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妤欢合着眼似乎已经熟睡了，赫连歆摸着黑起了床，悄声去了书房。
除了司徒兰，她还想知道的是黑血鬼——昧生。
书桌上一圈小巧的法阵，随着赫连歆的黄符燃烧成灰，阵法中的电脑向明明暗暗的书房投射出一层层三折赤金的文字。
这是赫连家的“移动藏书阁”，里面存着赫连家上下数百年事无巨细的功法、历史，亦不乏有其他家族不可告人的秘法，可谓是道家小百科。
其中，古书记载千年前华氏大陆之东有大鬼，嗜血屠杀近百年，凡是见红影者无一例外死于他手，至此世人称此红血大鬼为——“昧生”，后道门百家合力欲灭之，怎奈寻无果，遂罢终。
但六百年前，益州突现一绯衣黑血鬼，自称昧生，来无影去无踪，喜幻人形，妖冶蛊惑，常现于兵后战场，吸食鬼怨，百姓称之为“怨红”。
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是百年前，昧生现身于西安，道门之中有赫连、千、陆三家合力将其制服并挫骨扬灰，此后人界安宁。
赫连歆合上电脑，她脑海里出现那个平日里痞气耍赖，遇事却正经聪颖的洛明。
昧生就是洛明，洛明就是昧生，就是那个被她在千府密室里一剑刺进心脏的昧生，就是那个明明可以躲过这一剑却愣是硬生生受了这致命一剑的昧生。
他当时向赫连歆走近，利剑在他胸膛里贯穿他却熟视无睹，他向赫连歆伸出手去，赫连歆却后退一步躲开了，他说他叫洛明......
“这剑鞘是我亲手所制，双凰呈祥的护佑，是我对你出征的寄望......”
“赫连歆，幸好，是我。”
赫连歆感到眼睛有些涩，她伸手抚去，眼与心如针刺般生疼。
这一夜，辗转近天亮才堪堪入眠。
次日太阳正艳时，赫连歆一睁眼就是妤欢放大的容颜，长长的睫毛，薄而殷红的双唇，鼻子小巧，面容清丽......
赫连歆一惊，猛地起身时惊醒了妤欢，妤欢半眯着眼睛看着赫连歆，露出一个春风拂面的笑容，她说：“阿歆早呀~”声音还带着刚睡下的软糯，让赫连歆的心不由得软成了一滩春水。
赫连歆没有说话，寻了要换的衣服就往更衣室跑。
此时已经是晌午，点了外卖，两人用餐时，赫连歆问道：“昨日，是怎么回事？”
妤欢戳了戳拌饭，委屈道：“他们把我围在天台，说要收了我，我打不过他们，只能跑，所以自己跳了。”
赫连歆顿了顿，温声道：“有我在，别怕。”
妤欢抬头，眼睛眯成了月牙，笑嘻嘻道：“知道啦，阿歆最好了，最喜欢阿歆了。”
赫连歆本无奈的笑笑，又道：“他们是怎么发现你的？这几天你去了哪里？”
妤欢咬着勺子想了想，道：“我从圣茶出去后遇到了一只红血鬼，跟他打了一架，他就把我给打出来了。”说到这儿，妤欢又委屈了，“我喝了符水，我打不过那只红血鬼。”
赫连歆眉头轻皱，“现在呢？伤好了吗？”
妤欢摇了摇头，“如果没有阿歆，我肯定随随便便就会被一个道士抓走了。”赫连歆双唇抿得紧，只听妤欢道：“所以阿歆不能离开我。阿歆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吧？”
赫连歆点了点头：“嗯。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刚出来就被一群道士围住了，嚷嚷着是我害死了徐茗茗，要为民除害把我收了。”
赫连歆凝眉：“什么样的道士？穿的道袍可还记得？”
妤欢想了想说道：“背后有阴阳八卦的图案，为首的人就是那天在天台上要阿歆你一个月内给出解释的那个人。”
又是陆家。
最开始妤欢的存在也只是深市和三大家知晓，现在好了，整个修道界都知道她赫连家的少家主身边跟了只黑血鬼。
吃过饭，赫连歆给蓉城赫连老宅的荣叔打了一通电话，要他宣扬出去就说赫连家少家主已经同昨日那只黑血鬼签订了血契，这只黑血鬼正式成为赫连家的家养鬼。
出了任何后果，赫连家都会负全部责任。
“上次深市出现的家炼鬼有结果了？是陆家？”赫连歆问道。
荣叔道：“不仅是家炼鬼，还有那名死于黑血鬼之手的道士都是出自陆家之手。”
“果然是陆家。荣叔，你帮我派人去注意一下陆露的行踪，我怀疑这些事情跟她脱不了关系。”
“我现在就去办。”
挂了电话，妤欢也从厨房里洗了水果出来，嘴里正塞着一颗圣女果，小跑着到赫连歆面前，给赫连歆也喂了一颗。
赫连歆说道：“我准备去一趟商洛，去吗？”
妤欢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笑道：“阿歆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说走就走，赫连歆当即去了机场。
赫连歆拉着行李箱，妤欢坐在行李箱上，里面装了两套冬装，妤欢说商洛此时一定在下雪。果然，深市还在穿长裙，商洛就已经穿上了棉服。
下飞机的时候，西安正在落雪。
因着没带伞，赫连歆淋了一身的雪，而妤欢对这雪欢喜极了，一直在雪里转着圈圈。
到了酒店，刚一脱掉羽绒服，妤欢就趴在大床房上，直乎着：“好软~”
次日待雪停后，两人才出发去了商洛。
许家镇像是刚落过雨的样子，整个镇子都透着湿意，连风都格外的刺骨。
洛水干涸，只有一小股水流潺潺，河道中央的石棺被封了起来，还有专人看守着，听说是许家村的人坚决不允许将这骸骨移走。
赫连歆到许家村的时候，许川一副等君许久的模样。
许家村口有两棵银杏树，在冬日寒风的摧残下早已枯朽落败，许川见赫连歆望着那树看了许久，便道：“赫连小姐，距离商山一千多公里有一座静泉山，山上有一棵千年银杏，据说是荣归年间所植。”
荣归......暮荣皇帝赫连林青的在位年间。
商山半山上影影绰绰，是前来考古的工作人员，此次周国历史上最神秘的公主出现于世，对当代研究周国历史有着前所未有的促进意义。
赫连歆驻足于山脚下，一旦想到这座古墓就是自己的曾经，赫连歆心里越发生出了膈应。
妤欢坠楼的那一刹那，她仿若魂穿千年，真的同妤欢走过了数个春夏秋冬。就像是她自己的经历一般，给她的感觉也太过于真实。
赫连歆叹了口气，转身道：“我们走吧。”
她没有去王姬墓，也许她还需要时间。转身去了许川口中的静泉山，也看到了那棵千年银杏树，至少得是三十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环住。
树下落了厚厚一层的银杏叶，被雨雪打湿后渐渐变得腐朽，树上挂着几片枯黄至极丑陋不堪的叶子，在寒风的吹皱下摇摇欲坠，显得异常可怜。
回首看去，周遭一片冬日的萧条，细碎的雪花落下，一座寺庙在香烟缭绕里若隐若现，庙门外雕塑着一个身穿灰色道袍却不修边幅的道人。
许川说这所雕之人便是这座寺庙的祖师，也是这棵银杏树的守树人。
他说：“无论是守树还是守墓，都是一代又一代人存在于世的责任。”说这话时，赫连歆与他四目相对，她看到了他眼里的解脱。
入冬的深市越发冷了，每个早晨赫连歆都是在一片寒意里醒来，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妤欢放大的容颜，有时候她闭着眼，有时候她在看她。
赫连歆将屋里的床换了，更大更软，妤欢说她很喜欢，却在每个深夜外出，又在天亮前回来。
赫连歆没有问也没有说什么。
赫连歆这几日没有外出，她将坤宇帝和暮荣帝百年间的历史翻来覆去看了个透彻，历史的记述很是详尽，却唯独对那位出生时双凰呈祥的公主的记录可谓是除了《大周录》外，毫无记述。
若非《大周录》的现世，恐怕这世间都不会有人会知晓这么个歆文公主。
也许.....荣归年间，暮荣帝所焚之书便是这位歆文王姬的事迹，也就是她赫连歆的事迹。
祭神大典，析木津，崔氏，墨隐卫，西疆战场，凰女灵祠...越发在记忆的脑海里变得淡漠，是梦便都会被记忆淡去。
每每看到妤欢，她都会一边在心里庆幸，庆幸妤欢的改变，庆幸这一世的相遇，除此之外，她心里还压抑得厉害。
五千年的等待，在那个没有一点光亮的墓室里，出不得，说不得。
凡人一辈子就是百年，五千年也就是五十个轮回，那得是多少个日日夜夜......
赫连梅没有说错，她只有百年的生命，而妤欢呢？
......
喧闹的道界被赫连家渐渐压了下去，可大长老至今还未出现，赫连歆也不禁多了几分疑心。
妤欢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忙，最开始还是深夜了才出去，后来是天亮了还没有回来，现在是在白天的时候也会看不到人。
她只说有几个小鬼闹事罢了，赫连歆担心她的伤势，她这才说出了还有千家人在。
赫连歆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她还不能离开深市，可赫连家的人却迟迟不到，赫连歆不得不自己去寻大长老。
正要出门去，所待之人就来了。
赫连歆去接了杯热水，“大长老，阿妤不在，有什么事说吧。”言罢，将盛满热水的纸杯放在了大长老面前，热气凝成水珠堆积在杯子上方，又一点点地散开来。
赫连晴脸色阴沉着，半晌才开口道：“你体内封印松动得厉害，你知道为什么的。”
赫连歆正在削一个雪梨，闻此，头也不抬地淡声道：“那又如何？”
大长老要紧牙关再道：“人鬼殊途。你姑姑当年就是这样，爱上谁不好，偏偏爱上一只鬼。堂堂蓉城赫连家的少家主，与一只鬼私定终身！”说到这儿，赫连晴气愤地将拐杖撞击地面，发出一道沉闷至极的声音宣泄着她此时内心的失望和气愤。
她看向赫连歆，眼里的恨铁不成钢不言而喻，她道：“竟然还怀上了鬼胎，最后生生被鬼胎折磨致死。歆儿，你难道也要步你姑姑的后尘吗？”
赫连歆削梨的手一滞，愣是低笑出了声，她将削好的雪梨递给赫连晴，说道：“难道大长老认为我与妤欢之间还能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吗？”
赫连晴没有去接那个削好的晶莹剔透的雪梨，她说：“老身去了许家镇，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老身都知道了。”
赫连歆心里忽地一咯噔，只听赫连晴说道：“老身活了七十多载，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我看不透？”
“别忘了赫连家教给你的，老家主对你的栽培，赫连家对你的厚望。你生来就是为了赫连家的传承，你身上容不得半点污迹。妤欢她一个黑血恶鬼，除了伤你还是伤你，她有什么好？你非得为了她不惜与我对持与赫连家对持，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赫连歆看了看手里的雪梨，语气清淡道：“大长老，你不是说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吗？既然如此，我心里在想什么，你不仅知道，也该明白吧。”
赫连歆抬眸看向赫连晴，她一字一句道：“大长老，什么都会变的。”
“赫连家想要从我这里得到的，我全部都给，唯有妤欢，绝不退让。”赫连歆瞥向赫连晴，眼里的坚定不容任何人置喙。
赫连晴怔住，不可置信地看着赫连歆。
赫连歆收回视线，随手将水果刀扔在茶几上，“吃个梨吧，已经削好了。”
赫连晴不理会她，只说道：“与你姑姑纠缠不清的那只恶鬼，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赫连歆一顿，只听赫连晴继续说着：“天道轮回有常，八界秩序更是不可乱，万物生灵皆有道。道者，规灵之举，违之......”赫连晴没有说了，她停下来看着赫连歆。
赫连歆半磕着眉眼，看不得她眼里的情绪。
这些道理赫连家早在十几年前就教授于她了，她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不明白，不可能不懂！
赫连晴又道：“歆儿，你知道她的后果是什么的。你不愿承认不愿面对也罢，但到最后的结果，无论多坏都是遭在她的身上。”
赫连歆停留在雪梨上的视线一顿，而后她抬眸看向赫连晴，道：“再不吃，就得坏了。”
“坏了就扔了吧，免得害人害己。”赫连晴神情肃穆道，她双眼紧紧地盯着赫连歆。
赫连歆没有说话，咬了一口雪梨，赫连晴几番欲言又止后，握紧了拐杖：“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吧。”说罢，端起那杯温热的白开水一饮而尽，拿起拐杖头也不回地走了。
赫连歆怔在原地，脑海的思绪有些混乱，像无头的麻线，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违之，毕生天谴，毕生天罚。
魂飞破灭，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