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议政殿内,除却皇帝外还站了一大群臣子,气氛也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姚云川也在,着了一身锦衣的官服,整个人都少了几分往日里的温润,眉头轻蹙,多了几分不容侵犯的凌然之气。
在来的路上,巫随远已经告诉了赫连歆议政殿里争执的原由。
横跨周国东西,蕴养周国北部万民的母亲河——黎黎河,其上游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当地官府多次组织军民破冰,但结冰的速度仅仅只是一夜,还一次比一次坚厚。
除此之外,暴雨、寒气、冰雹、暴雪……以及北疆正在经历的战乱……
赫连歆刚到议政殿的时候就听到有人说这是圣巫之罪,不待她说道肃穆,大殿里顿时就有一众官员反驳起了他,一时间两人就着圣巫一事吵得火热。
赫连林青一身黑衣红纹的龙袍,靠坐在黑金的龙椅上,紧紧地捏着眉心。
见到赫连歆走来,众人顿时没了声音,齐齐行礼道一声:“参见王姬!”
赫连歆看去,方才为妤欢辩护的那群人都是身着衣袍,此刻又是行的扣肩礼,可见析木津未必对妤欢不利。
她从众臣面前走过,规规矩矩地对赫连林青行了一礼,赫连林青开口道:“皇妹不必多礼,此次叫皇妹来主要就是共商北疆天灾一事,不知皇妹有何见解?”
赫连歆看了眼身侧那群说圣巫之过的大臣,道:“既然陛下已经说了是天灾,那为何臣来时还听到了有说是圣巫之罪的声音?”
一暗红色官府的官员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说道:“回王姬的话,圣巫早在半年前就已经被天下人昭知无心之怪,此次北疆所遇百年天灾又逢战乱,民不聊生,哀怨四起。”
“哦?”赫连歆看去,“不论圣巫是否做过什么,都必须要她来平息民怨?知道这叫什么吗?”
“下,下官不知。”
“这叫顶罪。”赫连歆冷冷地说道,“怎么?本宫说错了?”
那官员不敢言。
另一个官员站了出来,仗义执言道:“敢问王姬可去长安街上走了一圈?”
赫连歆回道:“没有。”
那人道:“王姬若是去走了一遭,怕是就不会说出这般话了。”
“难民涌进帝都,帝都的安定危在旦夕。继上次黎黎河水患后,帝都现在的粮仓根本不够救济难民,而且难民的数量日见可增,民声四起,要圣巫祭天以息天怒。”他看向赫连歆,直言道,“现在最快稳住难民的方法就是交出圣巫!”
赫连歆眸子暗了下去,赫连林青忙说道:“朕乏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散了散了。”
那几名官员还要说道什么,被赫连林青嫌弃地挥手别开。
一群官员叹息着转身,被赫连歆叫住,警告道:“倘若今日所议之事传入了七星阁,被圣巫听了去,我赫连歆保证诸位大臣后半生九族不遂。”
赫连歆离开后,巫随远和姚云川相视一眼,到底是什么话也没说。
赫连歆回到七星阁时,姚昕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抱着双膝,好像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赫连歆走过去问道:“什么事情惹我们家昕宝不开心了?”
姚昕这才抬起头来,见到赫连歆的一瞬间,眼泪再度决堤,“公主姐姐,我对不起你!”
原来她此次出析木津的目的并非跟随姚云川学习,而是来接近妤欢。
“他们知道公主姐姐把妤欢姐姐保护得很好,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够接触到妤欢姐姐,对不起,公主姐姐。”
“妤欢呢?”
“妤欢姐姐已经出宫了。”
赫连歆突然一阵腿软,连心跳都有片刻的停止。
她小心翼翼地瞒着她,她把七星阁围得连蚊子飞进都要盘查,却不想毁在了这么一个一脸无害之人手上。
姚昕连忙去扶赫连歆,被赫连歆一把推开,当即摔倒在地,头也磕在了木柱上。
赫连歆努力地平复跌宕的胸膛,可越是克制,这份愤怒就越是腥红,“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对要你还要整个析木津付出惨痛的代价。”
赫连歆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跑了出去,下一刻,所有墨隐卫出动。
满城寒风,一片阴沉。
街上往来之人屈指可数,唯有茶楼酒肆之中传来阵阵哄笑,仿佛在肆意地嘲笑街上苦苦寻人而不得的赫连歆。
城中街尾巷头,凡是有难民之处,赫连歆一一造访,在知晓有人见过一白衣女子走出长安城的那一刻,仿若五雷轰在赫连歆的头顶。
天色阴沉,有小雨丝丝飘下,司徒兰寻了把油纸伞给赫连歆遮住,赫连歆一把抢过油纸伞,急急道:“司徒,你去带兵把那群难民给我看好,若是有任何躁动,格杀勿论!”
司徒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夜里。
赫连歆收下油纸伞,跃上城墙,入眼处无一不是人头攒动,脏乱不堪。
幼儿啼哭,粗言秽语,衣不蔽体,聚坐取暖,风吹雨淋,**恶臭,人性如牲……
没有那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衣。
北城城门没有,西城也没有,东城也无,南城…没有。
一夜全无——
直至满城灯火盏盏熄灭,凝重的夜色一点点散去,直到遥远又可近的天际露出一点点鱼肚白,在充满雨气的长安城内,灰暗的白色压抑得行人喘不过气来。
赫连歆一身浅缥衣裳早被一路的风尘泥水弄脏,裙边还有一个黑乎乎的小小的巴掌印。
是一个街边乞讨的小孩抓的,他告诉赫连歆,“那位白衣姐姐在灵祠。”
待赫连歆跑去的时候,灵祠里已经聚集了一众寻求凰女护佑的百姓,而那抹白衣就伫立在一旁看着她们,也看着赫连歆。
赫连歆鼻尖一酸,当即向妤欢奔去,一把抱住她,哭诉着自己的害怕。
妤欢没有动,一直到赫连歆平复了心情,她才愣愣地说了句:“你…哭了。”
赫连歆快速擦去眼角的泪珠,委屈道:“师姐,我们回去吧。”
妤欢没有说什么,她轻轻地点点头,任由赫连歆拉着她的手。
天色大亮,街上往来的人多了,贩夫走卒的声音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下了一晚的雨也停了,街边的乞丐还在熟睡。
经过一个巷口,里面传来殴打惨叫的声音。
赫连歆的心沉了下去,那个惨叫的声音很稚嫩,也是熟悉的,就是那名给她指路找到妤欢的孩子的声音。
赫连歆的脚步没有停下来,相反她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而她身后的妤欢停了下来。
赫连歆呼吸一滞,该来的总会来。
妤欢救下了那名孩童,**岁的模样,因为食不果腹所以格外的瘦弱,因为赫连歆给他的钱被人发现了才招致来的殴打,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肤。
妤欢给他把了脉,又替他接好了脱臼的手臂,作势就要去抱他,被赫连歆及时制止,吹了声口哨招来墨隐卫将其抱去百民馆。
妤欢还非要亲眼看到那孩子进了百民馆后才肯随赫连歆离去。
两人行了一路,沉默不言。
直到又见几个难民齐齐挤在街边缺口里熟睡,脏乱不堪的缺口堆积了商贩不要的杂物,这里避不了雨,他们浑身都湿透了。
妤欢站在缺口前,半垂着眸子。
赫连歆去拉她的手,“师姐,走了。”
妤欢没动,她看向赫连歆,问道:“你说他们是乞丐,还是难民?”
赫连歆看去,衣裳虽脏乱却也是能遮盖身体的,乍眼看去是悲苦之人,却也并非枯瘦如柴,但赫连歆还是说道:“乞丐,走吧师姐。”
妤欢低声道:“是难民。”
赫连歆抿紧双唇,不语。
“你明知道他们是难民,你还是说他们是乞丐,你瞒着的不仅仅只是我,还有你自己…的心。”妤欢说道,她望着赫连歆,一点点扯开赫连歆拉着她手腕的手。
她说:“他们不远万里来到天子脚下寻求庇护,可天子对他们束手无策,只能弃于城外,他们不怪乎天子,他们只怪这场天灾的罪魁祸首。”
赫连歆摇头否认,可她还是听到了妤欢一字一句地说出她最不想听到的话——“也就是我,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不是的,师姐,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想要得到一个发泄愤懑的出口而已,你是没有心,可那又如何,神也没有心的。”赫连歆紧紧抓住妤欢的手腕,仿若下一刻她就要永别了一般。
“这一晚,我走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我也去见过了城外无辜的难民,他们生活得很苦,孩子还那么小,他们本可以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去,还有很明亮的未来可以走,他们应该像我们那时一样,如意顺遂地长大,现在却要终止在一场灾难里。”
赫连歆只想否认,可是她此时此刻没有任何可以否认的余地。
“若是要我以我自己为祭品来寻求上天解脱他们的苦难,又何尝不可。”妤欢语气平淡,好像就在诉说着平日的琐事一般。
“师姐,你知道你这话有多绝情吗?”
妤欢没有理会她,直直说道:“我本就是周国的圣巫,走进七星阁的那日就做好了为天下苍生奉献一切的准备,包括生命。”
赫连歆怔住,她低低地轻笑一声,“我一直瞒着你,把你困在七星阁里,就是因为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他们,从来都没有我。”
“师姐,你也看看我啊。”赫连歆双手抓着妤欢的肩头,眼里的悲恸深深烙在妤欢的眼里,可妤欢还是推开了她。
“这场混乱因我而起,也该由我来结束。”言罢,她与赫连歆擦身而过。
“你要做什么?开坛祭天,用自杀来平息民怨?”
赫连歆的声音冷冷地传来,妤欢怔住,只听身后之人冷声道:“我同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