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没多久,尔琳洛斯就窝回吊床上睡着了。
详细点说,那就是被慕格连哄带骗扯回了自己的吊床上睡觉。
原本还打算躺在他房间入睡的尔琳洛斯,因为没有了像昨日里“监工”的借口,只好理亏地自觉离开。
不知为什么,昨晚在慕格房间睡觉的体验极佳——没有乱七八糟的噩梦,没有骨肉里时隐时现的疼痛,使得她沉浸在梦乡里不愿醒来,黑眼圈也淡了不少。
以至于她清晨睁开眼,心头涌上来的全是如海潮般席卷的空虚。
尔琳洛斯怀念地眯了眯眼,习惯性地合上眼皮,准备继续赖床,却倏地想起来什么一样,直起身子摇响墙壁上的铃铛。
霎时间,庄园里魔仆们腰带间悬着的铃铛,齐齐清脆地鸣响。
负责侍寝的几个如临大敌,迅速奔向属于自己的岗位。
“小姐今天起得很早。”赫连扶了一下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手沙沙地记录着什么,“准备什么时候用餐呢?”
尔琳洛斯不语,目光扫过前来打扫的魔仆,又瞥了一眼门口,并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
踌躇半天,她还是启唇,嗓音里满是刚睡醒的沙哑:“慕格呢?”
他不应该主动出现,然后嘴里碎碎念叨催促着她练剑吗?
“慕格大人已经在钟楼的办公厅里工作了。天不亮马车就送来了好几箱磷灰石。”赫连不徐不缓地汇报着,对一切动向了如指掌。
处理公务吗?
尔琳洛斯歪着头努力回想,她确实拨了钟楼的那个房间给他议事,也准许他将公务带进来处理。
她垂下眼帘,长睫毛掩盖住了全部的思绪。
空气骤然沉默下来,良久才打破寂静。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小姐?”
“我说慕格,临走之前有没有说点什么?”尔琳洛斯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抿唇胡乱地揪着毯子上的毛。
“没有。”赫连淡淡说道,语调里没有丝毫起伏。
“行了,我知道了。”
她毫不意外地接受了这个答案,心底却无法遏抑地升起一股强烈的烦躁。明明房间里的火炉,魔仆们添了足够的柴火,尔琳洛斯还是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从指尖到心口,都是冰冷的。
“再加点柴。”她蹙紧了眉吩咐。
“是,小姐。”
“早饭呢?”
“小姐,血浆已经备好。”
“不是这个!”尔琳洛斯不悦地撇嘴,努力回想着和慕格一起吃的美食,“我要奶油蘑菇粥,还有……还有之前小酥饼。”
“是,小姐。”
众魔仆不敢怠慢,厨房招揽了两倍的人手加快速度,很快热气腾腾的饭菜就呈到了面前。
阳台的门也关了,火炉也烧得很旺,菜品整齐地码在了拖车里。
先前能够使她舒适的条件似乎都备齐了,可尔琳洛斯郁结的难受并没有任何缓解,眼瞅着饭菜也没了胃口。
她的眉宇皱得更深了。
“备水,我要泡澡。”
她曾听慕格讲起这种方式,可以让身体暖和起来,好像叫洗温泉。
“再多加点牛奶,烧得热热的。”
“是,小姐。”
*
“所以魔草药和血族长老有关?”恩底啃着三明治,含糊不清地询问。
“是。”慕格望着清单上勾选出来的药材,“这些都与尔琳洛斯的药高度重合,加上赫连的佐证,我们可以暂且下定论。”
“我去!这个小姐都喝了,不就是个毒药罐子,竟然能活这么久?”恩底眼睛瞪得像铜铃,随后嘴叼着三明治,空出来的双手合十,“圣灵保佑,我要是有血族一半的长命就够了。”
话音未落,慕格伸手狠狠地敲了他的头。
“喂!干嘛!”恩底哼哼唧唧地放下胳膊,“不让说就不让说,动什么手。”
他起身夺过魔草单,细细察看,指出来没被圈中的草药:“这些没画圈的怎么回事?”
“时间紧,我没来得及翻赫连的药方,就被他发现了。没画圈的都尚未验证。”
“嘶——”恩底摩挲着下巴,“有点古怪。”
“大源头搞清楚了,其余的都不急。”慕格翻着记录本,磷灰石已经被放进桌角下的袋子里。
新鲜呈上来的磷灰石没有灰尘,光滑又细腻。
“现在局势基本稳定,血族克斯特的水晶球预言更得民心。”恩底敛起笑容,正经地说道,“灵族偷鸡不成蚀把米,信誉度下降。”
“父亲想撬动灵族祭祀的地位?”慕格猜测道。
“不无可能。”恩底继续补充,“可是这样一来,血族势力进一步扩张,不是件好事。”
慕格点头默然,恩底则突然紧张地打量起来四周。
“放心,没人。”
“呼,吓死我了。”恩底后怕地拍拍胸脯,“在人家家门口说坏话,我这可是头一回。”
“少贫嘴。”
“说到这,我倒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恩底盯着慕格,“你不会在这住习惯了吧?”
“怎么可能。”慕格下意识地嗤笑一声,神情一瞬间不自然,而后恢复如初,“圣灵节前后吧。”
“那就好。”恩底收回目光,谨慎的表情仍旧没有放松。
像是没有注意到一样,慕格自若地询问:“你那里有没有海贝壳。”
“有倒是有……”话题转得有些快,恩底反映了半晌。
“你回去给我送来点。”
“干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慕格轻咳一声,止住了他的话头。
没等恩底头脑转过弯来,他已经被慕格送到了庄园门口。后者乐呵呵地向他挥手告别,马车尚未启程就迫不及待地离去。
独留恩底在风中凌乱。
*
尔琳洛斯始终没有吩咐人来找过他,可慕格还是脚步一转,走向了正厅的方向。
花园里此刻静悄悄的,魔仆们全都聚集在正厅的空地上,下着棋。
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小小的棋盘,吵吵嚷嚷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赫连并不在其中。慕格下意识扫视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倒是魔仆先注意到他的到来。
出于礼节,还是鞠躬低头。
“慕格大人。”
“尔琳洛斯呢?”
“小姐刚泡完澡,正在床上躺着呢。”
泡澡?
慕格眉梢轻挑,桃花眼溢满笑意。
之前他和尔琳洛斯说过,这样可以缓解寒冷,他小的时候冬天就喜欢泡温泉。
没成想她倒是听了进去。
这下子不至于浑身冷冰冰的了。
如此想着,他加快步伐,推开了尔琳洛斯的房门。
出乎意料的是,前者正缩在吊床上,没有声息,连他进门都不曾给一个眼神。
慕格心下奇怪,垂眸靠近,随后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
尔琳洛斯恹恹地闭着眼,俨然是迷糊的状态,往日里白皙的皮肤泛着不健康的紫红,触碰上去便可发现温度高得吓人,如同火炉一般
褐色的长卷发湿漉漉地搭在肩头,水渍晕染开大片衣襟,连带着毛毯也浸透了冷水。
她纤细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发抖,却咬紧牙关硬撑着,额头不满汗珠,极不舒服的模样。
那日慕格看到过的伤痕,此刻全部浮现出来,肿胀皲裂,如同刚形成一般,鞭痕道道划破了细腻的皮层,显露出来赤红的血肉。
“怎么回事?”慕格艰涩开口,心口莫名一痛,随即身体源源不断地充盈进来能量,好像有微不可见的东西松动,可这样的感觉还没抓住,便转瞬消失。
慕格思绪全集中在尔琳洛斯苍白的神色上,并没有仔细追究自己身体上奇怪的反应。
“泡,泡澡。”尔琳洛斯虚弱地抬眼,青灰色的唇像是败落枯萎的鲜花。
见此情景,他飞快眨了几下眼,压下不停上涌的酸涩。
就算他不懂魔力,也能感受到尔琳洛斯的生命力正在迅速流逝。
如同水库破裂开一个缺口,积压的清水喷泻而出,难以停止。
“第一次泡,好像温度不太合适。”她轻轻地抬眼,无奈道,“不过确实很暖和。”
“你……”慕格眼睛憋红了,手足无措地探了探她的额头,全然没有了笑意,“你中暑了。”
泡澡得热到什么程度,泡了多久,才会这样?
她不知道水温,魔仆难道不知道吗?
想起刚来这个庄园时,房间里大开的阳台门,破旧的家具,还有许久未用的火炉。
慕格的黑瞳像淬了毒一般,神情变得冷漠疏离,眉眼间充斥着阴沉沉的戾气。原本沙哑好听的声音,也因为强行压下来脾气,而嘶哑骇人。
“很好。”
他勾起唇,狠狠地磨了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