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眼七月半,又是一年的生辰。
赫连歆瞧着妤欢周身萦绕的浅蓝色光晕似乎更明显了些。
自《修道》一书在周国普及后,七月半作为中元鬼节逐渐被大家接受,这一天晚上,人鬼混杂,鬼来阳间或玩闹或复仇抑或超度往生,因为这一晚上各地道士僧人都会诵经布阵超度亡灵。
赫连歆和妤欢各自戴着面具在长安街上乱窜。
街上毫无半点惧鬼的现象,反而是人头攒动欢声笑语,杂耍艺人当街喷火耍猴,而另一边就是咿呀锣鼓的戏台,两边似是拉开了擂台,杂技的火喷得可至半街,台上戏子手里的长枪好似真的在战场上征战杀敌。
当真是一片叫好。
赫连歆拉着妤欢挤过层层人群终于来到街尾的湖泊,这里的水连着皇宫里的护城河。凡是与皇宫有干系的东西都或多或少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何况还是一个可销毁一切证据的河水。
这湖名叫荷池,多年前是远近闻名的荷花之地,后来鬼节盛行后,才发现这里阴灵齐聚,便渐渐地没了专人来养殖,倒是多了道士来此捉妖。
再后来,荷池旁的几棵柳树被改成了青木神树,想着借用神树的力量压制恶鬼,僧人也常出现在树下诵经超度阴灵,久而久之,这青木神树下的香火倒是越发鼎盛……
到现在,凰女灵祠建造在荷池旁边,百民馆也出现在灵祠旁,两处小巧的土地庙也修建完成,青木神树下不仅檀香缭绕,更是红带翩翩,善男信女比比皆是。
此时湖边的男女老少放了不少莲花灯在荷池里,惹得荷池涟漪不断,仿若水下也有一个万家灯火。
妤欢坐在凉亭里望着湖里的花灯,赫连歆幻出一盏莲灯双手捧给妤欢,“师姐,许个愿?”
妤欢想了想,道:“苍生安乐罢。”
“不行!”赫连歆说道,“师姐,今日是你的生辰,你该为你自己许个愿,只为你自己。重新许!”说着,赫连歆将手里那盏莲灯点亮了随手扔向荷池,莲花灯平稳地落在湖面,渐渐向着湖心靠拢。
赫连歆手里幻出另一盏莲灯,双手捧到妤欢面前,期冀地望着妤欢。
妤欢接过莲灯久久不动作,却问赫连歆:“你有什么愿望?”
“当然是师姐好,师姐开心啊。”
妤欢却垂下眉眼,“你往年都是希望人间秩序有常,天下永享太平。”
赫连歆一怔,她细想着往年生辰时自己都许的什么愿,这一想才觉得岁月如梭,往事如云烟,“我都忘了。”
“我有东西送你。”妤欢说道。
赫连歆大喜:“什么东西?”
妤欢只道让她背过身去,赫连歆一边转身一边自顾自地说着:“师姐就是最好的,送我咯?”
“胡闹。”妤欢语气不重,像这夏夜的晚风一般,沁人心脾,她在赫连歆的后背上一笔一画地画了什么,赫连歆细细地感受着,脑海里尽量去勾勒那些笔画,无果而终。
“师姐画的什么?”
赫连歆回想着那断断续续的笔画,只听妤欢低声道:“平安符。”
赫连歆不疑有他,当即嬉笑道:“谢谢师姐。”言罢,她幻出一盏孔明灯,“师姐,若你是神,你最想许我什么?”
妤欢盯着赫连歆看了半晌才道:“许你一双明目。”
“嗯?”赫连歆不解地抚上双眼,她眼睛怎么了?
妤欢拉开了与她的距离,从她手里拿过那盏孔明灯,右手幻出一支笔来,写道:岁岁有今朝。
赫连歆挑眉,一步靠近妤欢,自她身后俯身低语:“师姐何意?”
妤欢脖子一僵,下一刻,赫连歆拿过妤欢手里的笔,就着妤欢手里的孔明灯写道:年年有阿妤。
妤欢顿了顿,但终是未说什么。
赫连歆心花怒放,更为大胆地覆上妤欢的双手,与她一同放飞这盏“年年有阿妤”。
“师姐,为何要许我一双明目?”赫连歆问道。
“望你能看清这世间的是非黑白,能明事理能知善恶。”
“师姐,我会的。”
皇宫——
“小姐,殿下确实与圣巫出了宫。”
山居如实回禀着他在城中看到的一切,细致到孔明灯上写了什么心愿,两人具体有什么肢体接触。
崔俪的脸色很难看,阴沉得近乎滴出水来,眉宇间却不是愠怒,而是一种莫名的挣扎。
“山居,本宫在这红墙宫闱里待了多久了?”
山居心中不安,他看了眼心事重重的崔俪,眼前之人是他十五岁起就开始守护的人。
山居掩去眸子里不该存有的心思,淡声道:“二十四年。”
崔俪抬眸迷茫地看向他,似乎对这个数字有些意外,喃喃自语:“都二十四年了么。”
“是啊,歆儿都十九岁了,时间竟也会过得这样快。”
她说得小声,怎奈山居一习武之人,想听不见都难。
七岁那年,他被人贩卖到崔家暗卫营。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逃跑了,被崔家追杀的路上,他慌不择路进了崔家小姐的房间。
那个时候他十岁,娇生惯养的小姐也才十一岁,看到一身是血的他并不害怕。
她似乎知道他所有的委屈和伤痛,她救了他,也成全了他。
他本可以借助她的手离开崔家那个暗无天日的血腥之地,可实际上的他却像是中了迷药似的自己走回了那个自己历经三年才逃出来的非生即死的地方。
无数个日夜里,他坐在只有一束月光的地牢里不知道生而为何时,脑海里总能浮现那一抹身影和那一晚短暂的拥抱。
一组十人,一月一次的厮杀,只有一个人能留下来。
“小姐已然及笄,需要一个暗卫贴身保护。”
“一队百人,只有最强的那个才能活下来!”
他活下来了,成为了崔家小姐崔俪的贴身暗卫,他走近了她,哪怕只能在阴暗的黑色角落里看着她。
已经很满足了,他可以保护她。
兵权旁落至崔氏,崔家权势日渐高涨,暗中的刀剑数不胜数,他成为了她最强的护盾。
哪怕她从不知晓他的存在,唯有正式入职那一日,他们见过一次。
可能她早就忘记了他,毕竟五年里容貌的变化还是很大的。
毕竟那一晚的灯火太过于黯淡。
“他也走了十九年了。”
崔俪突然的一声将山居的神思拉回现实。
山居脸色微不可察的暗了一瞬,他当然知道眼前人口中的“他”是谁,准确来说,不是“他”,而是“她”。
前任祝大人姚卿,俊美无比的面庞下是鲜为人知的女儿身。
可能这世间知晓此事之人不出五人,山居碰巧是其中一人,但他并不知道自家小姐是否知道此事。
十九年前,突然传出祝大人姚卿抱恙而亡,此后祝大人一职迅速落到圣祝姚青芜身上。然,姚卿在世之时多次刻意包庇崔家野蛮行径,导致大周兵权近乎全部落入崔家手里,姚青芜无力回天,任职不满三年离奇暴毙。
姚青芜的死来得迅速又离奇,析木族还未出现新的圣祝,但姚青芜的临终遗言却是让她收养来的外人洛云川继任祝大人一职。
此举可谓是震烁古今,于是洛云川展开了与析木族斗智斗勇的数年历史,最后由皇室施压,析木族妥协加之洛云川更姓为姚而继任祝大人一职结束。
姚云川上任后当即表明态度打压崔氏,夺回兵权,维护周国皇室权威,所以他很快借助皇帝赫连席的助力在朝中站稳脚跟。
左右析木族的几位长老常年深居析木津,天高皇帝远,他们根本奈何不了姚云川。
在祝大人姚云川的筹谋下,本以为军政局势会向皇室倾倒,却不料崔氏始终稳稳攥紧了大周六十万的兵权。
所有人都思之不及,甚至怀疑到了姚云川身上,但那个时候姚云川已经能够在皇室和文武百官以及析木族三股势力中自由周旋了,没有人能奈何住他。
皇帝很无奈,想要斩了姚云川,但姚云川又确实能给到他甜头,崔家不敢作为,只是其手里兵权始终难以收回。
为什么收不回?
不是姚云川背叛了皇帝,而是有一个比姚云川更厉害的国手在暗中筹谋。
姚卿。
她并没有死,她在大周的西北隐姓埋名,却又收了司徒将军的独女为学生。
她身处在距长安千里外的偏远之地,又是以身亡而脱身离开的,她没有助力,所以在长安里的走动全是山居去做的。
目的很简单:只有崔家稳操兵权,崔俪的皇后之位才能稳定。
但这些远远不够,她要打压赫连席,她要赫连席夜不能寐,日不能行,要赫连席在那皇位上如坐针毡。
【“谁也不能欺辱她。”】
这是山居最后一次见姚卿时,姚卿所言之语。
“小姐,夜已深了,早些歇息吧。”
山居缓缓开口,没有谁能容忍自己心悦之人想着其他人,包括山居,但也只有山居是例外。
姚卿心悦崔氏小女崔俪,这还是十八年前姚卿主动找到山居要求他与她合作之时亲口承认的,这便是她给他们的合作筹码。
没有什么双凰呈祥,只有巫族巫术的瞒天过海,没有什么天意神女的指引,只有一个又一个心怀不轨之人的暗中筹谋。
“山居,我有点想她了。”
崔俪望向门外皎洁的月光,思绪远远。
山居沉默了。
“歆儿喜欢她。”
崔俪缓缓说着,语气却是不容反驳的笃定,她神情平缓,看不出所思所想。
她口中的“她”,山居也知道,是圣巫妤欢。
山居心中明了了,眼前人该是知道姚卿本是女子的事实,她们……
山居闭了闭眼,平复了内心的潮涌,他轻轻扯动嘴角,温声道:“小姐,心之所向,不问缘由。”
崔俪愣住,怔怔地看了眼山居,沉默,沉默,沉默。
半晌,她道:“我乏了,你也去休息吧。”
山居抿了抿唇,领命下去,他在月光照之不及的夜色里驻足看着窗边的崔俪,再一次生出无力感。
歆文十二岁那年入析木津修习,以防突生变故,姚卿带着司徒将军的小女司徒兰暗中潜入了析木津,住进了天机阁。
在离开西北之前,司徒兰一袭红衣扶贫济弱,在西北一带留下了赫赫美名。只因红衣惹眼,所过之处皆是踪迹,以此来掩饰实际的行踪。
五年前崔俪中了见血封喉的奇毒,幸而析木津的巫医暂保两个时辰的性命,这是山居第二次生出的无力感。
所有人束手无策,唯有姚卿趁夜色从析木津来到皇宫,她救了崔俪,以命换命。
此行必是死局,有人依旧毅然决然。
晚风悠长寒人心,树叶莎莎似魂招,月光不及故里。
崔俪在窗边坐了半宿,山居就在拐角的阴暗里站了半宿,直到崔俪突然出声,“我知道你没走。”
山居浑身僵硬,只觉得这深夜的晚风如针扎。
“那年我是真的喜欢三皇子,山居……我,我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意。”
晶莹的珠光在月光在照耀下熠熠生辉,山居想上前,双腿却像是灌了铅,喉咙里也犹如鱼刺卡着。
崔俪深吸了口气,缓缓地似呢喃似低吟:“心之所向,不问缘由。”
十八岁的崔俪情窦初开,凭借崔家的权势如愿嫁给了尚且还是三皇子的赫连席——那个她从小欺负到大的弱皇子。
情愫渐起,她丢掉红缨长枪,拾起绣花短针,碎花小步下一举一动都是仪态,只为了那个已经成长为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在崔俪怀孕的消息传出后,姚卿如晴天霹雳,她选择了流放自己,而山居选择了自己的初衷。
“心之所向,不问缘由。”
是啊,心之所向,不问缘由。
山居默然,姚卿临死前交代给他的事,他莫敢相忘——毒害一国之母的凶手是她的丈夫,一国之君赫连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