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青山外,依稀有翠微。
烟霞缈缈,风摧穷径,败壁连树下,颓墙草木长。
林深雾暗,隐一小庙。
青灯灭,寒炉熄,一龛冷落,晓光更迟。
不时一阵清声扰,飞泉漱玉,泠泠在耳……
阳光透过暗牖洒在眼梢,暖香落上红梅般的血迹,隐隐一股山雪的清寒气。
小风摩挲着衣袍,掠过胸膛的一刹,彻骨的凉意裹挟身体,那种血肉被撕烂的痛楚再次袭来,每一寸筋骨都是挑裂般的折磨,心空荡荡的,却又坠了千钧重。
死人也有知觉吗?
“你小子命大碰上了我,没那么容易死。”
陵怿意识模糊,只觉声音如妙极清铃一般,噀玉喷珠,风风韵韵……是位姑娘?
他挪了下手臂,缓缓张开视线。
正对面,一堆燃烧的草灰拨了几下。
青灯一缕幽光,恰好摇荡在那双碾光乘云靴上。
少女一身暮山紫鲛绡衣,系条暗玉色窄带,添缀件银沿边香囊,两块玉石玎珰。
依旧是那只莹白的手,腕上红线系着银铃铛,手里一枚令牌。
轻蹙眉,转冰眸,凝睇不语,宜喜宜嗔,“不过就是伤得重些,骨头断了几根,但我看你身体不错,仔细养上几月,必会痊愈。”
是她……
陵怿平稳气息,目光从幽暗的青灯移至少女腕上小银铃,就是这法器挡住了披袍人的朽骨。
“昨夜,是姑娘救了我。”
陵怿望向少女,突然眉心一皱,似乎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妥。
心下想着,眼里看着少女,疑似两汪净水落了冰轮之中,一双灵眸说不出的明澈与清辉。
“昨夜是救人,但你再这般不怀好意的盯着我。”
少女说着斜了下庚牌,对上陵怿视线,眉头一压,起手便是三枚利刃,“当心,本姑娘剜了你那双贼眼!”
陵怿这才回过神,慌不择路撤回视线,脸一热,突然咳了起来,“是,是我冒犯,抱歉……”
少女瞥了一眼。
少年面容愧色地低着头,眼梢血色衬得目眶湿红,吃劲挪动下手臂,整个人瘫软无力地倚在墙脚。
少女念头一闪,头一次想用楚楚可怜来形容一个少年,竟像是被自己欺负了。
她蹙着眉头,便没有再说什么,继续琢磨起手里的令牌。
二人隔着不远的距离,默然许久。
陵怿四下顾看,忍痛扶着一旁结了蛛网的铜像,艰难坐起身。
修长的指节颤颤地靠近身躯,阳光下透出一抹雪影般的惨白,或许是太久没有这样狼狈,他都有些不习惯了。
他双眸轻阖,一处处解开封住的穴位,将余下半身修为运转至五藏血脉,自顾调息。
大概过了半盏茶,蓦然响来一声呼唤……
“喂!”
陵怿下意识望向庙门,庙外树木成荫,一条狭窄山径枝叶相掩,地处荒凉,阒寂无人。
方圆几里,只他二人。
“叫你瞧,偏又不敢了。”
少女叹了口气,坐在放神龛的长案上,身子朝下一倾,手托着下巴颏儿,俯看着他,“我问你,酆家人为何要追杀你。”
陵怿合掌于胸前,握了握手,似乎恢复了一成力气。
于是褰衣起身,扯了块略略干净的衣角,撕成布条,从容不迫地绕过后颈,打斜缠在左胸,“姑娘昨夜在崖畔,不是都听见了么。”
少女眉眼一动。
心想这小子昨夜一人单挑众多杀手,从尸山血海踏出条路,鏖战之际竟还留心到藏身高处的人,心性还行。
她转眄,略显好奇地扫了一眼少年身上的伤。
细看少年衣裳原是一领云峰白劲袍,腰上系了条皦玉鞓带,银冠束发,风姿冰冷。
若不是满身污血,当是副矜贵相貌。
“昨夜山中百花肃杀,刀兵嘈杂,如何还能听清旁的。”少女的语气不似先前傲慢,却仍然保持着一股子的冷澹。
“是么。”
陵怿正转过身,眼中映出缭绕在云雾间的一座危崖。
剑道极峰无妄剑,百花杀乃第一剑,她知我为剑仙之徒,故意不挑明身分。
只是……那道人为了杀他,即亡之时抽筋拔骨,拔了脊梁利作朽剑,威力不在花剑之下。她既隔岸观火,又为何突然出手相救。
陵怿回头,视线从放着神龛的长案上划过,少女闲倚东风,天然一股疏狂气,泠然出尘。
“不过姑娘并未听到,又怎知,杀我的一定是酆家人。”他回身,血衣舒展开来。
少女双眉浅顰,指尖勾着令牌轻轻一荡。
她可不会告诉少年自己昨夜一直坐在风波崖上,亲眼看着披袍道人使了一道奇怪符箓破开山下禁制,不然就凭十几个丹境杀手,如何能踏入风洞天半步。
“我虽不曾听见,却看得真切。”
少女话音一顿,语气变得轻快起来,“照花剑,千雷法,下虞除了灵剑宗很难找出第二个雷剑双修的宗派。”
“就凭这个。”
陵怿目光掠向她,“昨夜黑衣人手执弯刀,使袁家太白刀法,姑娘不怀疑是千阵宗的人。”
“千阵宗你大可放心,他们现在没这个闲工夫。”托着下巴的手有些发酸,少女往后一扶,挺直了腰。
心道千阵宗如今自顾不暇,袁家弟子都困在真陵山,哪里还能腾出手杀人。
“说到底,谁下手不重要,关键在于下令之人。”
“不错,但我在想,下令者可能并非一人。”
陵怿朝前一步,长身将洒落的阳光遮了大半。
百余名邪卒神魂失丧,虽然徒有躯壳,其身份却是袁家弟子无疑。不过黑衣人使太白刀法,招式之间却难掩剑气,倒未必是袁家派下的杀手。
至于花剑老道,他之所以一口咬定他身份,背后定有人披露洞天闭关一事。
而这个人,只能是酆家家主,酆抱一。
可是陵怿不明白,不惜拼着摧毁侪州灵脉也要让他死在风洞天,这对酆家有什么好处?
微茫中眼光一变,目泽严凝,“姑娘难道不觉得,有**水东引,意在下虞三州。”
长案阴凉,一袭鲛绡浮动。
堆烟似的薄袖飘在肘腕,系着银铃铛的手腕盈盈一动,指尖珠落玉盘般续续敲着长案。
一双清眸上下打量去,带有寻味的眼神在少年眉眼来去摩挲。
“你小子,还算有点心思。”
少女从长案一跃而下,行曳碧波,缓缓走在一道寒影里,眸光自他干红的嘴唇一路辗转而下,掠向衣衫。
她在看什么……
陵怿下意识闪躲,却见少女摇了摇头,捏着一颗灵丹径自走来。
“姑娘你……”
“站着别动。”
话音未落,一只柔润如玉雕般的手灵快抬起,反手冰辉缥缈,一道紫光霍然打上胸膛!
这一掌的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足够震开唇齿,将丹药送到了嘴里……
“咳…咳。”
陵怿咳喘着嗓子后退两步,胸中一阵酸麻微痛,灵丹在喉舌间缓缓滑下,有种雨水的浸润之感。
与此同时一股精微的灵妙之力游走在躯体,逡速之间散去一身浊气,衣袍吹开淡淡的雪香。
陵怿深呼一口气,骨体清湛。
他迟疑地望向少女,逡巡不前,犹豫了片晌,当下拱手道:“多谢姑娘替我疗伤,在下……”
“别多想。”
她在青灯旁俯身,衣摆沉下一片淅淅索索的声响,取了灯里的火芯,行出庙门。
“三转阴阳丹,卖楚剑仙一个人情罢了。”
声音落向青灯化成的一缕青丝,双双寂灭在寒炉。
陵怿看得清楚,那可不是什么灯芯,而是趁着夜黑风高擒下披袍人的坐骑,取了火红鸾元神炼成的法器。
陵怿心下苦笑,还好她不是酆抱一派来的杀手,不然他会死得很干脆。
正松了口气,就看少女站在一处空地,指尖一道紫光急闪,蓦地一下冲上云霄!
瞬息间天边荡开一片浩淼星辉,几道紫色的雷电虚影疾行而下,将整座青山与周遭隔绝开来。
陵怿遥遥望去,那几道交织的紫色虚影,是禁制……
“道谢就不必了。”
少女没有回头,探望前路,有一搭没一搭道:“你身上的血气容易招来脏东西,本姑娘是怕你万一死了,白白浪费上好的灵药。”
说着扶风一步,足踏绿叶,身跃青山之巅。
“这禁制最多维持七日,伤好便尽快离开。”
一道清影摇晃在星辉之间,与声音沉落之际,缥缈而去……
阳光漏指缝,覆满浓红的手指缓缓垂下。
陵怿站在庙门口,落向云头的视线好似变得有些模糊,心下骤然一跳,眼前一片混沌。
那枚三转阴阳丹在体内散化开,一阵阵灼热的气息从五内转运窜行,打通浑身经脉,重塑筋骨。
陵怿就地盘坐,运气周身。
山庙僻静,适宜修行,但这小峰距离风洞天不远,禁制可以隔绝气息,但难保不叫有心之人发现。
他伸手,细长的手指在腰间玉佩撩了一下,手中捻诀,在小庙设下一道藏身结界。
无妄剑阵太过深妙,师父留在玉佩的九缕玄道之力,如今只剩三缕。
陵怿屏息敛气,双手一定,血衣飘飘而起,灵丹之力融贯身躯,他如在热泉之下,遍身是凉焰。
庙里修养,俯仰之间,十日过去……
*
月皎皎,风习习,那边的山角悬着一盘明月。
下山时,已是初更时分。
“阴阳丹果然有奇效。”
陵怿挥手一阵寒光,隐约有霜剑之形,庙里调息十日,现下有洞天闭关后的七成修为,几处刀伤也无大碍,只需寻个僻静地闭关一月,便能恢复丹境的九成功力。
但风洞天截杀还没个说法,纵祸谋主处心积虑的杀他,他绝不可能这么算了。
陵怿心道。
忽闻林中一阵嘈杂……
“师兄,这都一更天了,咱们回去吧。”
“就是啊大师兄,附近灵山早就搜遍了,连只鸟都没瞅见!”
“师父也真是的,好像那东西能撒腿跑了似得,黑天白夜的巡山,巡的我腰都快断了。”
……
远处树林行来一群负剑弟子,几个人走走停停,手里拿着一张画像,听那意思,似乎在找什么。
林下观望,画像上的少年仪容疏朗,资质清绝,眉眼有些模糊,隐约透着一股寒冽,是个既冷澹,又矜贵的模样。
这,该不会是我的画像……
陵怿转头,树影模糊,又看见一众身着素袍的道人,当中跟着两个霞衣小道童,手上一柄照花剑,腰下一把灵宝刀。
是酆家的人。
陵怿摇摇头,像这样搜下去,他可要藏不住了。
立地念了一道隐身术,暗中窥探。
茂树荫蔚,枝头的叶子突然簌簌掉了一地……
陵怿背靠大树,手握一只绿杈,“得让那谋主以为我已身死。”他当即划破手指,引半缕玄道之力,以血画咒,使了一招傀儡术,凌空送往风洞天。
“什么人!”
那边的负剑弟子恍惚望到一抹黑影,执剑空地,大喊一声,“什么人,出来!”
“小友莫慌。”
说话间,那一众道人循声走来,两个小道童转着眼珠儿,笑而不语。
几个负剑弟子见那道人衣着,又看向照花剑,纷纷拱手道:“原来是酆家的前辈,失礼。”
“无妨无妨。”
道人手中拂尘一飘,端量几人,问道:“孟仙长前日不是才派人巡山,怎的又遣弟子来了。”
为首弟子拎着剑,再一抱拳,“近日精怪横行,几座灵山多有邪祟,惟恐变故,师尊令我等严加巡逻。”
他说完,身旁小弟子抬起头来,连忙道:“不过今个天色已晚,正、正要准备回去呢。”
“原来是这样。”道人眼皮儿稍稍合拢,往下一看了眼小道童,见他俩脸上没什么表情,抬眼和善道:“既然如此,小友就早些离去,夜里就不要再巡了。”
几个弟子相互觑看,当下没说什么,只朝道人一颔首,御剑飞出了山林。
“找到了。”
两个小道童对视一笑,神情透着莫名的诡异,其中一个身材稍胖的小道童抬手,乍现一道符箓,只见那位模样偏瘦的道童攥着滴血,慢慢搁在符箓上。
登时血光涌现,符箓打横一转,方位,深林东隅。
“再找,他就在这儿。”
“是。”一众道人躬身作揖,素袍一晃,人已掠行东边。
深林东隅,树荫之下。
一道无形身影穿行而过,跃下山林。
血衣招摇,陵怿走在山涧旁,水中映着一轮清月。
那小道童为何会有他的血?
酆抱一究竟将他闭关之事告诉了多少人……
陵怿望着水中的血袍少年,这张面容太好认了,他得换一副皮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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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