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悬苍山外。
夜色沉,草木深。
一条崎岖小道迂回而下,暗径穿疏林,直至山脚。
微茫处,遥遥走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长靴从一具死尸身上迈过,步伐落地无声。
黑发在青雾之间披散开来,风下撩拨,不太安分的落上胸膛。修长的手指拂拭下颚鲜血,眉心一点桃花印,正衬凤眼狭长。
山下荒凉,四野无人。
少年踱步山脚,望着远处行来的一位樵夫,模样打扮似是附近村里人,于是上前几步,打个拱手。
“请问,此处可有客店?”
他语气温和有礼,甚至还有点莫名的虚弱感,说不出的好对付。
“荒山野岭,哪来的什么客店呐。”
樵夫像往常一样停下脚步,心道又是一位不谙世事的小公子。
“要想歇宿啊,怕是得花些脚程了。”
他正将柴禾往后一放,抬头时,竟吓了一跳!
少年侧立身子,风吹破衣,黑发散乱。
一双作礼的手鲜红如血水里洗过般,月光泼眼,那俊美到不辨雌雄的脸庞下,一双眼睛冷得人骨缝发凉。
樵夫心下一沉,抓住柴担的手不禁抖了起来,冷汗直往衣裳外冒。
见、见鬼了……
“老兄。”
樵夫一怔,眼皮儿渐渐抬高,汗珠子吧嗒掉下来。
“宿处远也没关系。”
只看少年靠近一步,满是血红的手指按在柴担上,眉峰舒展,凤目轻轻朝他俯看去,眼底一抹淡淡的寒光,“不过你颤得这样厉害,在怕什么啊?”
樵夫脸色猛一下变得煞白。
那说话声分明轻的不行,但隐隐透出的杀意更像一把抵在颈下的刀,直逼得人放慢呼吸,不敢乱动。
“怎么不说话?”
少年扶着柴担,脸庞落上细碎的银辉,投向身前的目光冷如严霜,凛然一股杀伐气,“真当换了张人皮,我便认不出你了。”
扶在柴担的手就势一压,倏然震起一股无形之力!
樵夫神色顿异,反应迅速,抽了一把干柴利做虎尾鞭,正欲凌空而起,只听得一阵悉索声……低头一霎,惊见脚脖缚了道铁链。
十里寒气结成银山,骤现封妖阵!
“九寒之气……泼物厮儿,你果然没死。”
封妖阵内,那张樵夫面孔的人皮湮灭在熊熊火势之下,片刻烧了个焦黑。
灼烧的铁链泛起一片热雾,寒气缚住一头人面牛身的怪物,赤躯朱鬣,遍体吐火。
“冷眼贼子,屡次三番地擒杀于我,逼人太甚!”
猛火里隐约一双怒眼,那怪物长了张噀血脸孔,仰口半边天的凶焰,铁链拖拽着双脚发出一阵阵摩擦响,纵身撞阵,腾焰四射!
“血躯撼阵,胆子不小。”少年心下掐诀,挥手四道寒剑。
嗖嗖——
锋芒疾行,快比雷电,穿过封妖法阵,同时定在怪物百会、人中、风府、关元四穴。
“神威内张,山源四镇,邪根伏藏,封。”
一道白光霍然没入阵法,恍如水上叶落……
只看怪物两眼惊恐一瞪,挺着牛身静立不动,寒光在躯体上下一走,如同浇了一池凉水。
烈火变煴火,煴火变星火,山风欲来,吹灭点点碎光。
与此同时,阵法内荡起层层热气,熏得活像在蒸笼里一般,白烟氤氲过眼,依稀几声咳喘。
少年伸手收回寒气法宝,同时取来地上的缭绕烟气,落上手心的时候略微晃了下,颇有分量。
师父说过,洞火貐不同于寻常猰貐,极擅鉴貌辨色,尤其一双火目最是洞观人心。
少年眉宇一动,心道此番前往酆家危机密伏,有貐怪做他耳目,或可便意许多。
当下拨开滚滚热烟,一把拎起那坨分量,映月看去。
小东西打了个转,咳吐几口白烟,仰头露出个粉红毛脸蛋,獠牙一呲,像个发了颠的红毛耗子。
“黄口竖子,冷眼小儿,你他娘的又封本大王!”
“噫嚱,好个小杀才,贼崽子怪厉害。”
“小畜生休猖狂,待本王出去,定将你****!”
少年摇了摇头,如此癫狂,太没调教。
随即指弯一握,掐住洞火貐的肥脖颈,沉声一句。
“不想死,就闭嘴。”
“你个小畜…喘、喘不上了……”
洞火貐毛脸涨红,嗓子冒烟,吐舌头翻白眼。
没撑上两息,就忍不住哑声儿讨饶,“陵陵公子我错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说完,扼住脖颈的手指突然一松。
洞火貐倒吸两口气,赶紧大口喘息,眼前直冒金星。
“听着。”
陵怿瞥它一眼,打量着总觉得不顺眼,索性一道寒光将洞火貐浑身红毛冷成雪白,漠然道,“我要你扮成灵兽,随我去酆家。”
洞火貐正转着眼珠觑看一身白毛,听见酆家两个字,訇然惊叫,“酆家?灵剑宗酆家?!”
“你小子可真会挑地方,那宗派邪门得很,老子才不去!”
“你当真不去。”
“不去,有能耐你就打死我!”
陵怿冷冷一笑,拎起它徐步山脚,“想死,没那么容易。”
洞火貐磨着小獠牙,目眦欲裂,大喝一声,“天杀的,你敢往死里整老子!你个劫火期的小废物,仰仗一件破法宝算什么本事?老子不服!!”
“脏。”
陵怿看看衣裳的血,琢磨找个客栈修整一下,还没走两步,就听小貐怪扯着嗓子大骂,“本王活了几百年了,头回有人骂老子脏,小畜生你有多干净!”
“聒噪。”
“诶?诶……你别动手!”
“……”
“小泼贼,胆敢唬吓本大王,腌臜卑鄙,下流无耻!”
还骂着,身下步伐忽然敛住,小貐怪飞快捂住脑袋,“公子别打脸!”
它蜷缩着身躯,觳觫斯须,耳边缓缓传来一句低语……
“抬起头来,我不打你。”
陵怿四下远望,的确不见落脚的地方,“我问你,最近一家客店在何处。”
小貐怪一愣,探出个毛白小脸,咧嘴笑道:“好说好说,公子从山脚小道一直往北,尽头处有个榆林,穿出去便是家客栈了。”
陵怿颔首,松开小貐怪朝地上一扔,“你身子太重,自己跟上。”
言罢虚步一跃,凌身云间。
洞火貐软坐在土里,雪白毛皮脏成一绺绺,贼眉溜眼,不禁失笑,“小泼物,让本大王跟你去送死?”
“呸!老子换个山头逍遥去。”
说着拍拍屁股就走,刚迈出半步,浑身冒出一股子凉气,再走一步,脚指徒然结冰。
“天杀的小畜生。”
洞火貐气得步步退却,体内寒气作祟,果然不能离那小子太远。
它摸摸心口,愤愤转身,飞步三下,腾起数丈高,“陵公子,等我!”
*
夜色澄明,清光辉辉。
寒影树下走,穿过一片榆林,终于望见个冷冷清清的小客栈。
“公子,就是这了。”
洞火貐指着不远处的亮光。
有家客栈孤零零地坐落于风伯山脚的空地处,上雨旁风摇摇欲坠,门前一盏青灯风下摇晃,依稀幽光。
洞火貐一面移开地上的乱枝,一面躬身说道:“公子别看地方简陋,此处可是城外唯一一家客店,夜里进不了城的,现下都在里头歇着呢。”
陵怿走进客栈时,店家与堂倌指引一位郎君上了楼。
从门口扫看一眼,这里算不上轩敞,客堂拢共四张桌椅,几只条凳,摆放布置,倒还整洁。
就是横梁不大结实了。
“小郎君住店还是打尖啊。”
陵怿循声转身,门外站着个牵马的小僮,脚下动作利落,拉马拴进草棚里,顺手喂了把干草,整理短衣,迎面走来,“郎君里边请。”
关门时,小僮窥了陵怿两眼,他衣袍破烂带血,不曾束发,烛火掩映,眉容甚美。
小僮面不改色,继续招呼着。
“这都二更了,当然是住店。”
小僮往少年袍边看去,有坨滚脏了的白馒头。
也不对,是会说话的馒头精。
“放你的狗屁,敢骂本大王是妖精!”
洞火貐气得鼻孔着火,把腰一掐,没个好气,“瞎了眼的小夯货,给老子听好了,马上找个乾净点的房间,要两张卧榻。”
说话间打了个转,眼珠子东溜溜,西看看。
“再烧些热水来,我家公子要沐浴,不过这浴水不可太热,也不可太凉,浴盆尤其要大,最好是鸳鸯玉……”
“滚。”
陵怿立在烛火旁,眼底一片暗影。
“唔……”洞火貐脖颈一缩,只露出个眼光来。
小僮趴在柜台前,静等了一会儿。
等到小兽攥起爪子猛打哆嗦,方才岔开话头,“楼上只有一间天字房空着,不知郎君是否要住?”
他这话问得有意思,自来天字房都是不差的,既然空了出来,为何不住。
“住。”
“住…住不得!”
陵怿低头,洞火貐摇着脑袋,一身皮肉乱颤,小爪子紧紧握着,跺脚道:“公子,天字房不能住啊。”
说着身子蹿上前来,一只爪子扒住满是血迹的长靴,另一只爪子飞快划拉……
隐约写了六字:天字房,有阵法。
阵法?
陵怿瞟了一眼洞火貐,它这般害怕,难道天字房布下的是一道除妖辟邪的阵法?
“小郎君养的瑞兽倒是灵性得很呢。”
小僮注视着小兽,眼中闪过一道厉色,抬脸笑道:“外头那些谣言怎能轻信,房间才打扫了,干净着的,郎君放心。”
陵怿没有回答,只把腰旁碎玉上的小金疙瘩抠了下来,放在小僮面前的桌上。
“哎呦,贵客啊!”
店家像是闻见金子味似的,忙从楼上下来,拿起小金疙瘩掂量掂量,又咬了一下,笑道:“天字房陈设齐整,床榻被褥才刚换过,我这就让人烧水去,小郎君楼上请。”
“还有一事。”
陵怿对店家掠看一番,问道:“你这儿可有新的衣物。”
“有。”
店家引他廊道左转,推开房门,躬身谄笑,“郎君且歇着,衣裳就给您送来。”
“可有吃食。”
店家一怔,这什么声儿?
“鸡鹅美酒,鱼羊珍味,时果也端……”话没说完,好像有什么东西扑落一声,连滚带爬地进屋了。
少年神色冷淡,迈步入房。
“公公公子,救命啊!”
“死不了。”
店家稀里糊涂瞧着,门扇吱呀一动,平白阖上。
注:神威内张,山源四镇,邪根伏藏——出自《云笈七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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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