歆眯着眼睛稳了稳心神才回道:“师姐,慢点,头晕。”
妤欢忙叫驾车的师傅慢点,赫连歆这才觉得胸腔里好受了些。
“疼吗?”
“嗯?”赫连歆眯着眼,疼,伤口疼,头也疼,眼睛也疼,她扯出一抹淡笑,“师姐亲亲我就不疼了。”
妤欢抱紧了她,赫连歆淡笑道:“如果不亲亲,师姐抱抱也好。”
妤欢抱着赫连歆,紧紧地挨着赫连歆,“我们回去,我们回家。”
赫连歆抬眸去看妤欢,她此刻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是她让她担心了,赫连歆垂下眼眸,“师姐你说,哪里才算是我们的家?七星阁?析木津?还是...哪里?”
妤欢抱着她,下巴靠在她的额头上,没有说话。
“现在外面一定是万家灯火吧。”说着,赫连歆也昏昏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这一路摇摇晃晃睡得并不安稳,头很晕,眼皮很沉,沉地她要再也睁不开了。
天色亮了,心口处的疼痛也减缓了,赫连歆还在妤欢的怀里,被妤欢小心地抱在怀里,这个动作一夜未变。
赫连歆微微睁开双眼,见到妤欢双眼通红,许是一夜未眠,累了吧。
她从被褥里挣扎出来,妤欢生怕她有个什么事连忙制止她,赫连歆却还有心思开玩笑般说道:“师姐就放宽心吧。这是正常的反应,那玩意儿在我这儿待了二十年,现在突然离开了,这身体肯定会想念。师姐就让我靠靠,让它感受一下它的存在,告诉它它现在在师姐这里过得很好。”
妤欢身子僵了僵,还是稳稳地坐好,任由赫连歆缓缓靠进她的怀里。
“师姐,如果哪一天我也突然离开了,你...会不会很想念我。”
妤欢薄唇抿得紧。
“师姐...一定会的吧。”赫连歆声若细蚊。
“不会的。”
赫连歆一怔,妤欢低头看着她再次说道:“你不会突然离开的。我不允许你离开,你也不会离开的。”
赫连歆目光有些涣散,似是在细细思量妤欢所说的话,半晌,她才忽地轻轻扬起唇角:“嗯!我不会突然离开的...我也不会离开。师姐也不会,不会突然离开,也不会离开。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一直——”
“阿歆!?”
“阿歆!!!”
怀中人口鼻突然涌出鲜血,打湿了妤欢的罗衫,似乎一切都终止在那一声“阿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