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往年都会从东齐进购大量的蚕丝棉服,但今年因为东齐南北战争的原故,周国的棉和蚕丝供应严重不足,不少地方上报贫民冻死的事情。
在这个还算安定的年代,他们没有死于战乱和缺粮,却是死在了冬季的寒冷里。
与乌兰国相交的边疆,他们将这一场天灾抱怨在了圣巫的身上,一如当时先皇去世那般,为自己的悲痛寻找发泄的缺口。
很快这则消息传到长安,愈传愈烈,说王姬战败于水月国都城外二十里就是因为圣巫这个“灾星”的去到。
洛明提了两壶酒在宁凰宫等了近两个时辰才等到赫连歆从七星阁回来,他带来的酒已经尽数被他饮去,他也不急,慢悠悠地在赫连歆寝殿前的大树下挖出两坛酒来。
这是他多年前埋在这里的,那个时候赫连歆还没去析木津,那个时候他还单纯地只是祝大人失散多年的胞弟,那个时候赫连歆也还只是周国的歆文小王姬罢了。
现在白驹过隙,他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路上越走越远。
“东齐的重生门我已经接手了。”洛明说道,他将酒壶上的泥土清理干净后方才递给赫连歆,“崔何安的死是这位新上任的皇帝和崔正梧一起干的。”
赫连歆不语,她手里的酒壶散发着一阵阵诱人的香气,“这是什么酒?”
洛明唇角轻轻上扬,“桃花酒。”话落,掩去眼里一抹不知名的情愫,“尝尝。”
酒香四溢,舌尖甘甜,入喉微辣,唇齿间桃花肆意撺掇。
“这酒烈,你少喝点。”洛明提醒道,赫连歆点点头,却当即又是一口猛灌。
地上的积雪还未化去,天空又开始落下片片白雪,雪很细,初初落在指尖就化成了一颗小水珠,晶莹剔透的可爱,还有的落在赫连歆的睫毛上,缓缓晕染了她的眉眼。
酒过三巡,赫连歆脸颊微微泛起了绯红。
“你不会醉了吧?!”洛明问道,赫连歆摇了摇头,两人没有交流,她一直在喝闷酒。
有几片雪花坠在赫连歆的发上,洛明轻轻替她拂去,刹那间,四目相对,赫连歆眼神不太清明,洛明知道,她醉了。
“你醉了,回去吧。”洛明说着就要拿走她手里的酒壶,却被赫连歆紧紧护着:“我没醉。”
看着这样的赫连歆,洛明低低一笑,随即敛去嘴角的笑意,问道:“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护着圣巫?她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做?”
赫连歆身子愣了片刻,她看向洛明,洛明一身白衣,和妤欢一样,要融进这冬日的雪地一般。
“你不懂。”赫连歆说道。
洛明不依,“我能有什么不懂的。你整日居于宁凰宫和七星阁里,不过是在逃避外面的真相罢了。赫连歆,你不够狠,就算你让军队参与到这件事来,你也依旧阻止不了百姓对圣巫的流言蜚语。”
赫连歆垂眉不语,洛明抿了抿唇,道:“你再这样下去就是与整个周国的民愿相背而驰,就是与天下为敌!你必须面对这个事实,赫连歆——”
“别说了!”赫连歆打断洛明的话,她侧首看向洛明,眼里的决绝不容侵犯。
洛明顿了顿,他背靠在房梁屋脊上,月色黯淡,“我原本以为你只是念着与她同门,又是自小的玩伴,或者是念着她长得好看,所以才护着她,说喜欢她…”洛明轻笑出声,“我还真是没想到你会真的喜欢上她,应该说我没有想到你是真的心悦于她,甚至不惜与天下为敌。”
洛明的声音很低,低到连风雪都可以将其掩埋。
赫连歆低着头,她视线下是自己的寝殿,在路灯的照耀下,雪…似乎下大了。
“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赫连歆开口道,“不要让她知道,我……”赫连歆说不下去了,她的心意被人揭穿了。
她从不敢直面的心意,她隐藏在内心里的感情,被另外一个人完完全全地挑拨出来,揭露在这个动荡混乱的冬日里。
今晚的风格外的冷,冷进骨血,冷进心里了。
“我答应你,但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洛明说道,他认真地看着赫连歆,见赫连歆点头才一字一句问道:“为什么是她?”
赫连歆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酒壶,她仰头将壶中最后一口酒饮尽,站起身来,像一位指点江山的君王一般,“我身边来来去去这么多人,从皇宫里的父皇、母后、师父、老师,到析木津里的长老、昕宝、姚芸芸、巫音、妙莲,再到宫外的山居、鸦瘾、杜青、姜泽,还有边疆的崔何安、崔融、崔军宸……”
“这一路走来,不论四季不论荣辱,唯有她一人一直待在我身边,陪着我。”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瞬,眸子暗了下去,继而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即使是被我强迫的。”
她低头看向洛明,嘴角扯出一抹灿然的笑容,道:“只要有她在,我就安心,她一笑,我也就开心得不得了,恨不得把四国的所有奇珍异宝都捧在她面前,只为她能多笑一笑,哪怕只有一瞬。”
洛明望着她不语,赫连歆重新坐回洛明身侧,两人无言。
半晌,“嘚。”洛明饮了一口酒,道:“就是看不见小爷我的好吧,你这…”洛明忽地顿住,再看向赫连歆与他相对的坦诚时,视线交汇的刹那,他迅速别开了目光,连带着声音也沉了下去,只闷声道了句:“小没良心的。”
这声音很小,被风雪迅速带走,却还是被赫连歆在风雪里捕捉到,她轻笑出声,“从小你就这样说我,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没良心了?”她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哑,似是烈酒伤了喉。
听这话的洛明却是心下一惊,他抓着酒壶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只听赫连歆继续道:“分明就是你对不起我,没良心的那个人明明就是你。”
洛明看向赫连歆,赫连歆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眼里的失望不言而喻,洛明指尖泛白,面上却还要假装云淡风轻:“你这说的什么话。”他没有察觉到自己说这话时,声音都在颤抖。
可能是今晚下雪,很冷吧。
赫连歆嘴角还挂着笑意,也不知是在笑什么,她说:“我早就知道了,你做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
洛明顿时喉间如置磐石。
“我不怪你,我们…互相利用。”赫连歆说这话时是一派释然的轻松,殊不知听这话的人是一反常态的难以言喻。
洛明一瞬呆滞,或许是裹挟着冰刺的晚风呼啸着扇在脸上,疼得他不敢动弹。他垂眸,低声道了句:“对不起。”
赫连歆一笑,“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此话一出,洛明顿时就雀跃了,他迅速抬起头来看向赫连歆,却在目光与赫连歆相撞时的那一瞬间坠入泥潭。
是啊,赫连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身边出现背刺之人?她可是周国数百年来唯一的王姬,出生时双凰呈祥,析木津承天意而侍奉的神女,大周百姓虔诚跪拜的凰女——
她怎么会容忍这样一个他。
风雪无边,不识来路,不知归途。
他身侧之人早已将那一整壶烈酒尽数饮去,又嘟囔着要与他碰杯。洛明这才猛然回神,看着双颊酡红的赫连歆,心脏好似被人揪着,被寒风灼裂的双唇此刻被烈酒灼烧着,一遍又一遍地促使他保持清醒。
赫连歆却是一股脑地要跟他碰杯,颇有一种杯酒释心结的势头,只可惜她壶中酒早喝了个精光。
这是不是也暗示着他们之间的心结注定解不开?看着这样没头没脑却很是可爱的赫连歆,洛明头一次笑不出来,若是眼前人清醒着,又怎么可能会同他杯酒释心结?
洛明心情很复杂,但又耐不住眼前人执拗的性子,他圆了眼前人碰杯的心愿。酒壶相撞的那一刻,他看向眼前人迷蒙失神般的双眸,淡声道:“今晚的事,忘记吧。”
“嗯?”
“没什么。”洛明说道,“你醉了,需要——”
“洛明。”身侧之人却打断了他的话,赫连歆望着阴沉沉的夜空,飞雪落在她的发丝和睫毛上,她脸颊绯红坐也坐不稳,偏偏此时此刻说的话比清醒的人还清醒,她说:“亲疏远近,自在人心。”
她回头看向身侧之人,眼里似清明也似迷蒙,而坐在她对面一动不动的洛明却是一阵晃神,似乎此时此刻真正醉酒的人不是眼前人,而是自己。
洛明少有的不敢去看赫连歆的眼睛,偏偏此刻他又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只得越过赫连歆的耳畔去看她如深渊一般的背后。
赫连歆也许是真的醉了,坐在房脊上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而洛明却独自沉默了许久。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一炷香,亦或许是一个时辰,只是最后他看着赫连歆的眼睛坚定地告诉她:“你醉了,需要好好休息,今晚的事情就忘记吧。”
他的话音一落,赫连歆当即倒在屋顶陷入沉睡,酒壶也应声滚下屋顶,在一阵寒风里摔得粉碎,惊诧了屋檐下的小星。
小星上到房顶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公主醉得不省人事,独留大人一人风雪伴灼酒。
……
几日后——
赫连歆在七星阁的藏书阁里搜寻了数日都不见有哪本书上记录着与妤欢之事相宜的事情,洛明说得没错,面对百姓对圣巫的指责,她已经到了绞尽脑汁也无计可施的地步,现在整日待在七星阁里,无非就是在逃避现实,一边欺骗自己岁月安好,一边看着妤欢守着妤欢。
说是守护,其实就是变相的囚禁——赫连歆心里清楚,妤欢和她不同,妤欢的心里只有天下苍生。
如果没有她看着妤欢,但凡一个人走进七星阁告诉她以身殉道,她怕是立刻便会随那人去了。
看着渐晚的天色,赫连歆拢紧了披风向妤欢院子走去。
七星阁的弟子小心翼翼地将晚膳送去妤欢的院子,看到赫连歆出现在妤欢院子里时,更是一脸的惊恐,仿若赫连歆就是个吃人的恶魔。
也是,她先前为了抓住另一个知道妤欢无心之事的弟子之时,在七星阁里的所作所为无一不令人发指。
赫连歆倒也习惯了,毕竟少时她就因为身份的原因被这些人小心翼翼地侍奉着,今时不过是比少时多了分恐惧罢了。
赫连歆进屋的时候,妤欢正抱着暖炉在看书,见到赫连歆走来,主动起身来用晚膳。
赫连歆眼尖地看到妤欢书桌旁的琴不见了,她环顾一周也不见影子,便随口问道:“师姐,你的琴呢?”
妤欢将饭菜一一摆出来,回道:“不小心打碎了,师父拿去修了。”
那琴是曾经洛明送给赫连歆的,赫连歆一直放在析木津里,前些日子,妤欢被巫随远带出析木津时也将那琴一同带了出来。
“好吧。”赫连歆也无甚在意,左右一架琴而已。
这段日子同妤欢待在七星阁里,确实有着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虽然不似在析木津里的那段时间,但却是少有的安逸。
妤欢会给赫连歆弹琴,偶尔洛明来时,会吹上一段管乐。
听说姚昕要来皇宫跟随祝大人学习了。
她出现在七星阁里的那日,赫连歆正好在七星阁藏书阁里翻阅到巫氏活死人肉白骨的秘术,只是这秘术靠的是刚进入析木津时所滴的那个血石。
血石虽好,但终究不是赫连歆想要找的。
赫连歆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或者是说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改变现在状况。
见到姚昕的那日天色阴沉,姚昕一身浅色锦衣,亭亭玉立,像极了人间的小仙子。
那天,姚昕没有像往常那般直接扑进赫连歆怀里撒娇,她只是望着赫连歆,问:“妤欢姐姐真的是害人的怪吗?”
赫连歆凝眉,“谁说的?”
“周国的百姓都这么说。”姚昕说道,她眉头下压,努力地隐忍着。
赫连歆冷哼一声,“宵小之辈,无稽之谈!”她看着姚昕,一字一句问道:“你信你的妤欢姐姐吗?”
姚昕顿时隐忍不住,当即扑进赫连歆怀里失声痛哭:“他们都说妤欢姐姐害人!说是妤欢姐姐害了边疆的百姓!说妤欢姐姐害了先皇!还说就是因为妤欢姐姐去了西疆,所以公主姐姐才没有攻下水月国!他们都这样说……”
赫连歆心中怒火横生,她扒拉开姚昕,问道:“他们是谁?析木津的族人吗?”
姚昕泪眼汪汪地点点头。
是了,她能接触到的人也只有析木津的族人了,析木津的族人是随那几位长老走的。此番巫随远将妤欢带出析木津到底是为了给赫连林青挟持她的筹码?还是只是单纯地为了保证妤欢的安全?
“把眼泪擦了。”赫连歆说道,姚昕当即拿了长袖去擦眼泪,那眼泪一边擦一边无声地流,赫连歆见此只得叹了口气,温声道:“听话,乖。”
“昕宝听话,昕宝乖,可是昕宝就是忍不住,他们都说妤欢姐姐不好。”说着,眼泪又似泉涌。
“你和她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你应该了解她的,正如我了解她一样,我们都应该相信她,她是大周独尊至上的圣巫,她永远都是把天下苍生放在第一位,她害谁都不会害无辜之人,对吧。”
“昕宝知道的,昕宝都知道!”
“把眼泪擦干净,只知道哭的圣祝是得不到天下百姓爱戴的。”赫连歆说着又替姚昕擦了把眼泪。
姚昕努力地遏止眼泪流出来,她抽噎着:“他们污蔑妤欢姐姐,我才不稀罕他们的爱戴!”
此话一出,赫连歆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不容反驳道:“姚昕,你叫姚昕,是大周的圣祝,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忘记自己的名姓,更要永远记住自己的职责,时时刻刻牢记自己本分!”
姚昕长长的睫毛被眼泪浸湿,上面还沾染着细碎的泪珠,她被赫连歆突然严肃的话吓得一愣一愣的,缓了好一会儿才红着眼问赫连歆:“我知道圣祝的职责,可是公主姐姐,圣祝的本分是什么?”
赫连歆说道:“不止是圣祝的本分,是你任何时候任何身份都不能忘记的本分。”
姚昕眨巴着眼睛看着赫连歆,赫连歆站起身来,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知道吗?”
姚昕迟疑地点了点头,赫连歆知道她可能不明白。
“你跟她说这些,她能明白吗?”巫随远的声音传来,赫连歆冲姚昕扬了扬下巴,小姚昕当即对巫随远说:“现在不明白,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赫连歆冲姚昕满意地点点头:“不懂就问,去找你妤欢姐姐吧。”
姚昕看了看巫随远又看看赫连歆,当即会意地跑开了。
巫随远看着姚昕跑开的背影,道:“圣祝身上还有少年人的稚嫩,倒是叫我想起了你和欢儿小时候,你们两都比同龄人早熟,小小年纪,脸上就没了该有的笑容。”
“师父前来是有何要事吗?”赫连歆问道,她回来这么久鲜少与巫随远谈上几句。
巫随远收回目光,说道:“圣上找你去一趟议政殿。”
“什么事?”
“关于欢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