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许是知晓吴婉瑜今儿要入宫，一早便派了人在顺贞门侧门等候。
这头吴婉瑜才刚下马车，那边一顶素色软轿就已经抬到了她跟前，旁边还有个小宫女规规矩矩地朝她行礼，“娘娘今儿特意交待了奴婢过来接福晋去往永和宫。”
吴婉瑜瞧着不是个面生的，确定她是永和宫的宫人后，微微一颔首，也就从善如流矮下.身子坐到轿子里去了。
等她到永和宫时，德妃正端着个瓷碗在用早膳。
看见她进来，德妃忙放下瓷碗，伸手制止她欲要行礼的动作，又把人拉到了跟前，眼里闪动着好奇之色，来回将她打量了个遍。
吴婉瑜抿着唇，低眉顺眼，默默做好了回答“不知”的准备。
——她是真的不知道康熙为啥要传召她呀！这叫她怎么回答嘛？
可谁知德妃打量完她，却是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问道，“可用过早膳了？”
吴婉瑜：……
她把“不知”几个字咽回肚子里，笑着回答道：“有劳额娘操心，儿臣是用过了才入宫的。”
“那就好。”德妃也温柔地笑了笑。
端起瓷碗继续小口小口喝着里头的粥羹。
不多时，用膳完毕，她轻轻把瓷碗放下，用帕子擦了擦湿润的唇角，漱口净过手以后，复又拉着吴婉瑜进了里屋。
两人分别在榻上两边坐下。
吴婉瑜注意到，德妃开口前先抬眸看了眼外头日色，“昨晚太后娘娘身子不适，免了后宫众人的请安。今儿早晨承乾宫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贵妃娘娘去给太后娘娘侍疾了，今儿也不用去给她请安。”
吴婉瑜问：“皇玛嬷可是病得厉害？”
德妃微微点了点头，“听说昨儿太医在寿康宫待了一夜，清晨才出来。”
那可不是小事。
吴婉瑜心一下提了起来。
她穿过来这几年，明里暗里受过太后娘娘不少照顾，于公于私，她都不希望太后出事。
原本还算沉稳的气质瞬间被打破，焦急之色染上脸庞，她皱着眉，语速不自觉加快，“昨儿四爷还吩咐过，他叫儿臣今儿入了宫后，莫要忘记去给皇玛嬷请安…所以，儿臣想着…”
一旁德妃看清她眼底焦急不似作伪，心下还有些奇怪她怎么忽然关心起了太后来。
但……有孝心是好事。
太后染疾这事儿一时还没有宣扬开，目前得到消息的也就嫔位以上几人。加上太后喜静，平时除了不爱人去她那里请安外，每次身子不适时还格外恼人打着侍疾的名义前去扰她清静。
这才会叫贵妃争了先。
德妃心知，此刻寿康宫有了贵妃在，怕是不会再轻易放她们任何一个妃子进去。
但……小辈们可不一样。
而且她家这个小辈，素来会讨贵妃欢心。
也许……太后娘娘见了，说不得也会喜欢上呢？
哪怕没有喜欢上也没关系，寿康宫有贵妃在，太后娘娘若是迁怒，自有贵妃帮忙说话，左右是吃不了什么亏的。
德妃心下飞快转量着各种想法。
而此时，吴婉瑜才刚磕磕巴巴说完自己的诉求，“儿臣也想去寿康宫探望一下太后娘娘，若是能尽些孝心就更好了。”
她说完，德妃立马笑着夸了她一句，“好孩子。”
却是没说答不答应，反而敛下眼皮，高深莫测地做出一幅思量的模样来。
吴婉瑜只得静静等着她下决定。
好在没过多久，德妃就抬起了头，道，“你想去便去吧，只是你入宫匆忙，怕是没带什么好东西……总不好空着手去。所以本宫方才想了想，依稀想起来库房里好像还有几株百年人参和千年灵芝，不若你都拿去寿康宫吧。”
儿媳妇去表孝心，四舍五入也算替她去的。
德妃便很自觉的为吴婉瑜打点好了一切。
临走之前还特意交待了一句，“对了，别忘了你皇阿玛今儿还要问你话呢，可别在寿康宫多待，若是……若是太后娘娘喜欢你，执意要你留下的话，你也千万记得打发人回来交待一声，知道了吗？”
这几句话她几乎是贴在吴婉瑜耳边说的。
说完就明显感到吴婉瑜身子重重僵住了。
德妃：？
她疑惑的眼光在吴婉瑜身上来回转了转，似是想到什么，“你不会是……忘了吧？”
别说，吴婉瑜还真忘记自己今天是入宫干嘛来的了。
她忙端正神色，一派镇定，“没忘，怎么会忘呢。”
“儿臣是最乖顺不过的了。”
“乖顺”二字还是德妃亲自盖章认定的呢，好像是某次宴会上，当着康熙的面，德妃亲口说的。
时间有些久远，吴婉瑜也记不太清楚那时候的细节了。
只知道，这两个字一说出口，身子僵硬的人瞬间变成了德妃，面上表情隐隐还透着几分尴尬和不自然
然后就轮到她：……？
*
吴婉瑜根本没有来得及细想德妃是怎么了，就被一把塞进了软轿里。
柔软的丝绸帘子被放下来，将德妃和她身后的永和宫遮掩得严严实实。
然后不知晃荡了多久，轿子被人不轻不重地放置到了地上。
白蝶掀开帘子，伸出手来扶她：“福晋，到寿康宫了。”
然而此时的寿康宫却是大门紧闭，里头也安静得很。
寿康宫位处慈宁宫西面，可以说是整个紫禁城最靠西边的宫殿，再过去一些，过了宫道和宫墙便是紫禁城外了。
听闻太皇太后还在时，太后娘娘日日往慈宁宫跑，除了睡觉之外的时间几乎都陪在太皇太后身侧。
而等太皇太后薨逝后，康熙担心她不能适应狭小的寿康宫，也多次提议过要她迁去隔壁的慈宁宫，可无一例外，每次提起都会被拒绝。
也许是害怕触景伤情吧。
吴婉瑜心里想着，默默将目光从隔壁慈宁宫的大门移开，落回到寿康宫大门上来。
她示意白蝶上前去敲门。
白蝶顺从地去了，却敲了足足有一炷香时间，里头才有人开门。
“四福晋？”开门的宫女看着年纪约有三十多，认出她来后，声音里难掩惊讶，“四福晋怎么来了？”
“快进来，快进来，要是太后娘娘知道您来了，肯定欢喜！对了，奴婢先进去给太后娘娘通报一声，有劳您在外头等一会儿。”
她说完，风风火火往大殿里头跑。
留下吴婉瑜站在院子中，仔细打量着寿康宫的布局。
以往来寿康宫给太后请安，都是跟着后宫十多二十位妃嫔和皇子福晋，加上各自伺候的宫人，乌泱泱一大帮人来了又去，请安就像走流程一般。那时候挤在人群里，吴婉瑜也没有什么闲心打量寿康宫的环境。
这一次单独前来，吴婉瑜才看清，原来堂堂皇太后所居住的宫殿，居然这般……简陋和朴素。
院子不大，没种什么花卉，有的只有墙角处肆意生长的青绿色杂草，许是被人修剪过，有些参差不齐，只长到人小腿的位置。
除了杂草之外，就没有其他什么颜色了，空空荡荡，脚下板砖甚至还有几块是松动了的，人站上去容易侧歪一下。整个寿康宫只分前后两座大殿，以及两排耳房。
前后两座宫殿的规格都差不多，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头顶是黄色的琉璃瓦，看得出来没有怎么保养，显得有些脏乱。
进去通传的宫女很快又跑了出来，见她抬头打量着大殿廊檐，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让福晋看笑话了。”
她小声解释，“太后娘娘平日里深居简出，不怎么看重享受，皇上虽然也多次提及要翻新寿康宫，可太后娘娘总觉得太浪费了。”
“太后娘娘总是念叨着，说什么国库不丰，还要管着打仗呢，南边打完了，西北边又要打，皇上自个儿都过得紧巴巴的呢，她又怎么好铺张浪费？”
吴婉瑜有些忍不住，“倒也没有到这个地步吧。”
再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宫女听了只摇摇头，“太后娘娘不听呀。皇上每次来说得多了，她就装头疼不想听。那……皇上也没办法，只能多遣人过来伺候着，可来几个，太后娘娘就赶走几个，说她一个人哪里用那么多人伺候着？”所以到最后留下来的也就她们几个年纪大，伺候时日长的了。
吴婉瑜一边听，一边往里走。
等宫女这几句话说完，几人已经到了太后的卧室跟前。
宫女小心上前为她掀开帘子，一进去，迎面扑鼻而来一阵浓郁药香。
其中夹杂着贵妃的声音，听得出来她有些生气，“皇额娘！”
吴婉瑜诧异地眨了眨眼睛，无声询问宫女这是怎么了？
宫女摇着头示意她不知，等把人引到太后床前了，她福了福身子很快退下。
吴婉瑜只得上前行礼请安，“给皇玛嬷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
她的到来，成功打破里头一老一少两人无声的对峙。
太后倚靠在床头，乐呵呵地朝她招了招手，“老四媳妇儿来了，快过来。”
她这称呼是随着康熙叫的。
太后平时虽不怎么管着后宫的事儿，也不爱别人到她跟前请安，却极爱跟小辈打交道，对着弘晖他们这些重孙辈时，一小时说的话能抵得过平时一整天的。
但可惜的是，她说的都是蒙语，弘晖那一辈的小孩里就没几个学了蒙语的，平时对话都得靠老嬷嬷们翻译。
至于胤禛这一辈的皇子里头，能跟太后用蒙语对答如流的，也就直郡王、太子、胤禛、五阿哥和十二阿哥几人。皇子福晋则更少了，唯有同是草原来的十福晋一人而已。
吴婉瑜穿越过来以后，虽然没有怎么继承原主的技能天赋，却很神奇的发现她居然能够听得懂蒙语，只是不会说。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她在一众福晋里脱颖而出了。
吴婉瑜温顺地听从太后的话，搬了个圆凳子坐到太后床前，笑意吟吟地问她，“听闻皇玛嬷昨晚身子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她说完，贵妃帮着翻译。
太后听完还是笑呵呵的，“哪有那么严重？就是头疼犯了，睡一觉就好。瞧你们俩还眼巴巴地跑过来侍疾，哪里需要侍疾哦，吉雅会照顾好哀家的。”她边说，还边拍了拍床沿，发出几道沉闷的“咚咚”声。
吉雅是她的陪嫁丫鬟，也是如今寿康宫的掌事嬷嬷。
太后话音才刚落下，门外吉雅嬷嬷就掀了帘子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药碗。
平时总是笑颜见人的吉雅嬷嬷，此时面上却是十分严肃，她小心翼翼端着药碗走过来，瞧见吴婉瑜时眼底划过几分诧异，随后才柔了面色，朝着她点了点头，未曾行礼。
自然，吴婉瑜也不需要她行礼。
她意识到自己跟贵妃娘娘一左一右，挡住了太后床前的所有位置，忙起身让出空位。
下一秒就听着贵妃怒气冲冲地开口，“这已经是第三碗了，皇额娘您可不能再砸了！”
她看了吴婉瑜一眼，“瞧，您的孙儿媳还在看着您呢，可不能叫她看了笑话不是？”
吴婉瑜忽然被cue，吓得连忙摆手，“儿臣不敢，儿臣……”
贵妃却没理她，直接打断她的话，“儿臣今儿就把话放在这儿了，这碗药您要是不喝，那儿臣现在就去把弘皙弘晖他们都接进宫来，让他们在您床前排排站着，好叫他们以后都有样学样……”
她还没说完，床上的小老太太就霎时苦下了脸，委屈巴巴地拍着床板，“都说了哀家没事，喝什么药啊？”
贵妃：“您身子若是没事，太医们又何需在寿康宫守一整夜？”
太后：“那哀家怎么知道嘛，昨晚哀家睡着了，不知的……”
几个来回，吴婉瑜也算是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不外乎是太后坚决不肯承认自己病了，而贵妃娘娘又坚持要太后喝药才行。
吴婉瑜想了想，想到外头稍显破败的院子，觉得太后应该是个勤俭之人，于是试探着道，“皇玛嬷要是不喝的话，这药可就浪费了呀。”
贵妃闻言一怔。
吴婉瑜顺势问向吉雅嬷嬷，“嬷嬷，这药里用了哪些药材，价格几何？”
吉雅嬷嬷跟随太后嫁到宫中多年，不止满蒙，便是汉话也会说的，听完吴婉瑜问话，不假思索道，“里头加了一些珍贵的药材，若是放在宫外，就这么一剂药，少说也得五两银子。”她回话却是用蒙语回的。
很明显是说给太后听的。
果不其然，太后一听这药居然要五两银子，面上的抗拒之色顿时褪去了许多，有些错愕，“那……那哀家方才倒掉的那两碗……”
吉雅生怕她多想，连忙又道，“都是一锅熬出来的，还没有造成浪费呢……您要不喝才是浪费。”
太后瞬间放松，忙不迭把吉雅嬷嬷手里的药碗端过去，昂起脑袋一口喝了，喝完神色还有些惴惴，嘟嘟囔囔道，“以后别熬了，哀家又没有生病，喝什么药嘛……”
贵妃冷笑一声，“药是太医开好方子，从太医院挑拣处理了送过来的，没法退回。儿臣问过了，此次一共开了五包药，一包管一日，您需得按时都喝了才行。”顿了顿，她继续道，“便是退回去太医院了，也没法给别人用，只能都丢了。”
太后瞬间不吭声了。
她倚靠在床头，眼皮很快耷拉下来。没过一会儿就头一歪，竟是直接睡着了。
吉雅松了一口气，忙上前帮着贵妃一起把她扶到床上躺好，又盖好被子。
完了走到吴婉瑜面前，正正经经朝她行了个礼，“奴婢多谢福晋方才帮着出言规劝太后。”
吴婉瑜伸手把她从地上捞起来，“嬷嬷太客气了，这都是应该的。”
为防止打扰到太后休息，几人很快转到外间说话。
贵妃额上还冒着密密麻麻的细汗，她朝吴婉瑜苦笑一声，“今日多亏有你了。”
吴婉瑜摇着头，“儿臣说了，这都是儿臣应该做的。”说完，又问，“皇玛嬷每次生病的时候都如此吗？”
“可不是，难劝得很。”贵妃鼓了鼓腮，想来是有些生气，“你知她为何不要人来侍疾么？便是不想别人劝她喝药！”
“每次都是这样，说了无数遍都不肯听，就是皇上亲自过来了，不劝上个把小时她都是不肯喝药的。”
“也就今儿你来了，一语道破天机……”贵妃说着又笑了，“还别说，你这法子还真好使。”
吴婉瑜摇摇头，“只是凑巧罢了。”
她觉得太后跟现代社会那些冥顽不灵的老太太们有些相似。
只是所处在不一样的阶级社会里，才会显得难劝。
她说完，带着点暗示意味的看向贵妃娘娘，“娘娘是先回承乾宫，还是要继续在寿康宫候着？”
贵妃听出她话里意思，伸了个懒腰道，“本宫先与你一道回去吧，等晚膳的时候再过来就行了。”
吴婉瑜点点头，正好她也有话要与贵妃说。
两人便一同回了承乾宫。
走入大殿时，角落里摆着的落地摆钟正好敲了九下。
而殿内，已经有宫人准备好了瓜果点心和茶水。
贵妃在寿康宫侍疾时，因着太后打翻药碗的举动，身上衣裳被药汁波及，便转去里间换过一身崭新的衣裳。
过了足有一刻钟才回来。
她拨弄着尾指上戴着的护甲，姿态慵懒问吴婉瑜，“你是想问我，知不知晓皇上今儿召你入宫是为了什么吧？”
吴婉瑜沉着点头，适时奉上恭维，“贵妃果然蕙质兰心。”
贵妃白她一眼，“本宫也不知晓。还等着你见完了皇上去问你呢。”
吴婉瑜：……
那她今天溜了大半个紫禁城专程跑去寿康宫寻找贵妃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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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 10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