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琳洛斯醒来的时候,身旁火炉里的火正旺,熏木添得很足,烘着满屋子清香的暖意。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蹙着眉艰难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缠满了绷带,动弹不得,一根细细的导流管插入她手腕皮肤的切口,引着黑色的液体,滴滴缓慢地注入竹筒里。
相较于竹筒里黑色的液体,导管里的黑色明显稀释很多。
听闻动静,外面等候的人掀开小木屋的门帘走进来察看。
“醒了?来,喝点水。”白岁捧着手里的树叶,凑到尔琳洛斯跟前,宽大的绿叶被折成斗状,盛满了澄澈甘甜的泉水。
许是缺水渴坏了,尔琳洛斯仰着头,对着白岁递过来的叶片缺口,一饮而尽,嘴边来不及咽下的水珠顺着唇角淌下,沾湿了破碎的衣襟。
白岁不语,只是伸出手擦拭着尔琳洛斯的唇角,面色柔和。
阳光从木屋顶的缝隙里透出来,照耀着他纯白披肩的长发,还有银色的瞳孔和睫毛,使得他周身散发着空灵圣洁的气息。卸去刻意的伪装,白岁恢复到了淡泊平静的模样,只一眼,尔琳洛斯好似能够从他银色的眼眸里,捕捉到缓慢流逝的岁月。
察觉到过度亲密的姿势,尔琳洛斯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白岁却毫无所感的模样,抬手点了点她的眉心,语调温柔。
“不必紧张,我已经带你逃出迪佩尔了。这里是波塞冬,我的地盘。”
听罢,尔琳洛斯颇为怔愣地迟疑了半晌,消化了半天信息,才缓过神来。
“波塞冬,你的地盘?”
她轻轻启唇,很久没有说话的缘故,尔琳洛斯嗓音干涩,有些困难地出声。
著名的海妖水域,波塞冬,纵使她常年闭塞在庄园里,但是有关这片神秘海域的传说,从未停止在魔仆们口中流传。
擅长吟唱天籁之音的绝美海妖,貌色绝美,介于性别的边界。传闻每当暴风雨来临之际,他们都会从深海里冒出头来,于波涛汹涌的海浪中歌唱,雷电交织的轰鸣声里,这样的场景被赋予了诡谲的昳丽。
“你是海妖。”
反应过来了,她的语调变得笃定。尔琳洛斯费力睁开眼皮,打量着白岁的容貌。当初初遇,蓦然一瞥,纵然见多识广,尔琳洛斯也被白岁的容貌深深震撼。
后来得知他是“野蔷薇”派来援助的刺客,尔琳洛斯更惊诧了,握着白岁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易容,要不然他们会迅速暴露,死无全尸的。
“嗯。”
白岁拢了拢玄色的衣衫,鼻息间轻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他半弯着腰察看导管里的液体,满意地点了点头,拾起竹筒快步走出去,倾倒完毕后又拿回来借着尔琳洛斯伤口滴落的黑液。
“你体内的积存的毒素被我引出来了一些,剩下附着在骨头上的难处理,我试着用帮你催动,问题应该不大。”他用柔软微凉的指腹一下又一下摩挲着她的胳膊,像是被吸引一般,沉在骨头上的黑沫逐渐弥漫到皮肤的表层,仿佛曾经迪佩尔皇国医师们眼中的疑难杂症,对于他来说,是再简单和寻常不过的小病症。
“波塞冬是你的地盘?”尔琳洛斯仿佛没有听到白岁的絮絮叨叨,还沉浸在他方才的坦白之中,恍然大悟地抬眼,“深渊之眼塞里。你是塞里。”
波塞冬海妖受海妖王管辖,但是少有人知道,真正的摄政王并不是海妖王。帝国的一举一动,都在隐藏于黑暗中的那双深渊之眼的掌控之下。而更鲜为人知的是,那位摄政王的名字——塞里。
“白岁”挑了挑眉,勾唇笑了起来,还是那副毫无攻击性的模样,认真拆着她身上的绷带,察看伤痕的恢复情况。默了片刻,才柔柔地接下话题:“你知道我的名字?”
“听说过。”尔琳洛斯喁喁地低下声,长睫毛掩盖着汹涌的思绪,解释般地继续道,“铃铛商人交易的时候提起过。”
废土黑市的铃铛商人,是穿错在各个帝国黑暗地带交易的神秘人物,知道这样多的信息并不稀奇。
熏炉上热的汤药咕嘟嘟地冒气,氤氲的雾气腾腾冒出。塞里起身,把药壶捻起,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挥,沸腾的药便平稳了下来,变成适宜的温度,递到尔琳洛斯眼前。
似乎并不在意尔琳洛斯从哪里听到自己的真名,尽管这位年轻的摄政王往日里对于这件事情敏感忌惮,少数几次发火杀戮,也是因为嘴笨的手下无意泄露出自己的信息,但此刻面对尔琳洛斯,他的坏脾气好像都隐没了起来,和熙淡定,宽容得没了底线。
“喝药。”塞里垂眸,无波无澜地说着,接着动作轻柔地帮她上药。
细嫩的皮肤经过大火的灼烧,留下了丑陋的疤痕。但好在塞里的药库足够充足,去除这些疤痕不成问题。
尔琳洛斯抗拒地挡住塞里的手,不愿意喝下这黑漆漆的药汤。
“长老院还没死,你应该不会先他们而去吧。”看到她的神情,塞里顿了顿,淡淡开口,极为了解她的心思。
果不其然,还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尔琳洛斯便自觉地拿起来药汤一饮而尽,连渣都没有剩下。
塞里冷峻的眉目缓和,唇角有了些许努力克制的笑意。
尔琳洛斯躺下去,老老实实地顺从安排,任由塞里翻煎饼似的捣腾给她上完药。
他们都没有继续再说话,可气氛并不尴尬,大难过后令人享受的平静,弥漫在静谧的空间里。
她没有好奇地问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有没有人发现。因为这些答案都显而易见。
圣灵节当晚,尔琳洛斯提前通过“野蔷薇”知道了灵族的计谋,将计就计吃下红河车大出血,消耗法力,被抓去火堆上炽烤。本身她的计划是利用自己的死破局,与血族同归于尽。但本该离开执行其他任务的白岁却去而复返,保下她的性命,带她离开了死亡的结局。
而白岁就是波塞冬的摄政王塞里,所以操纵水对于他来说再容易不过,只要始终输送水膜覆盖她的皮肤,尔琳洛斯就不会被活活烧死。
至于有没有人发现——深渊之眼塞里神出鬼没这么多年,躲开这些愚蠢群众的眼睛自然轻而易举。
关于为什么摄政王要成为刺客,又如何和“野蔷薇”认识,又什么要改变任务轨迹来救她,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还活着,血族长老院还活着。后者仍旧存在的信号再明显不过。
尔琳洛斯疲惫地闭上眼眸,烦躁郁结在眉宇间。
这条路比她预想的还要长。
“倪克斯呢?”沉思间,她骤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摸了摸空荡荡的怀抱,罗盘并不在熟悉的位置。尔琳洛斯常年木然的神色,破裂出来了几丝慌乱,“罗盘呢?”
微粝的拇指指腹轻轻刮了几下她肌肤薄嫩的眼睑,塞里俯下身,嗓音温沉:“放心,倪克斯回到‘野蔷薇’身边了。罗盘一直只是它暂住的地方,所以损坏并不要紧。”
他的嗓音比寻常男子的,要温柔不少。用着几近哄小孩子的语气,同她说出这些话。
尔琳洛斯松了口气,严重失血的后遗症还没有得到很好的恢复,她意识昏沉,沉阖下了眼眸。耳畔塞里还在说着近日的计划,迪佩尔皇国那边有“野蔷薇”和赫连负责推进,尔琳洛斯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当然,之后他们不必再回到水深火热之中,塞里已经为她办好了新的身份证明。以后的每一天,都是新生。
“野蔷薇的身份,没有被怀疑吧?”尔琳洛斯昏沉沉地呢喃,半梦半醒地睁着眼,还是有些不放心。
塞里轻笑了一声,自信地摇了摇头,抚上了她的眼皮,哄着她入睡。
“放心,克斯特大人的身份,无人敢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