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跟着柳随风回房,帮他准备了热水沐浴,然后就站在一旁等他洗完。
他闲来无事,又问起了刚才的事:“公子,那个小公子是谁啊?长得还怪好看的。”
“我先前跟你说的,被我抓到的用假银票的少年,就是他。”
“哦!”秦海点了点头,又问:“那他怎么跟着您回来了?”
柳随风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没事做了是吗?账本都看完了?”
秦海挠了挠头,拍了拍手,说道:“先生等您很久了,您早些过去见他。”然后就开门出去了。
柳随风泡在温热的浴桶里,脑子里都是刚才下车时发生的事。
事情真的是发生在一瞬间,他都来不及去反应,那个少年就扑倒在了他的身上。四目相对时,时间仿佛静止了,那双澄澈的眼睛像盛满了星光,发着熠熠光芒,让他想到了幼时的那个玩伴。
柳随风从浴桶里起身,换上了干净的中衣。穿衣服时,看到了刚换下的那些脏衣服,白色的衣服上沾满了浅褐色的酒渍,好好的一件衣服,就这么被毁了。
眼不见心不烦,柳随风绕过屏风,走到了自己的床边,床上放着一套干净的衣服,天青色,像大雨前的天空的颜色,也像他现在的心情。
那架损坏的琴就放在窗边的琴桌上,它平时经常放着的位置。只是它以后可能再也发不出悦耳的琴声了。
柳随风穿戴好衣服,去见公冶贤。
公冶贤难得的没有在弹琴,也没有在看琴谱,而是在煮茶。茶水刚沸,见到柳随风来了,忙向他招了招手。
柳随风默默地接过茶水,熟练的泡着茶,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显然是做习惯了的。
柳随风将一杯茶递到公冶贤面前,说了一句:“师父,喝茶。”
公冶贤伸手接过那个杯子,杯子微烫,他虚虚地握着,不敢握的很紧。
“十年前,你第一次叫我喝茶,那时候你才七岁。”公冶贤仿佛在回忆着当年的场景,他比了一个高度,说道:“大概才这么高吧!”
柳随风坐到了他身边的位置上,嗯了一声。
“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为师都知道。如今你有了这样的成绩,为师也为你骄傲。”公冶贤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柳随风,而是看着另一个方向,像是那里坐着另一个人一般。
柳随风没回答,而是低头喝了一口茶。
这些年,他除了学习弹琴,学着经营钱庄,还学了很多的东西。五经十义,经史子集,君子六艺。他学着摆脱做乞丐时的各种习性,学着做一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他不是看不起自己的出身,只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做真正的上等人,不再轻易被人践踏。
“为师答应过你,等你出师那日,就正式承认你是我公冶贤的弟子。这杯茶,就算是你的拜师茶了。”公冶贤低头,将手里微烫的茶水一饮而尽。
柳随风从凳子上起身,缓缓跪在公冶贤的面前。这一天,终是要来的。
柳随风重重地给公冶贤磕了三个头,然后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公冶贤微笑着伸手去扶柳随风。柳随风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你今天在鸿鹄楼的表现,秦海都跟老夫说了,你做的很好,可以出师了。”
柳随风似乎做了一番天人交战,最后又给公冶贤磕了一个头。
“谢谢师父多年来的养育之恩。”
“记得为师的话,从今以后,切不可做辱没师门的事。”公冶贤摸了摸柳随风的头,如同他小时候每次做的好,公冶贤都会摸着他的头,给他鼓励一般。
“师父,弟子会孝顺您一辈子的。”柳随风站起身,眼眶红红的。
公冶贤笑了笑,挥了挥手,说道:“老夫独来独往惯了,这些年有你和秦海那小子在身边,太闹腾了,以后你把秦海也带走吧,给我留个乖巧的小童子就行。”
柳随风攥了攥拳头,低着头又嗯了一声。
“行了行了,你有那么多事要忙,就不用陪着老夫了,忙你的去吧!”公冶贤也觉得眼眶有些热,不想在徒弟面前丢人,就将他赶了出去。
柳随风给公冶贤行了礼,如同来时那样,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脑海里都是今天发生的事。他在一天里,经历了喜怒哀乐,真的有些累了。
他连晚膳也没吃,就这样沉沉地睡去了。他觉得好累,人累,心……更累!
但是另一头,陆明却不如柳随风这般睡的着了。
他被柳随风骂哭了,一路哭着回了自己的家。门房见到陆明眼眶红红的,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去通知他爹陆泽。
陆泽正跟幕僚讨论公务,听到门房的回报,也吓了一跳。
这个儿子从小爱笑,除了五岁那年,他娘亲过世时哭过,后来就再也没见他流眼泪了。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陆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好一会儿,没过多久,房门就被拍响了。
陆泽在外头试探性的问道:“小清,你今日怎么回来了?今日不是国子监的旬休啊!”
陆泽敲了一会儿门,见里面的人没回应,更担心了,只好推门进去查看。
陆明倒是没在哭了,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发着呆,脸上还有未干的眼泪。
“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好端端的哭什么?”
陆明抿着嘴不说话,然后又有些不甘心,终于开口问道:“爹,我把别人的琴砸坏了……”
陆泽松了口气,不过是一架琴,他们家还赔的起:“那就赔人家一架啊!这有什么好哭的?你娘也留下了几架琴,都是好琴,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可是对方很生气啊,还说以后都不想见我了!”陆明说着说着,竟然想到了幼时的玩伴,那个叶子哥哥也跟他说过一样的话。“爹,我是不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啊?”
陆泽也犯难了,这要怎么跟陆明解释?他从小聪明,长得又俊秀可爱,谁见了不喜欢?
“那不过是对方生气时说的气话,等过几天,他气消了,你再去见他,给他道个歉,赔他一架琴,应该就没事了。”
陆明想了想,觉得陆泽的话有道理,然后又打起了精神,要去库房找一架合适的琴。
陆泽看到儿子多云转晴,然后风风火火的出去了,心里也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单纯善良,一生顺遂,此生唯一的打击就是他娘早逝了。若是一直顺遂下去也就罢了,就怕以后会遇上困难,到时候一蹶不振了该如何是好啊?
柳随风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等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了。
秦海来看过他好几次了,见他一直睡着,也不敢打扰他,就默默地将手头上的事都处理了。
柳随风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他幼年跟着公冶贤学琴的往事。
他从小就很努力,所以公冶贤一直对他很满意,很少跟他红脸。只有一次,公冶贤差点气得将他逐出师门。
他七岁那年,第一次跟着公冶贤去了京城,离京的时候带了很多金银,一路坐船南下,去了利州。那是一个不大的州郡,在华国的中部,有一座名山叫仙女峰,钟灵毓秀,山中还有一个湖,非常的清静,很适合隐居。
公冶贤打算去那里住一段时间,他们就雇了一辆马车,带着行李和金银进了城。谁知利州刚闹过饥荒,城中乞丐很多。看他们穿的衣服还算光鲜,又是外地来的,就上前乞讨。
公冶贤最是心软了,就将一箱子金银都分给了他们。这次他们一共带了三箱金银,这一下就分去了三分之一。
公冶贤吃饭的时候,就有些唉声叹气。柳随风看不过去,就提出要做生意赚钱的事,公冶贤刚开始是将信将疑的,他不认为柳随风一个才七岁的孩子能做什么生意。
柳随风只跟他要了二十两银子,说就算亏了,也就二十两,日后他自己种地种菜,也能省下这些钱。公冶贤看他说的那么诚恳,就勉强同意他去做生意了。
那时候,他白天要跟着公冶贤学琴,晚上还要考虑怎么赚钱。期间他们换了好几个州郡居住,他靠着一些倒卖的手段,花了两年左右的时间,终于用赚到的钱,开了第一间钱庄。
他的第一间钱庄开在杭州,刚开始也没什么生意,他跟公冶贤说好,可能要在杭州停留一段时间,但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月。
当时看他那么辛苦,公冶贤其实是有些心疼的。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却要每日与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打交道。
尤其是他的钱庄刚有点起色的时候,就受到了杭州本地钱庄的排挤,让人上门闹事,挤兑,差点让他开不下去了。
有一次公冶贤正给他上课的时候,有人闹到了他们住的地方。当时公冶贤就发了火,让柳随风自己选,是要继续跟着他学琴,还是去做生意。
柳随风抿着嘴不说话,眼神倔强的看着公冶贤。只要是他觉得对的事,他就想坚持下去,他相信自己可以做的好。
公冶贤见他死不悔改,就让他滚出去。柳随风只能先去处理钱庄的事,他在钱庄里住了近一个月,终于让钱庄熬过了危机,在杭州城扎下了根。
他安排好钱庄的事后,就来找公冶贤请罪,整日整夜地跪在公冶贤的屋子外面,累了就这么躺倒在地上。
一连跪了三天,最后还是公冶贤心软了,让秦海把他放了进来。公冶贤看着才一月不见,却像是长大了很多的徒弟,终是叹了口气,不再计较这件事。
这是他记忆里,师父唯一一次对他生气。那之后,他钱庄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他给钱庄取名叫“闲雅”,每到一个地方,他就会在当地开一家“闲雅钱庄”。
公冶贤问他为什么要开那么多钱庄,尤其是开在那些贫穷的州郡,根本赚不到钱。
柳随风就笑笑说,这些钱庄本就是为了师父开的,贤为其名,雅为琴意,他想让师父不管去到哪里,想用钱的时候,都能予取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