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三世

开春的雨总带着股钻骨的凉,料峭的寒意顺着裤脚往上爬,谢安蹲在莫玄院角的花架下,指尖往土里埋缓释肥时,冰凉的湿泥裹着碎冰碴,刺得指腹发麻。他望着新栽的蔷薇幼苗,嫩绿的芽尖被雨打得蔫头耷脑,忽然就想起莫玄今早咳在绢帕上的红——那抹红艳得触目惊心,像极了去年深秋落在石榴树上的霜红,明明是衰败的色,偏生透着股灼人的烈。

“别埋太深,会烧根。”

廊下传来莫玄的声音,带着点病后的气音,像被砂纸磨过的竹笛。谢安回头,看见他披着件深蓝色的旧棉袄,是他爷爷留下的那件,领口磨得松垮,露出颈间淡粉色的疤,被堂屋飘出的炉火映得泛着层暖光,倒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像宣纸浸了薄雪。

“知道了。”谢安应着,放缓了动作。指尖捏着缓释肥往土里探,忽然想起这棉袄还是前几天他硬给莫玄披上的。入了冬,莫玄的咳嗽就没好过,镇上的老大夫背着药箱来来回回跑了八趟,药方换了一沓又一沓,墙角堆着的药渣都能沤成肥了,可那点猩红还是像早春的梅蕊似的,总在绢帕中央冒头,擦了又渗,渗了又擦。

洗手进屋时,炉火上的药罐正咕嘟冒泡,苦涩的药味混着炭火的焦香漫得满院都是,连廊下晒着的梅干菜都染上了三分苦。谢安往炉子里添了块炭,火星“噼啪”炸开,映得莫玄的侧脸忽明忽暗。

他正坐在案前补书,是本光绪年间的《白石道人歌曲》,纸页脆得像风干的蝶翅,稍微碰重些就簌簌掉渣。莫玄握着支极细的狼毫笔,笔尖蘸着稀释的糨糊,正往撕裂的纸页上贴金箔。他的手有些抖,金箔裁得歪歪扭扭,边缘翘着,像只没站稳的蝶。

“刚把《暗香》那页补好,”莫玄抬头看他,眼里蒙着层水汽,“你看这墨色,是不是太新了?”

谢安凑过去细看,修复处的宣纸特意做了做旧,泛着层温润的浅黄,和原页的旧黄融得极自然,连纸纹的走向都仿得分毫不差,哪有什么“太新”的说法。他知道,莫玄是又不舒服了,才会这样苛责自己——这人向来如此,越是难受,越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较劲儿。

“正好。”谢安把他手里的毛笔抽走,搁在砚台上,墨汁在笔锋凝成颗黑珠,“老看字伤眼,我弹段琴给你听。”

琴就放在案旁的矮几上,修好后谢安一直没舍得送走。琴身的断纹里填了新漆,在灯光下像条蜿蜒的河,琴尾补的那块木已经养出了包浆,和旧木浑然一体,只有凑近了细看,才能发现“玄”字的刻痕里,藏着点新添的木屑。谢安拿起那支“双安”琴弓,象牙柄被摩挲得发亮,轻轻搭上弦,试了个音。

“铮——”

声音清越,像山涧的泉撞上青石板,莫玄的咳嗽声果然停了。他靠在圈椅上,闭着眼听,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随着旋律轻轻颤,像蝶翅要展未展,又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迟迟不肯落下。

谢安弹的是《平沙落雁》,调子舒缓,带着点旷野的辽远,指尖在弦上揉捻时,刻意避开了《沉思》的旋律。自从莫玄开始咳血,总说夜里梦见枪,梦见雪,梦见染血的白衬衫,醒来时冷汗能浸透里衣,连带着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层说不清的怯,谢安哪里还敢碰那些勾魂的调子。

“停。”

莫玄忽然开口,声音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谢安的手顿在弦上,余音在屋里荡了荡,撞在堆着古籍的书架上,碎成一片轻响。

“弹《沉思》吧。”莫玄睁开眼,眼里的水汽更重了,像蒙着层雾,“我想听听。”

谢安握着琴弓的手紧了紧,弓毛蹭过琴弦,发出点细碎的颤音。他想说“换支曲子吧”,可看着莫玄眼里的光——那光像风中残烛,明明灭灭,却透着股执拗的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琴弓再次落下时,谢安的指尖在抖。小提琴版的缠绵被古琴演绎出几分凛冽,像民国那年的雨,敲在藏书楼的瓦上,敲在染血的白衬衫上,敲在两世都没愈合的伤口上。莫玄听得很专注,手指在膝头轻轻打着拍子,到**处,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低低地哼起来。他的嗓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奇异地贴合旋律,像两片磨损的齿轮,兜兜转转了两世,终于找到了咬合的齿痕。

“小时候,我爷爷总在雪夜里拉这支曲子。”莫玄忽然说,目光落在琴尾的“玄”字上,眼神有些恍惚,“他拉琴时,会对着墙上的老照片笑,照片上的人穿军装,站在戏园门口,怀里揣着本《拜伦诗选》,眉眼……和你很像。”

谢安的弓子猛地打滑,琴弦发出刺耳的颤音,像玻璃被摔碎在地上。他想起那张被莫玄锁在樟木箱里的老照片,想起照片里青年嘴角那颗痣,想起暗格里那半张《沉思》手稿——“赠安,岁在戊子,蔷薇开时”,原来有些旋律,真的能穿透生死,在血脉里代代相传,像条扯不断的线,一头拴着民国的雪,一头拴着今生的雨。

药罐“噗”地溢了药汁,滚烫的褐色液体溅在炭火上,腾起股白汽,带着更浓的苦味儿漫开来。谢安慌忙去关火,手刚碰到药罐的耳,就听见莫玄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弯得像只对虾,绢帕捂在嘴上,指缝间渗出点红,像雪地里绽开的梅。

“莫玄!”谢安扑过去拍他的背,指尖触到棉袄下的脊背,瘦得硌手,隔着布料都能摸到突出的骨节,像只剩层皮裹着骨头。

“没事……”莫玄缓过劲,喘着气把绢帕往袖里藏,动作慌得像个被抓包的孩子,却被谢安一把抢了去。帕子上的红比前几天深了些,像滴进水里的朱砂,在素白的绢上晕开,刺得人眼疼。

“去城里医院,明天就去。”谢安的声音发颤,把绢帕攥成一团,指节泛白,“我去叫车,现在就去收拾东西。”

莫玄摇摇头,抬手按住他的胳膊。他的手很凉,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却带着股不容分说的劲。“没用的。”他拿起案上的铜书签——就是那枚刻着蔷薇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花瓣的纹路里积着点墨渍,“我爷爷说,有些债,躲不过。”

他把书签塞进谢安手里,掌心的温度烫得像火,烫得谢安指尖发麻。谢安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书签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顺着蔷薇的纹路往下淌,像给花瓣添了滴露珠。他想起莫玄肘弯的疤,想起民国雨夜里的枪伤,想起第二世病房里那台刺耳的监护仪——原来这些疤,这些伤,都不是意外,是刻在命格里的债,轮回到哪一世都要还,躲不掉,逃不开。

那天晚上,莫玄发起了高烧,脸颊烧得通红,胡话里全是零碎的片段。“安之,别开枪……”“琴弓呢?我的琴弓……”“桂花糕凉了,再买块热的……”谢安守在床边,一遍遍地给他擦手心,喂他喝温水,直到天快亮时,烧才退了些,可人还是昏昏沉沉的,睫毛上凝着的泪珠,天亮了都没干。

莫玄醒来时,眼神清明得可怕,像雨后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点云。他看着谢安眼下的青黑,忽然笑了,嘴角弯起个浅弧,像檐角的月牙:“你看,我就说没事。”他抬手想碰谢安的脸,指尖在半空中停了停,终究还是落回自己膝头,“祠堂的老看守说,三月初三有庙会,想去看看。”

谢安心里一紧。三月初三还有半个月,莫玄的身子能不能撑到那天,谁也说不准。可他看着莫玄眼里的光——那光像燃尽的烛火最后亮的那一下,微弱,却执拗,终究还是点了头。

接下来的日子,莫玄像是回光返照,精神好了许多。他会跟着谢安去祠堂整理残书,蹲在地上捡碎页时,动作虽慢,却再没咳过血;他会坐在廊下看谢安练琴,阳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细细的绒毛,偶尔还会跟着哼两句《平沙落雁》;甚至能亲手包两个青团——素馅的,豆沙里多加了勺桂花糖,是谢安爱吃的那种,指尖沾着青汁,像抹了层新绿。

谢安却一天比一天慌。他数着莫玄咳嗽的次数,算着药罐空了多少回,夜里总不敢睡沉,隔半个时辰就醒一次,摸一摸莫玄的额头,探一探他的鼻息,怕一睁眼,身边的人就没了温度。

三月初二那天,天阴得厉害,快中午时竟下起了雪。江南的雪下不大,像撒了把盐,落在青石板上就化了,只在瓦檐上积薄薄一层,像裹了层糖霜,又像给老房子镶了道银边。

莫玄的精神突然差了,蜷在圈椅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谢安把他抱到床上,盖了三床被子,他还是冷得发抖,牙齿打颤像筛糠,发出“咯咯”的轻响,听得人心头发紧。

“冷……”莫玄抓着谢安的手,指尖冰凉,像攥着块冰,“安之,我冷……”

谢安的心猛地一沉。安之,是他第一世的字。当年在军校,教官说“安之若素,方得始终”,他便一直用着,直到那把枪打碎了所有安稳。他知道,莫玄这是烧糊涂了,把他当成了那个穿着军装,亲手扣动扳机的谢安之。

“我在。”谢安把他的手揣进自己怀里,用体温焐着,眼泪无声地淌,滴在莫玄的手背上,烫得他瑟缩了一下,“我在,不冷了。”

莫玄的眼神渐渐涣散,像蒙了层毛玻璃,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蔷薇……该开花了……”“琴弓……别丢……”“下辈子……江南……等你……”

谢安一一应着,把那支“双安”琴弓塞进他手里,让他攥紧。象牙柄的温润贴着莫玄的掌心,他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握紧,却没了力气。“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去看庙会,去看蔷薇开花,去把琴送到博物馆……”谢安的声音哽咽,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莫玄笑了,眼角沁出滴泪,顺着鬓角滑进枕套里,晕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他最后看了谢安一眼,眼里的光像燃尽的星,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嘴唇动了动,轻轻说了句什么。

谢安没听清,只觉得怀里的人突然轻了,像片被风吹落的蔷薇花瓣,轻飘飘的,没了一点分量。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石榴树上,落在新栽的蔷薇幼苗上,落在祠堂的青瓦上,悄无声息,像在为两世的遗憾,盖上层洁白的布。谢安抱着莫玄,坐在床上,听着雪落的声音,直到日头偏西,直到炉火熄灭,直到怀里的温度一点点凉下去,都没舍得松开手。

莫玄这一世死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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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纪年
连载中鸢尾白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