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惊鸿

正子夜,孤月寒天。

千里攒峰下,空山剑气深,遥峰飞红鸾,傍行青崖颠。

翾翾鸾鸟,若起若停,盘桓一座黑山头下,窥阚将飞。山风吹空林,荡起一截宽大衣角,侧立在鸾背上的披袍人正朝东壁俯瞰,眼底一抹森然杀意。

云遮黑林。

东边山薮刮起一阵难闻的腥血味,树断处,乱刃似竹立,那刀身下的血水污进烂泥将一具具尸灵模糊成片,恶风吹渡,横去幽坞十六里……

喋血丛莽,百骸蔽野。

山林阴晦,树木凋败,在那疮痍尽头,一位少年独倚长剑,泼血的衣袍与剑光交叠起伏,剑尖落,拂灭一地刀光。

长身立于肆虐杀意中,看向剑锋的刹那,一滴血从眼梢跌落,目光微凛,冽似严冬,“尔等洞天设伏,受使何人。”

剑尖抵在赤衣人头颈,如同触上一座寒山!

此人与参与围杀的众邪兵不同,神魄清明,道心尚存,成了陵怿留下的唯一活口。

而这活口如今僵硬着脖颈,倒吸一口冷风,像是怔住了。

紧绷面皮下,一双眼睛充斥着死亡般的恐惧,似乎还有一种难以置信的骇怪……

任谁也想不到,眼前的孱弱小儿竟在两个时辰之内杀光上百邪卒,硬挨三处致命伤,于乱尸林下一剑抵颈,生擒了他这一州将领!

应机立断,杀伐果决,叫人怎生不怕……

“真、真陵山!”

赤衣人小心避开锋芒,极力掩住心下慌乱。

“末末将千阵宗护法,奉命剿杀逃匿凶邪,有、有庚符为证!”

说着急忙从灵袋子内取出一块玄庚牌,悬挂青绂于剑锋之上,然后颤巍巍缩回手,换个姿势抢跪在地。

“请公子过目——”

说完埋头打个寒颤,心下正想着如何脱命,隐约听得一声细响,好似什么东西从头顶飞了过去!

猛然抬眼,一把长刀明晃晃地擦过黑夜,斩断青绂,冲那少年腰腹直砍而去!

风伯山下,竟还藏着杀手……

赤衣人顾不得许多,当下捡起庚符,提了佩刀一个翻身,打滚躲到暗处,俯卧之余,拨开草隙望去。

“什么人,出来。”

寒光抵住横扫而来的白刃,陵怿一手断开刀身,一手执剑而起,银光迭起,迅速荡开一阵磅礴剑气。

山风肆虐,林幽泛起一阵窸窣声。

百步之内弥漫着一种浓重的杀伐气,树杪人影绰绰,刀兵之声随风袭来……

目光扫过四隅。

参差树影间,猝然跃下一道黑影!

提刀黑衣人步如水中飘石,一个旋身翻过树头,脚步轻踏,接连而至,眨眼已在三步之内!

四方掠阵,以星为引,是袁家的太白刀法。

可为何他们挥刀之际,会有剑气……

陵怿翛然一个侧身避开刀锋,同时封住膻中,商曲,神阙三穴,将内力逼至腕下,聚向手中之剑。

寒光乍起,剑尖悬空倏然拉下一道半璧结界。

轰——

当头一声震鸣,只看那璧光伴着凛风连山般从天而下,几个黑衣人慌忙后撤,一堵巨墙劈面而立,将大半杀手困在结界里。

陵怿行云一刹,长剑纵横如星斗,飘渺剑光穿梭在黑衣之间,如同天边劈开的列缺……众杀手瞬也不瞬地盯着,竟不曾看清那剑式的万中之一。

白虹贯月去,少年走过结界,身后是陆续跌下的杀手。

几个黑衣人惊色难掩,且看一把长剑横空倚来,寒光凝作一剑银沙,气傱傱,挥洒而下……

满空无尘,云遮雾障,道道剑气正中脊背,穿身而过,飞溅的鲜血颤似飘零红叶,顷刻倒下一地人影。

“废物。”

一道雷声自霄堮耾耾降下,电光朝露间从那几个奄奄一息的黑衣人身躯之上,贯劈而过。

立时没了气息。

山风肆虐,死气漫过林野,远处山头,浮烟孤悬。

斑驳雾开,一只莹白的手玩弄着银铃铛,秋眸横波,唇畔生笑,临风俯仰,对月当空,不时流目窥察少年,没有从树上下来的意思。

“咳……”

结界消散,寒风吹在身上,竟是难以忍受的刺骨之痛。

陵怿半跪在地,心下一阵烈火灼烧,喉里渐渐涌上了血味,拄剑四顾,眼底映出一片丹羽,鹓动鸾飞,惊在云峦。

终于现身了。

他拄着一把忽明忽灭的长霜剑,摇晃起身,“南桑梅氏,绥宁袁氏,侪州酆氏,三州纵有统兵之权,仙门世家却也不敢私自豢养邪祟。”

更何况把门下弟子炼成邪兵这等倒行逆施之事,袁家大抵还不敢做。

鲜血溢在唇畔,陵怿抬起头,眼底泛起一股极寒的冷意,“尔等抵上摧毁洞天灵脉之大咎,恐怕……并非为了杀我这么简单。”

鸾鸟轩翥,鸣声锵锵。

披袍人狞笑一声,虚步蹑太清,纵跃下青崖。

浓雾沾衣,模糊视线下,一袭黑衣摇荡靠近……

“杀你,不过顺手之举。”

披袍人右手一握,一把花剑旋成满月,剑光摇疾影,利刃倾覆来。

霎时狂土浪起,彼伏骇涛,黑影似奔雷般呼啸而过,一道电光划划凌空劈去,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向少年,正对天灵!

千雷剑阵!

草木微微颤动,藏身暗里的赤衣副将掩住呼吸,蓦然卧入林深处,这些杀手是灵剑宗的人!

此时心惊胆落,却是隐约想起了什么,是,是雷气!先前伏诛邪卒就是被一道雷气控制,继而发了疯似的攻杀少年。

更为诡异的是,这些走骨行尸的邪卒所使乃是千阵宗刀法。

这就表示他们生前,当为袁家弟子。

也因如此,陵怿才会认为那一众袁家杀手便是统兵的头目。

但眼下看来,事情远比想象的要棘手得多。

赤衣副将望着远处的重伤少年,心下恍恍,此子招来这么多杀手,身份必然大不寻常。而且拿刀的黑衣人,根本不是我千阵宗弟子。

灵剑宗要杀这少年,还妄想把罪戾推给千阵宗……必须立刻赶回真陵山,禀告家主。

赤衣副将匆忙间念个隐身咒,一路飞身越树,悄无声息地下山去了。

黑夜如常,飒飒风声刮过耳际。

“你,是酆家的人。”

陵怿携剑而起,一袭血衣清绝,手上剑身嗡然,乘风一刹掀起四邻惊风!

瞬忽天地寂然,一剑凌霜指烟霄,云步缥缈,剑走轻盈,十里寒光并行,冲那雷腾之力赫然相抗……

轰隆,轰隆,轰隆!

阵阵巨响穿云裂石,直冲河汉,两股浩瀚之气逐步迫近,撼出万丈光芒。

隔阵相视,但见血袍曳曳,一道颀长的身影倒映在萧瑟林下,少年紧紧握住那把几乎断裂的剑,被迫退行半步,左手蓄尽半身之力,往腕下竭力一掌,重塑霜刃。

登时寒光大作,剑气自四面八方奔袭而上,截一道天河水,万里流星似羽箭,齐发下林间!

星芒似雨,恍若白昼,披袍人未加迟疑,当即提剑斩法阵,大袖一挥,扶断树千株,径奔天边,在接近寒光剑气的一瞬,树根回旋成盾,与那羽箭相互抵挡,双双消亡。

风倚雾岑,黑山头挂上一盏青灯。

那只玩弄着银铃铛的手指,突然停住,“百花杀……无妄剑。”

“你倒是真不怕死!”

花剑在地上拖出一条深深的沟壑,披袍人摘下风帽,脸上几道深浅不一的血口,一双狭长眼眸透着十分的昳丽,狠戾的目光掠向少年,行动间带着鬼魅般的气息,“是个练剑的好苗子,折在我手里也不算可惜。”

狂风乱起,任意虐向那清瘦的身躯。

陵怿执剑而立,半身修为耗尽已是虚弱极矣,他心知披袍人的境界远胜自己,单凭剑法,绝对无法与之抗衡。

灵剑宗煞费苦心派了遁隐境的杀手,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走出风伯山。

寒气结成的霜剑在脚下逐渐碎裂,一步一寸,少年就这般行走碎琼乱玉之间,一手解下腰间佩玉,一手滴血设阵。

清冷眉宇下,玉泽照人寒,“今日纵然死,也要拉你陪葬!”

锋锐的花剑刺破夜空,锋芒过处,生灵尽灭,白刃剺面,直抵命门!

“痴人说梦!”

“无妄阵,起。”

佩玉玱玱坠下,一道白光倚天拔地,直贯九霄……长夜唤起一声剑鸣,天际混沌,恍恍然一把大剑遮空蔽月,吞没山河,一泻千里。

花剑将将砍到一片断玉,就被倾泻而下的剑气摧毁殆尽。

披袍人极力扼住那硕大无朋的剑尖,血肉逐渐分离,露出森白的指骨。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丹境小辈可以领悟的剑阵!

哪怕是法阵力量的十中之一,其浩瀚程度便足以撑破他的身躯。

噗……

披袍人五脏六腑一震,猛地喷出一口血雾!

体躯一倾,又吐出大量鲜血,双臂的皮肉正在被疾速摧毁,剑气攻势之猛烈,乃至看不到血肉消失的过程。

此阵蕴含的威力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完全达到了一种未知境界。在此等力量镇压之下,肉躯,筋骨,一身灵力,神识魂魄,都将被逐一抹杀。

“这,这根本不是你的灵力修为!!”

这剑气……

一抹狠厉的目光徘徊在少年左右,此子背后之人已入至臻道境,而道州之内神仙真人寥寥可数。

这剑气该不会是……

“此乃无妄剑阵。”

陵怿心头灼热,说话间一口鲜血咳出,跪倒在地,即便身在阵法之外,也抵御不起这浩浩荡荡的剑气。

“无妄剑阵……好,好!原来你就是剑仙弟子!”

披袍人仰天大笑,半边脸灼烂不堪,阴哑的笑声好似疯魔了一般,“既然带不走尸首,那就把你这条烂命留在这里!”

陵怿望着阵法里那抹诡异恐怖的笑,心中一阵骇然。

大剑逐渐下压,剑尖似一座倒悬的危峰,剑光伴着死亡之气崩塌开来,刺透天灵,碾碎头骨,湮没血躯,惟有悚然的笑声还在继续……

“恒河一沙,无异蜩螗!”

“剑仙弟子又如何,不过一副残败血躯……”

“这一剑,你必死!”

剑气摇撼,蓦然飞出一团黑光,紧接着轰响裂地,大剑骤然沉下。

阵法之下,皆付黄土。

灵脉若毁,势必涉及三州……

陵怿气息微弱,身体随风倾斜,倒下的瞬间一口利剑从黑光跃出,迅速冲上胸膛!

哧——利剑伴着剧痛刺入身躯,一次又一次打破穴道封住的力量,直逼心脉。似乎可以听到皮肉撕裂的细碎声,一点点剜进骨缝,一寸寸碾碎筋脉,深入骨髓的疼痛几乎侵蚀在身体的各个角落。

随着利剑刺穿胸骨,一股恐怖的杀意开始疯狂席卷,近乎猖獗地吞噬着所有灵力与生机,势要将这一副虚弱之躯彻底磨灭!

不能,绝不能死在这儿……

已经感觉不到疼了,陵怿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拉住剑刃,任凭刀锋无数次割烂手掌,直至声嘶力竭,直至双手麻木,直至,再也没有半分力气……

电光火石间,一只银铃铛穿过草径,以轻似鸿毛的力度打在剑锋,淹没光芒,散下腾腾杀气。

隐约山头烟霭遮住双眼,风掠动一身鲛绡衣,轻步翩然,仿佛行走在霁月云间。

陵怿记得一盏青灯,还有落在眼底的眸光。

仿佛看尽日月轮转,沧桑之变,从晦暗长河里挣脱,在死寂深渊下惊觉,失去,遗恨,抱憾……惊鸿一瞥,恍然万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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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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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君为仙
连载中韶华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