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民村有司徒兰和小角坐镇维持秩序,又有析木津出手接管,赫连歆终于得了闲。
以前只想着解决天灾,解决难民的问题就可以免去他们对妤欢的指责,可现在看来,这条路难行,她还要去寻另一条出路。
一年多前,在宜君县遇到了一个挖心欲复活心爱之人的怪事,那个时候妤欢还问过她若是一个人没了心能不能活。
她当时的回答是未尝不可。
妤欢还问过她可愿用自己的心去救心爱之人。
赫连歆一直记得她的回答是:“我愿意。”
现在,她要给妤欢一颗心。
她需要得到一个换心的秘术。
七星阁没有,西苑也没有,析木津囊括天下秘术奇书,一定会有办法的。
可赫连歆在析木津的典藏阁里一连待了数日毫无结果,析木津的长老还在旁敲侧击地问她关于圣巫的看法,他们说他们有推算妤欢的来历,但所占之卦却是卦卦皆空,所问之天意次次皆无她。
他们说:“由此可以推测圣巫不一定是怪。”
因为怪是逃不了天意予夺的,天机阁内的问天可问世间万物,无一例外,然除了超脱天道轮回的神。
可若是神,妤欢身上却无再多的神力,更何况神之一界早成为了千万前的传说。
司徒兰传来消息,水月国国师库勒再现长安!
赫连歆连忙赶了回去,墨隐卫与这位水月国师假扮的书生交了手,两名墨隐卫受了重伤,库勒也跟丢了。
思及到自百姓将抱怨声全部聚集到妤欢身上后,妤欢就被巫随远遣送回七星阁禁了足,赫连歆便也去了一趟七星阁,本想着站在院子外远远看看就好,却见到妤欢房门大开,赫连歆犹豫了片刻走过去。
屋内没人。
赫连歆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若是妤欢回来了看到她如此唐突进了她屋子,两人又该如何?
但下一刻,赫连歆的视线被一道浅蓝色的光晕所吸引,在妤欢书架上,是一个竹简。
还被设了法阵,只是这法阵力量弱小,轻而易举就能破开,但现在还能在妤欢屋里设出这般法阵的人除了妤欢外,倒也无人了。
妤欢瞧了瞧屋外,丝毫没有妤欢身影的样子,那竹简又散发着吸引人的光芒,这颜色同妤欢这两年来萦绕在身侧的光晕一样。
也许这就是妤欢瞒了她多年的那个小秘密。
赫连歆看着浅浅蓝光萦绕的竹简伫立了很久,最后她还是选择了打开竹简……
然而——
“你在做什么?”
一道冷冰冰却又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自赫连歆身后传来,下一刻,她手里的竹简被人抽走。
妤欢眼里凌厉的寒气让赫连歆心尖儿一颤。
赫连歆忽地想起尘封已久,快要被她忘记了的一句话,那个时候她问妤欢想要什么,妤欢说——“我想要你的心。”
赫连歆有点想笑,却又不知道该笑什么。笑她自己吗?笑她自己的愚蠢,她的自作多情,还是笑妤欢早有所备?
亦或是她的早有所谋?
她为妤欢放弃兵权,不惜与崔丽隔阂,甚至与崔何安敌对的那一年多里,她中过毒,遇过刺,受过伤,一直都是妤欢亲力亲为地照顾她。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眼前人不论寒暑地每日早起,就为了给她熬药,甚至以自己的心头血来灌养木血参……
赫连歆恍然大悟——
原来,眼前人环指上格格不入的疤痕不是大爱无边,而是早有所谋。
原来,她真的不仅仅精通医术……
赫连歆心口堵塞,释心之毒是假,以她血养己心是真。
赫连歆看着眼前一袭白衣的女子,这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师姐,一起走过山山水水,看过人情冷暖的师姐。
是她自小就喜欢的人,捧在手里,藏在心里的人,此刻却是……如此这般。
一时之间,赫连歆也不知道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她自是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妤欢的命,可一想到眼前这个人煞费苦心地谋划她的性命谋划了整整一年,赫连歆的心尖儿就抑制不住的疼得打颤。
竹简有言——以己血养他心,期年则可取之己用,谓为取心。
这几年来,妤欢的任何一点改变都在赫连歆的眼里,如今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也算是早在心里做了防备。
可即使早有所料,即使早就做好了原谅她的准备,但心还是止不住地阵阵刺痛。
“你都看到了?”妤欢迟疑地开口。
赫连歆轻轻地“嗯”了声,她快速调整好情绪,微微摊开双手,一副轻松接受的模样,唇角上扬,一脸的诚恳,眼里的点点悲痛被隐藏得极好,淡声道:“事已至此,如师姐所愿。”
妤欢却反问她,“你想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赫连歆面容坦然,她此时嘴角的笑却在妤欢眼里只剩下了讽刺。
赫连歆指着自己的胸口,语气淡漠:“心就在这里,取舍任由师姐。”
妤欢捏紧了手里的竹简,竹片摩擦发出僵硬的咯咯声,她别过视线,冷淡得一如当初,她说:“我不稀罕。”
赫连歆却忽地轻笑出声,反问妤欢:“师姐不是早就说想要我的心吗?还为此私下谋划了我整整一年。既然师姐想要,说一声便可,何必多此一举做出这种伤人伤心伤身的事。”
“我现在不想要了。”妤欢转身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手里的竹简被她紧紧地捏在身边。
事已至此,赫连歆才不管妤欢,只自顾自地说着:“师姐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吗,因为…我喜欢你,就像乌鸦像写字台那样,根本毫无道理。”
妤欢抬眸,只一眼又垂下眼去,发丝从她肩膀滑下,连发色都和她这人一样,一样的冷情。
“我赫连歆喜欢你,我愿意把这颗心给你。”
“够了!我说了我现在不想要了!你给我出去!”竹简被重重地拍在案桌上,发出一道不容人反驳的厉声,妤欢指着门口,眼里的决绝和愤怒不言而喻。
赫连歆一瞬间的愣怔,这是妤欢第一次真正意味上的发脾气吧,她有些木讷地回神,“师姐这是……不敢了吗?一年的割血浇养都不怕,现在成熟了却不敢要了?”
妤欢收回凌厉的目光,别过头去不愿再多加理会眼前之人。
赫连歆却径直跪坐到妤欢对面,她掩去眼里的情绪,直面上妤欢,“师姐,不是所有东西都是你想要便要,想不要便不要的。”
妤欢瞥向赫连歆,语气冰冷:“我说了我不要。还是说你也同那旁人一样,认为我就是那个惹得天怒人怨的怪物?”
话音一落,赫连歆当即慌张了起来,可妤欢没有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她站起身来,睥睨着跪坐之人,冷着声告诉眼前人:“赫连歆,我妤欢用不着你来可怜!”
她转身就要愤愤离去,所幸赫连歆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急急道:“师姐,你听我说——”岂料妤欢根本不想听,她的反应一反往常的迅敏,两人当即打了起来。
书架柜子碰撞的声音,瓷器碎裂的声音,灵力爆炸的声音很快引来了隔壁院子的巫随远。
几名七星阁的弟子躲在竹林里远观,巫随远站在院子里看着屋顶上打得火热的两人,神情复杂。
一时间,两人平分秋色,难舍难分,却不难看出两人都没有使出全力,有弟子不禁开始推测起谁更强一点。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时间,巫随远身后嘈杂热闹,他恶狠狠地剜了身后一眼,他们这才立刻闭了嘴。再抬眸看去屋顶时,就见赫连歆以迅手不掩耳旁之风的速度扬手就是一把迷药撒在空中。
众人:“……”
这是洛明亲自调配的迷药,只稍一小口,析木津的大象都能倒下。
众人大为震惊,只见他们的王姬大人在半空中拦腰抱住遭受迷药的圣巫,华丽地落地后,妤欢只来得及给赫连歆一个仇恨的眼神便昏厥了过去。
赫连歆看着怀里这个脸色憔悴的人儿,喃喃道:“可我想你要,你不得不要。”
巫随远斥责着驱开那群看热闹的弟子后向赫连歆走来,看了眼她怀里不省人事的妤欢,忽地问赫连歆:“你都知道了?”
赫连歆一怔,诧异地看向巫随远:“你知道?”
巫随远不语。
“你们都知道。”赫连歆冷笑,“瞒着我……谋害我,为什么?”
巫随远沉声道:“我也是刚知道不久的,你和她…都非常人。你是出生时双凰呈祥的析木神女,她是出生即无心的…无心却依旧活得无异于常人的人。你们都是玄武双绝之人,身上还流淌着来自天地精粹的灵力。”
巫随远看着赫连歆,一字一句道:“能改变欢儿救她的人…只有你——大周的凰女,歆文王姬。”
“不劳你费心了,巫大人。”赫连歆抱着昏迷过去的妤欢从巫随远身侧擦肩走过。
直至身后赫连歆和妤欢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七星阁的弯弯绕绕里,阵阵刺骨的晚风袭来,僵立在原地失神的巫随远这才对着赫连歆方才停留过的地方木讷地行了个扣肩礼,低声道了句:“臣,恭送王姬。”
赫连歆将妤欢带回了宁凰宫。
此时宁凰宫内空无一人,所有墨隐卫都被派去了丹凤山下百民村帮忙。
妤欢被她放在寝殿新铺的绒毯上,背靠着床榻,脚下便是赫连歆刚画好的阵法——这阵法是按照竹简上的指示混合了朱砂和献祭之人心头血所成的,类似阴阳双行之术,能够最大程度地保证受赠人与心脏的完美契合。
最完美契合的一点还得是那三百六十多个日夜的以血养心。
赫连歆关闭好门窗后跪坐在阵法中心,她拉上妤欢的手,细细地感受着妤欢环指指腹上的伤痕。伤痕的颜色很淡,那里的皮肉比周围的还要嫩白上几分,像被破开的云层一样,里面不是蓝天,是更高的白云。
“师姐,你这个人真冷,我捂不热。”
可她腰间还戴着她多年前送她的香囊。
赫连歆轻抚上去,没有意料中的坚硬,她掂了掂,很轻,里面除了那道符纸外空无一物。
现在不是纠结香囊里的金玉环佩,她没用过那迷药,不知道药效是多久。思及此,她只得将妤欢的香囊放回她的腰间,一点点解开眼前人的衣衫……
赫连歆从未修习过天地之间的灵气,她也不知这灵力能助她几何,只是掌心刚运起灵力,一阵刺耳的鸣声就迅速横贯脑海,像一场沉默的声嘶力竭,识海里被尘封的东西就要冲破脑海,刚好圈住两人的法阵也迅速爆发出炫目的红色光晕。
——一身红衣照亮阴暗的堂室,言笑宴宴,风姿绰约。清脆的呼唤冲破耳膜,她醒悟在一声声“阿歆”里。
赫连歆握紧了手里的匕首,这一瞬间,那些被淡忘的记忆像洪水般倾涌而出。她大口地喘着气,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般扑腾,一颗豆大的泪珠挂在眼睑处,欲滴不滴,欲落不落,美人垂泪。
屋外有人影晃动,可赫连歆浑然不察,她忽地大笑,笑声浸润。
“阿妤,其实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来自未来,在那里我早就已经遇到你了,可是我记不太清那些事了。但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一身红衣,金簪束发,明艳动人,照亮了我整个屋子。”
她亲昵地抚摸上妤欢的脸庞,如潮水汹涌的目光将眼前人牢牢包裹,她说:“也惊艳了我整个隐秘含蓄的青春。”
“师姐,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我没什么可以送你的,唯有这一颗跳动的真心,是我的。”
“师姐,我原谅你的居心不良,也请你原谅我的粗俗鲁莽,就让它在你的胸腔里替我陪着你,永远地陪着你。”
“师姐,我——”欲言又止,她隐去眼里的情愫,转而认命一般低声道了句:“心之所向罢了。”
有些话到底还是难言于表,毕竟那些话甚至是那几个字,一旦说出了口,就意味着是两个人的未来,可未来终究是……模糊。
赫连歆还记得,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只认识妤欢一人,可眼前人冷漠生疏的态度与她记忆里那个鲜艳明媚的人儿判若两人。
后来她不停地靠近她亲近她,她想知道让妤欢性情大变的究竟是什么,可当她看清眼前人冰冷的实质后,她只想捂热她。
十年了,她依旧没有捂热妤欢的心,才知道她根本没有心。
现在她要将自己的心给妤欢,这份探究的感情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变了目的。
“阿妤,我叫赫连歆,我不是大周的赫连歆,更不是歆文王姬,我……你我都早该知道的,我只是你的阿歆。”
红光显,阵法始,匕首起落,血涌血溅,心出心进,然……一枚金玉环佩自妤欢心口处凝结而出!“歆”字被鲜血模糊!
赫连歆大惊!她拿走金玉环佩紧紧捏在手里,轻抚上妤欢的心口,感受到那里突然传来的跳动,清晰可闻的心跳声出现在耳畔……
赫连歆欣喜若狂,嘴角上扬掩饰不住的得意,她跪趴在妤欢怀里,耳边心动的声音如雷声阵阵。
她用尽力气想要再一次触碰妤欢的脸颊,却看到自己满手鲜血,与妤欢洁白无瑕的脸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瞬间,赫连歆忽然就意识到自己这双手早已不干净,她早已与妤欢走了殊途。
那又如何?
可这一次到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犹豫的那一刻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终是脱力地垂下手臂落在了妤欢的肩头,在极度的晕眩里闭上了双眼。
这样也好,至少眼前人是干净的。
那晚夜色沉沉,纵使千年往复,她依旧做到了,只是——
“阿妤,我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