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之南——百族之地,多蛊善巫之族。
但此次赫连歆的目的不是那百族,而是风离珏口中的蝴蝶谷。
翻过重重高山,终于在既定的时间里来到百族地界东边的蝴蝶谷,蝴蝶谷外是百族对外的小镇,因着有百族罩着,这里也算是鲜少的江湖不乱之地。
赫连歆在小镇上住了四日,镇上来来往往为着蝴蝶谷之景的人络绎不绝,而与赫连歆有约的洛明,一如上一次春熙赏花节一般迟迟不来。
赫连歆传了灵鸽去,灵鸽六日后才回,上道:医者仁心。
南齐神医出了名的黑白通吃,亦正亦邪,赫连歆可不相信洛明会是医者仁心。
但他失约也确实是失约了。
洛明没等来,倒是等来了姚昕,姚昕说是巫随远让她先过来找她们的,“巫大人说他过两日就到。”
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赫连歆心里隐隐不安。
次日的赫连歆特意起了早,去寻妤欢起床时妤欢屋子里早没了人,她便寻去了客栈的后厨,果然在这里找见了正在熬药的妤欢。
赫连歆如同上一次那般,在后厨门外再一次见到妤欢割破环指手指,在那所谓的补药里滴了血。
妤欢右手掌心运起一股白色的光晕,光晕和膏药一同治愈那处伤口,怎奈环指上的伤疤日积月累,到底还是留下了不可祛除的伤痕。
赫连歆敛下眉眼回了屋,像往常那般等着妤欢来敲门,又像往常那般在妤欢的注视下端起药碗。
这药是补药,闻着有点涩,但喝着也不苦,往日里赫连歆也没是一饮而下,今日,赫连歆不着痕迹地闻了闻这药,微涩的药味里没有半分血腥的味道。
也许,她早习惯了。
“师姐,我想吃蜜饯。”赫连歆抬头望向妤欢,妤欢眼里闪过一丝疑虑,但下一刻,她手里白色光晕流转,一袋早为她准备好的蜜饯显现。
赫连歆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拿起蜜饯吃了一块,兀自道了句:“好甜。”
妤欢不语,赫连歆将那一碗补药尽数喝去。
【“她是圣巫,精通医术的同时还精通巫术......人心难测,你小心为上。”
“我知道你偏向圣巫,但作为好友,我不得不给你提个醒,你师姐这个人没有人能看穿,若是你想与她还有未来,就提防着她吧,不要到了哪天连命都快没了却还在说什么要一直在一起。”】
“师姐,我们今日去蝴蝶谷吧。”赫连歆说道。
妤欢将空药碗收走,轻声回道:“好。”
穿过小镇,向深山里走进,一条宽阔的官道逐渐变窄,两边的稻田也变成树林,路边的野花浅草变成矮小的灌木丛时,她们一行人便也走进了大山的深处。
高大繁茂的绿树林里,奇珍异草比比皆是,几只黄色的蝴蝶在丛林里翻飞。
再往前走,听到有人在讲话,再往前走,大片的黄色蝴蝶四处翻飞,时而停歇在花丛上,时而停留在人的衣裳上,惹得几位姑娘笑如银铃。
有几名富贵人家的子弟席地而坐,见到赫连歆一行人走来,纷纷投来目光,又惧于两人身后的司徒兰和小角的恐吓而不敢前来招呼。
再往里走,是越发狭窄的洞口模样,有一子弟大声喝道:“姑娘!”
赫连歆回头看去,这才惊觉她今日穿的是一身茶白之色的衣裙,往日里穿那身赤金秋香的男装穿习惯了,赫连歆看向那名子弟,问道:“何事?”
那人一愣,脸颊当即微红,结巴道:“前前方洞口少有人进,姑...姑娘小心为上。”
赫连歆轻笑一声,“知道了,多谢。”
洞口确实小,但也可容两名女子齐身经过。
而里之景,众山围绕,松柏相间,绿植云雾,如山如海,微风四起,满目金黄,似叶而舞,幻若梦蝶......
光从高树上落下,金黄的蝴蝶扑棱着翅膀自光线下飞过去,又飞过来......
少有几人远在别处,金色的蝴蝶将他们齐齐围住,姑娘与蝶舞,公子与蝶诗,暖阳微风拂面,光与雾同在。
赫连歆心下一喜,一回头就看到一只蝴蝶扑腾着翅膀停在了妤欢的簪子上,再看时,妤欢的裙角被金色的蝴蝶齐齐围住。
妤欢眼里闪着惊喜的光芒,她裙摆薄薄的纱裙被蝴蝶掀起,妤欢动了动,惊得它们四散。
赫连歆掩嘴轻笑,又见那群蝴蝶回头继续掀起妤欢的裙角,隐隐有将妤欢往里面引的趋势,妤欢正欲将它们挥去,赫连歆及时拉住妤欢的手,笑道:“师姐,她们想同你玩闹,你就从了她们吧。”
赫连歆拉上妤欢的手,不由妤欢拒绝地将她拉往山谷的最深处奔去。
这里一颗巨大的银杏树,树叶是青绿的颜色,金色的蝴蝶歇息在上,扑棱着翅膀,无风也有风。
蝴蝶们似乎很是喜爱这位白衣的姑娘,纷纷围绕着她转,连带着赫连歆也被围绕在其中,有蝴蝶落在妤欢的发上,还有蝴蝶在妤欢眼前扑棱着翅膀,似乎下一刻就要亲吻妤欢的眼睛。
赫连歆悄悄地将那只蝴蝶抓住,对着它吹了一口气将她放飞。
“这些蝴蝶的眼光真是好,知道选最美的。”赫连歆笑嘻嘻道,“师姐笑一笑,蝴蝶们会更喜欢的。”言罢,赫连歆还不忘对着妤欢眨眼。
赫连歆看着妤欢露出久违的笑容,这一瞬间,漫天飞舞的金黄都成了虚幻的假设。
一只蝴蝶在妤欢无处安放的那只手处扑腾,妤欢抬手,它便歇在妤欢葱白如玉的指尖。
妤欢眼角的笑容更加浓郁,而赫连歆脑海里猛地闪过今早妤欢割破环指指腹的场景,赫连歆一怔,也只是片刻,她笑看妤欢,忽而问道:“师姐想与这天地之灵共舞吗?”
赫连歆放开妤欢的手,“师姐跳一支舞吧,阿歆想看。”赫连歆步步退离妤欢,纷纷扰扰的蝴蝶有些扰了她们彼此的视线,赫连歆一直微笑着面对妤欢,妤欢没有动。
赫连歆轻笑出声,她抬起手臂,跟着心的声音抬起舞步,她在蝴蝶的包围里起舞,舞步缓缓向妤欢靠近,掠过层层蝴蝶,她牵起妤欢的手,她在与妤欢共舞。
纷纷扰扰的不止是深山里的蝴蝶,也不止是山外的大雪,还有勾心斗角的江湖和朝堂。
赫连歆再一次松开妤欢的手,再一次步步远离她,她看到绿色的银杏树下,她的眼前人一身白衣在一片金黄里起舞,阳光从五彩的云雾里落下,又直直地落尽层层叠叠的银杏树叶中,最后洒在起舞的人儿身上。
她的发丝被阳光轻柔地抚摸,她的嘴角是赫连歆许久未见过的笑容,这笑容熟悉又陌生.......
出了析木津后,妤欢再难笑笑。
这一瞬间,青山无色,江湖淡然,析木津成了她唯一想去的地方。
赫连歆的视线始终在妤欢身上,妤欢的每一个抬手,每一个转身,每一次回眸。
突如其来的猛烈心跳让她回神而来,方才忘记了的呼吸这才急急续上。
赫连歆握紧了藏在袖下的手,胸腔那里正一声声地述说着她汹涌澎湃避无可避的欢喜。
坦诚的目光与金色的白衣相交,注定不是一场简单的邂逅。
姚昕看得目瞪口呆,还仿着妤欢的舞步跳了起来,可她眼花缭乱,到底是没能跟上妤欢的步伐,反倒是差点摔倒,反应迅速的司徒兰忙将她扶住。
赫连歆忽地想起一句话,喃喃自语:“我师姐世间仅此一位,人间绝色,不可方物。”
蝴蝶谷一行回到客栈,客栈门口由两名青衣之人守着,整个客栈除了青衣之人外空无一人,而巫随远则端坐在妤欢屋里等候许久了。
巫随远将赫连歆关在门外,可赫连歆才不是个会老实本分走开的人,她站在门外侧耳倾听,刚听到一句:“南齐天裂。”里面忽地便没了声音。
自知是被巫随远设了结界,赫连歆也心中生疑,究竟是何事连她都要防着?
一炷香后,妤欢走了出来,赫连歆正要问发生了什么就被妤欢一把拉回了房间,妤欢关上房门,开门见山直视赫连歆,冷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制止玉夕?”
赫连歆心里一惊。
“为什么明知是错,还要与她一起?”妤欢质问道,“你这是在把南齐的玄者逼上绝路。”
赫连歆自知事迹败露,巫随远来南齐所为的事情她心里大致也猜到了些,而下一刻妤欢所言更为让她震惊,只听妤欢道:“南齐之地阴郁环绕阳气不足,现在又是天开一线十丈红人,不出三月,南齐必乱,届时生灵涂炭,大周也不可避免,维持了数百年的平和局面就这样被打破...王姬,这就是你来东齐游玩的目的?”
赫连歆一怔,“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妤欢反问,她直直地望进赫连歆有些惊慌的眼睛里,一字一句道:“你与玉夕杀害南齐申家家主之后又以让人假扮申家之主,事迹败露后,你的墨隐卫为护玉夕周全又是杀了多少玄修之人,你知道吗?你知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王姬,你想让西疆金城的灾难再发生一次吗?”
赫连歆忙上前拉住妤欢的衣袖:“师姐,你听我说,我是真心带你出析木津游玩散心的,我没有利用你。”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妤欢看着赫连歆,“你做的所有事情都已经被师父知道了,析木津也知道了,很快整个周国整个南齐都会知道,都会知道你西周王姬是南齐战乱的始作俑者。”
赫连歆怔住,“我不是!”她看着妤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周!我只是为了得到重生门,南齐战乱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妤欢一怔,仿佛这样的话不应该是她眼前这个会为乞丐悲伤会去安慰哭泣的脏小孩的人该说出的话一般。
赫连歆也被自己突然说出口的话惊到了,她忙改口道:“东齐有结界,他们不可能战乱的,我不是战乱的始作俑者。”
妤欢被赫连歆这话一惊,“你们还想打破结界?”
赫连歆这才惊觉自己说漏嘴了,她张口无言,“师姐,我没有。我没有想害任何人。”
妤欢将赫连歆的手拉下,“赫连歆,你是周国的神女,是给这天下带来福泽的,不是带来战乱的。”
赫连歆心绪不稳,妤欢眼里的冷漠刺激着她,她的目光无处可着,“师姐,天下的福泽哪一个不是流血牺牲换来的?金城安稳吗?那是十一万人用命换来的!武威安稳吗?上万名将士拿命换来的!不流血,哪儿谈的安稳,哪里又来的福泽?”
“结界不破,要东齐永远跟外界隔绝吗?坐吃山空,拘于一隅,对他们公平吗?师姐,你信我。”赫连歆再度拉上妤欢的衣袖,她望着赫连歆承诺般说道:“我可以用最小的伤害统一西周和东齐,我能平定西疆战乱,我就能照样收了东齐,师姐,你信我!”
妤欢眼里透着失望,她去拉开赫连歆的双手,怎奈赫连歆拉得极为用力,“你也知金城一疫损失惨重,你也知战乱死亡上万,为什么你偏偏就要打破现在的平局?你是西周的王姬,东齐的公平与不公平都不是你能管的,你只是在为你血腥战乱的心找借口。”
赫连歆顿住,妤欢掌心运起浅白的玄力,她一点点拉开赫连歆揪着她衣袖的手,一字一句道:“你不该在战乱里功成名就,你不该踩着无辜百姓的尸骨名垂青史,赫连歆,你不能辜负大周百姓对你的敬爱!”
妤欢抽出衣袖,破门离去,独留赫连歆一人在屋内失神,“我没有,我不是......”
司徒兰瞧着妤欢愤愤离去,而她的公主却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她忙上去搀扶赫连歆,赫连歆却一把反拉住司徒兰的手臂,“司徒,我没有对不起大周,更没有对不起大周的百姓,我没有要在战乱里功成名就,我也没有要踩着无辜之人的尸骨名垂青史。”
司徒兰将赫连歆扶在凳子上做好,她给赫连歆倒了杯水,“公主,属下知道你没有对不起周国,相反,你所做的都是为了周国,为了周国的未来,你为周国谋划得太多,所以在那些只看得见当前局势的人来说,公主你所做的就是助纣为虐让生灵涂炭。”
赫连歆接过茶杯,她望着司徒兰,司徒兰继续道:“公主,你出生时双凰呈祥,早早地成为了大周的王姬,你身上背负着将军府的希望,不停地在将军府和陛下之间游走,后来你进入析木津,析木津一边对你恭维至极,奉你为神女,可司徒兰知道,他们只是为了利用你去稳住周国百姓对析木津的信任和承认罢了。”
“大街小巷的凰女灵祠,供奉的是公主你,可公主你只是一个人,你满足不了全天下人的**,公主,司徒知道你很累,是心里上的累,是无能为力,是愧为凰女的累,所以你想给西周再谋一条更宽的路,你便是将这条路放在了东齐上。”
“东齐腐朽,根本就是一击必破。但他们看不到公主你的用心良苦,他们只看得到你要引起南齐内乱,他们只知道玄者的死是你造成的,殊不知你是在给他们另一个选择。”
“公主,司徒理解您。除了百民馆,周国的一切都在束缚着您,都是借着您出生时双凰呈祥的事情借题发挥。其实您只是想做一个普通人罢了。司徒兰都懂,无论公主选择走哪一条路,司徒兰都与公主一起。”
赫连歆捧着茶杯愣怔了许久,司徒兰单膝跪在她的面前,直直地望着一言不发的赫连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赫连歆终于动了动,她放下手里的茶杯,又端起来将杯中冷掉的茶水饮尽,她让司徒兰站起身来后径直去了妤欢的房间。
妤欢房门紧闭,里面传来巫随远的呵斥,“你不会阻止她做任何事,个中原由只有你自己知道。妤欢,你是一名超越前人的巫者,你应该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此行前路漫漫,望你自行斟酌,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赫连歆前进的脚步又生生顿住,巫随远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有给赫连歆思考的时间,妤欢房门被打开,巫随远从里面走出来,看到赫连歆在门外也是一惊,随即他行了个扣肩礼:“王姬,七星阁还有要事待处理,臣先行回宫了。”
言罢,他看了眼屋里的妤欢,绝决离去。
赫连歆原本也不知道要跟妤欢说什么,她只是习惯性的在心里不知道答案有迷茫有疑惑的时候去寻找妤欢,哪怕坐在她身边不说话也行。
这是析木津里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赫连歆走进妤欢屋子,犹豫了片刻方才开口道:“师父他......”
“我们回去吧。”妤欢开口道,她看向赫连歆,“别再错下去了。”
赫连歆怔住,半晌,回了个:“好,明日启程。”
姚昕在客栈门口望着二人,她抿了抿嘴唇,垂下眉眼掩去眼里的情绪,转身与巫随远一同离去,未作告别。
夜深人静,梦回午夜——
“你不该在战乱里功成名就,你不该踩着无辜百姓的尸骨名垂青史,赫连歆,你不能辜负大周百姓对你的敬爱!”
“大街小巷的凰女灵祠,供奉的是公主你,可公主你只是一个人,你满足不了全天下人的**。”
妤欢和司徒兰的声音在赫连歆脑海里交错出现,她们的面空不停地在赫连歆的梦境里出现,被无限放大的面孔,被无限放大的冷漠神情无一不在刺激赫连歆的神经。
梦醒后再难入眠。
“凭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连你也要这样要求我?”
赫连歆站在妤欢的房门前,站了半宿。
小角欲去叫赫连歆回屋歇着,却被司徒兰拦下,三人同处异想,半宿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