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别院里与妤欢一别已经过去两日,这几日来她一直在七星阁里对任何人都闭门不见。
赫连歆心里愁闷,第一次去了明川阁寻洛明,结果在里面等了半日都不见洛明和姚云川的身影,宫人也只道姚云川是外出亲自督办相关事宜了。
赫连歆便出了宫,去了日沉阁的据点——长安城烟柳之地中最为金碧辉煌的五层塔楼,匾额上的“日沉阁”三个大字还是烫金,生怕谁看不见似的。
赫连歆径直去了最高层,推开门,洛明果然在屋里,正摆弄一架琴。
见到赫连歆来,他只是瞥了一眼,不满道:“白眼狼怎么有心情来我这儿了?”
赫连歆也不以为意,她叫人送上几壶好酒来,这才对洛明说道:“心情不好,找你喝几杯。”
洛明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愤愤道:“还以为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原来王姬殿下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啊,也难为殿下会想起小民了。”
赫连歆凝眉,洛明这般阴阳怪气的又是作何,再看时这才惊觉他手里摆弄的琴中间有一道明显的裂痕,他此刻正一手拉着一根断弦在结呢。
这琴…赫连歆很熟,是八年前洛明送她的那架凤尾琴,前段日子妤欢说不小心打碎了,巫随远拿去修了。
“这琴怎么在你这儿?”阁内侍从送来好酒,赫连歆给自己斟了杯。
洛明瞥了她一眼,“明知故问。”
赫连歆凝眉,“前段日子失手打碎,我师父拿去修了,我怎知它又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洛明这才正眼看着赫连歆,说道:“我哥给我送来的,他还在纳闷怎么会放在他屋子里。”
“许是师父想请老师一起修缮罢。”赫连歆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行吧。”洛明说道,“还以为你是嫌弃它坏了特意给我退回来了。既然误会一场,我也懒得修了,重新送你一个新的。”说着便招来一侍从,低语了几句,那侍从便下去了。
“说吧,遇到什么糟心事了?竟然让我们家王姬殿下这般烦闷,还亲自寻到日沉阁来了。”洛明盘腿坐在赫连歆的对面,给两人各自斟了杯酒。
这酒单是香味就已经醉人了,何况喝来更是一番风情,是桃花酒,洛明在她的宁凰宫里埋藏过的酒。
“三日前,析木津派人去了七星阁,紧接着师姐出了皇宫。”赫连歆说道。
“我知道,你还出动了所有墨隐卫搜了一夜的城,然后呢?”
赫连歆饮了口酒,犹豫道:“师姐说这场天灾内乱是因她而起的,她想用她自己的命来结束这场混乱。我不同意,她就给我下了药——”
“下药?!”洛明大惊,忙把上赫连歆的脉象,见她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毒药。”赫连歆抽回自己的手,一手抚上额头,眉头紧皱,神情悲痛。
见到这样的赫连歆,洛明也不禁眉头皱了起来,“你和你师姐到底怎么了?我早说过要你提防着她,她这人——”
赫连歆瞥了一眼他,洛明忙闭上嘴,改口道:“她给你下什么药了?”
赫连歆摇了摇头,她连喝三杯桃花酒,这酒烈,她的脸颊已经隐隐约约犯了红。
“我不知道。”赫连歆双手捂着头,脑海里闪过妤欢衣衫不整的画面,那双充满悲痛的双眼宛如一把刀剜着赫连歆的心脏,“我们……我们……差一点,差一点就……”赫连歆直摇头,神情痛苦,那是一段她不忍回想的记忆。
“好了好了。”洛明忙给她倒上酒,又拉开她抱头的手,温声道:“无论怎样,都已经过去了,你不也说了是差点吗,未酿成大祸前,一切都有回头的余地,不是吗?”
“可是她已经三天没有理过我了,她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我对不起她。”赫连歆抬眸间,眼里碎星点点。
看着这样只剩无限悔恨的赫连歆,洛明眉头深锁,他正声问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了?”
赫连歆抿紧双唇,她眉眼低垂,所有的情绪都被隐藏在一片阴影里。
半晌,她似是在问洛明,又似是在喃喃自语,她说:“女子颠鸾倒凤,天理世俗可容么?”
洛明睁大了眼睛,一瞬间的寒风过境万籁俱寂,整个屋子只听见赫连歆强有力的心跳声,而洛明早忘了呼吸,他捏着酒杯的指尖泛白,倒是与那瓷净的酒杯融为一体。
片刻的沉寂后,赫连歆抬眸,“你——”
“嗐!我当是什么事呢。”洛明忙打断赫连歆的话,一脸的多见不怪,他放下酒杯,提起酒壶,却见自己杯中酒是满的,只得转而去给赫连歆满上,嘴里的话也是极尽的包容:“人之常情人之常情,我能理解,再说了,你都说是她给你下药了嘛,你师姐说不定也只是不好意思呢,没事没事没事。”
“可是——”她全程都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啊!
“没有什么可是的啦。”洛明说道,他端起酒杯示意赫连歆喝酒,“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不折腾几回可就枉为年少了。”
说话间,侍从已经抱来一架新的七弦琴,洛明拾琴而奏,琴音缓缓流畅,让赫连歆仿若看到了一张笑若春日的脸。
“这琴叫伏羲梧桐,是百年难得的好物,当配你。”说罢,洛明将琴递与了赫连歆。
放于往日赫连歆就大方地收下了,可今日她却生了局促,久久不接,也不知自己在扭捏什么,洛明见此便道:“你拿这琴给我弹一首吧,你第一次来日沉阁时向我讨要谱子的那首。”
赫连歆想了想,那该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曲子名叫《凤求凰》,不能随意弹的。”
“凤求凰?”洛明琢磨着,“是我想的那种意思么?”
赫连歆点了点头,洛明顿了顿,嘴角一抹轻笑,“看来你早就对你师姐情根深种了。”
赫连歆不语。
“你那个时候说自己只记得其中部分曲调,想要多多练习后弹给你师姐听,那谱子我遍寻四国也未能寻到,倒是可惜了没能让你如愿。”洛明说道,他随手挑起一弦,悠扬的声音绕梁不绝。
下一刻,他指尖流转,琴弦声四起,层层叠叠,宛若春风拂面,桃花盛开,惬意又心动。
一曲终了,赫连歆久久难平心绪。
“我把你给的那部分残谱给填补了一下,如何?可同你心中的《凤求凰》一比?”
赫连歆回神,她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唇齿间芳香四溢。
那架伏羲梧桐琴,赫连歆没有拿走,洛明也没有强求。
之后数日,赫连歆收回四周郡县的兵力,合力修建一个收容难民的百民村。
在思量选址的时候,姚云川提到了商洛一带的丹凤山,那里是漫滩平原,河流四季不结冰,可以提供充足的水源,而且是山谷地区,四面环山可抵风寒。
与此同时,短短七日内送往长安的加急快报里便提到了长安之北暴风雪肆虐,南疆暴雨加泥石流,黎黎河上游水面结了厚冰,长安城一带一时间水资源紧缺。
而最重要的是黎黎河下游的北齐之地却并未受到任何结冰的影响,那就说明黎黎河下面的水是流动的,只有上面结了冰层。
如此怪异之象,无不让人联想到长安城内的无心圣巫。
百民村在军队的修筑下很快投入使用,赫连歆以妤欢的名义有序组织难民从长安城外的救灾棚转移到丹凤山脚下。
一时间难民涌入,粮食住所原本尚可供应,怎奈转移而来的难民越来越多,几乎超出了官府的统计,为了夺得粮食,难民之间大打出手,年迈幼弱的群体被弃之如敝屣。
刚开始还有军队维持秩序,不得已到了最后人性难试,已然需要墨隐卫靠武力才勉强维持秩序。
赫连歆按照阴阳八卦的布局又结合了丹凤山四周的地形,这才重新开凿河渠重新建造了秩序有常的百民村,因着有崔昊的支持和未雨绸缪,赫连歆才得以依靠南疆军队战胜泥石流和暴雨的重重困难运来粮食,这才算是解了长安城外的当务之急。
看着山下灰黑的帐篷似云朵般密布,傍晚时分燃起的火堆就好比天上的星星,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粥米的热气,耳边传来百姓的笑声,这都是生的希望。
——也是免去他们积怨于妤欢的最佳途径。
那些背地里论及圣巫之人,无一不是被赫连歆拉去暗处殴打教训一番,许是被打的人多了,拥挤的人群里才终于没有了异样的声音。
巫随远同赫连歆并肩而立,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番景象应当是你老师亲自来看看才好。”
赫连歆心情也是甚好,她笑道:“师父看和老师看,不都一样的嘛。”
巫随远也扬唇轻笑,罢了,忽地问道:“这山后可有去看过?”
赫连歆回头望了望远山,层层叠叠,白色铺面,她摇了摇头,“一直忙于这百民村,还真没去看过,老师亲自选的地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巫随远扬了扬他手里的拂尘,道:“还以为你知道这座山是你百年后的陵寝呢。”
赫连歆笑若一滞,她的陵寝??
“商洛的丹凤山以山背山,又四邻环水,上可吸日月精华,下可接人文百生,是个绝佳的疗养之地。你及笄那年,为师替你占卜出来的。”巫随远说道,“为了修建这座陵寝,崔大将军可还耗费了不少的钱财人力。”
赫连歆凝眉:“崔大将军崔何安?”难道不是皇家的人来修建?
巫随远看了眼赫连歆,意味深长地叹了句:“傻孩子。”
现在是腊月,本以为待寒冬过去,冰雪融化后百民村的难民便可返回故乡重新建设家园,却不想这番好景仅仅只维持了数日。
巫随远走后的第三天,中南山的泥石流掩埋了南疆运粮的军队,同一时间,丹凤山下落了两日的雨。
然而丹凤山附近州郡已经匀不出更多的粮食来供应百民村数量巨大的难民了。
短短五日,百民村里又一次回到了初初到来这里时的那般哀声遍野。
绵绵细雨湿了柴,无火取暖;米粮断路,靠着饮水过活;本就不多的幼儿老人相继逝去,更可怕的事情再度发生——食人肉。
待守卫秩序的将士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已经将魔爪伸向了还活着的活人。
赫连歆站立在山头上眺望,洛明给她撑来一把伞,提醒她道:“下雨了。”
“雨太大了,撑伞也没用。”
赫连歆的语气很淡,洛明不语,他替赫连歆撑着伞,大半的伞面都在赫连歆头上,他的衣裳倒是被风雨浸湿了个透彻。
赫连歆望着山下的百民村,这里已经没了五日前的那般星星点点,也没了笑声,只有偶尔夹杂在雨声里的哭喊。她面色如常,看不出她的情绪,淅淅沥沥的雨愈下愈大,身侧之人还是听到了她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洛明抿了抿唇,低声道:“最迟明晚,明晚之前,他们必定会将这一切灾难全部怪罪在你师姐头上。”
雨雾弥漫,整个山谷都回荡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偏偏这雨声入不了耳,雨丝也入不了眼。
洛明微微侧首看向身侧之人,直言道:“你想保下她,就要与整个周国的民意为敌。你说过得民心者得天下,你此番作为却又背道而驰…赫连歆…”
赫连歆的余光终于落在了身侧之人身上——洛明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她的身边,无非也是想借她之手占得这天下几分。
“若是哪天你拉了这天下人陪葬,小爷我就给你收拾烂摊子,到时候也不介意替你给这天下办个丧。”
果然,冠冕堂皇。
赫连歆面无表情,心中却还是没忍住地一阵嘲讽,却听身侧之人反问一句:“你不信?”
赫连歆嘴角微微扯出一点弧度,笑而不语。
“我说过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无论你走怎样的路,我都与你一起。”
赫连歆终于正眼看向洛明,他也看向赫连歆,勾唇一笑:“今日与以往不同,这一次…我是认真的。”他满面笑意却不达眼底,只因为此时此刻他眼里的东西……名叫认真。
听闻此言的赫连歆,眸子却暗了下去。
次日一早——
不出洛明所料,民怨四起,瘟疫肆意。
瘟疫传到长安城内,析木津的人终于出山了。
妤欢也来了,她戴了面纱,穿了与析木津弟子一样的青衣。
纵使如此,民声四起里对圣巫的指责还是如同波涛骇浪一般涌现。
赫连歆只得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