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慕格人生中过得最痛苦的下午了。
磷灰石飘扬的粉末泼得他灰头土脸，黑色的发丝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白，似雪花落了满头。
机械的声音还在播放着，他僵着脸望向一下午的笔记成果，脸色差到极点。
“……因此我们家族认为，或许最好的方式是买上好的鲜花，按照彩虹色的顺序放在大街两边，看起来比较喜庆……”
“对了，一定要挂上彩带，彩带也要七彩的颜色。还可以出圣灵节的周边，红色和绿色搭配最好，激起群众的购买**……”
磷灰石里的声音慢慢悠悠，不知说了多少废话才绕到主题上。
可是这个家族的方案，和前面的家族除了周边颜色差异之外，没有任何分别。
羊皮纸上的字直接复制粘贴就好，只是把之前的黑白色改动成红绿色罢了。
真是省事。
慕格沉默地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甚至黑白色还可以往前推演。
一开始是橙黄色，后来变成荧光绿……不知倒了几番，变成黑白，现在倒好，又红绿色了。
你们血族是一个方案用到包浆是吧？
简直像极了应付作业的学生，趁着老师不检查，偷工减料。你抄我我抄你，答案都懒得变个花样。
这得多么敷衍！
你们全族都没有几个靠谱的人吗？
慕格不悦地扯动了一下唇角，嘴紧抿成一条直线。
“不是我说，这方案……”他终究忍不住扭头，抱怨起来，话音却戛然而止。
透过朦胧的黑烟，能瞥见尔琳洛斯宁静的睡颜。
他绝望地打量着满身是灰的自己，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抓耳挠腮地又转了回去。
慕格算是想通为什么他们会弄虚作假，毕竟尔琳洛斯只会让意见堆到发霉也懒得打听一次，久而久之，寻常人都会没有了耐心。
“听完了？”
带着睡意的嗓音响起，骤然出现在寂静的空间之中，吓得慕格一激灵。
红瞳的主人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幸灾乐祸地斜睨着慕格。
尔琳洛斯的确心情十分愉悦，没有什么比看别人干活更轻松的事情了。
“整理好了。我念给你听听。”
“说吧。”
“……可以出圣灵节的周边，橙黄色搭配……”他干巴巴地念着。
“可以出圣灵姐周边……”
“你看错行了。”
“不，这是另一个建议，小姐。”慕格脸上挂着假笑，“可以出圣灵节的周边，荧光绿搭配……”
“……可以出圣灵节的周边，黑白色搭配……”
“停！”尔琳洛斯烦躁地蹙眉，“除了这些呢？”
“没有。”慕格像是出气似的，甩开羊皮纸。他本就不多的耐性现在是真的磨得一干二净。
显然，尔琳洛斯的脾气更差一些。
“扔出去！还有，以后不准收他们的磷灰石。”
她的瞳孔散发出冰冷般的骇人光芒，面容却仍旧是纯真无暇的微笑，格外诡异。
众魔仆紧张地忙碌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把磷灰石全都运走，能扔多远扔多远
——而事实就是，把这些全是废话的石头清理掉，当真就什么也不剩了。
一切都回到起点，进度为零，可以说出发了半天，还不如不出发。
慕格少爷性子又发作起来，愣是按耐不住浑身的瘙痒，撂下尔琳洛斯先去浴池里洗澡，足足往常时间的两倍才清理干净自己。
直到搓地胳膊发红了，他才勉强舒服一些，喟叹着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路上他认真考量着，血族的意见算是无效了，折腾半天，还是要自己想。
圣灵节近在眼前，除去采购材料和布置场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慕格陡然觉得，仿佛揽到了一个烂摊子，但是一言既出，还是要遵守诺言。
这么想着，他推开了卧室的门，下一秒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心脏骤停。
*
“你……”慕格瞬间头脑充血，颤抖地指着不速之客，“你干什么？”
尔琳洛斯正带着几个魔仆在角落里敲敲打打，一副要拆家的架势。等到侧过身，慕格才瞧见那里安了一个吊床。
型号比尔琳洛斯卧室里的要小一码，但是完全够她蜷缩在上面。
已经装好，尔琳洛斯旁若无人地爬了上去，安然地躺好，托着半边脸颊，红眸里满是惬意。
“洗好了？干活。”她毫不在意慕格黑下来的脸色，悠哉地撩了撩发丝，“我怕你偷懒，过来看着。”
“喂！这是我的房间！”
“这是我的房子。”她高傲地抬起下巴，“快点！”
慕格烦躁地挠挠头，终究是敌不过对方，败下阵来。
他带着些许脾气气哼哼地坐了下来，认命地拧开灯。
说是监工，尔琳洛斯当真躺在一边假寐，没有打扰他。久而久之，慕格已然忘却了房间里还有个人，投入到工作之中。
其实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并不难。
圣灵节对于爱凑热闹的他来讲，绝对是不可缺席的存在。不仅要去，还一定抢先到达商街。
慕格很喜欢呆在某一处小铺的房顶，一点点望着街头到街尾的烛火盏盏亮起，将昏暗的视野映得如同白日，饮酒作乐间夹杂着民间艺人的器乐声，繁华如梦。
由孤寂到热闹，恍若幻觉一般的体验。
年年如此。
儿时母亲会陪伴着他玩套娃娃，陪他吃魔兽形状的糖，待到零点看绚烂的烟火。
她去世以后，慕格就再也没有做过这些，而是像局外人一般，伫立在高处，望着脚下门庭若市。
观察久了，自然也会摸出来万变不离其宗的规律。
比如烛火的样式、商铺的位置、街边的布置。简单换个模样图个新鲜罢了。
黑瞳被水润泽过一般，波光粼粼。他从回忆里抽离，目光回到了眼前的羊皮纸。
轻咬着羽毛笔的羽毛思索过后，便快速动起笔。
事实证明，尔琳洛斯的抉择是对的。慕格真的是处理这件破事的不二人选。
详细地写明了方案不说，连带着材料，设计图都画得清清楚楚，直接跳过了素日里各个部门需要不断商榷磨合的繁琐步骤，跨到动工装饰的程度。
“童话王国？”尔琳洛斯狐疑地念着，挑了挑眉。
“对，原本的圣灵节元素里面，加入童话主题，能够吸引更多的孩童前来，同时也可以增加亲子互动。”
“为什么要孩子？”她毫不掩饰嫌恶，似乎讨厌极了。
“圣灵节是所有孩子最期盼的节日。越长大，在他们心里，节日的氛围就会越来越淡。”慕格恳切道，“所以，我想给他们一个美好的回忆。”
而不是像他一样。
“所有孩子都期盼？”
“小姐，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圣灵节的歌吗？”
“什么歌？”
见她实在好奇，慕格清了清嗓，硬着头皮五音不全地唱了起来。
尽管哼得调子已经偏得不能再偏了，但是尔琳洛斯并没有露出寻常嘲讽的神情，而是抿着唇，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见此，原本应付着唱两句的慕格，也敛起来漫不经心的笑，正经了起来。
黑夜晕染天际，月光随着氤氲的云朵散下来，透过窗棱，柔和地笼罩在他们的身上。
伴随着古老的歌曲，天地也寂静下来，如同忠实的听众。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
赤色墓园如其名，除却最南边的城堡以外，其余的空地，均被大片的墓碑覆盖。
漆黑笨重的墓碑层层叠叠，漫天遍野，目之所及便压抑恐怖到极致。
漆宴丝毫未觉，淡定地坐在其中一个墓碑之上，长腿垂在泥地上浑不在意地摩擦着，修长而没有瑕疵的手捧着一支蜡烛，已经快要燃尽，艰难映照着他冰冷的面具。
他盯着虚空，似乎在沉思。
“赫连找过你。”他骤然启唇，低醇而磁性的声音响起，“可是，我亲爱的克斯特，我等了好久，也没有听到你的汇报。”
漆宴的身后，一抹窈窕的身影出现，面容隐藏在斗篷里。
克斯特下意识握紧拳头，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慌乱：“因为消息都无足轻重，所以没有叨扰大人。”
“啧啧啧。”漆宴轻笑一声，如同逗弄小动物一般，“是吗？”
“是的。药物已经照常摄入，庄园一切如旧，计划正在稳步进行。”
“没了？”
“没有了。”克斯特尽量使自己看起来真诚恳切。
“但我了解的不止如此，我的克斯特。”漆宴直起身，“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尔琳洛斯对待新血仆的态度，很是特别呢？”
察觉到狠厉的目光扫射过来，克斯特跪下：“她一向如此，三分钟热度罢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厌烦慕格，寻找新的乐子。”
“最好是。”漆宴扯动嘴角，“慕格的身份，如果有朝一日他和尔琳洛斯联手，算是难啃的骨头。”
“自然不会。”
克斯特抬眼，红瞳满是杀意：“慕格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滥好心多管闲事。”
“好心？这样愚蠢的品质，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掌权者的身上。”
“那就摧毁掉。”
“哦，亲爱的克斯特，你总是能说到我的心坎里。”
“放心交给我，大人。”
“小祸害怎么办呢？”漆宴开口，隐隐有一种别样的意味，“还得感谢我们的牧首，有的时候我都搞不清他是敌是友了。”
“您不必担心，她就是一个怪物，和她父亲一样。”克斯特轻蔑道，目光里闪动着明显的嘲讽，“怪物是不会爱人的，也不配被爱。”
“她是你的女儿，你肯定了解。”漆宴转过身，脚狠狠踩在自己方才坐的墓碑上。
他将手中摇曳的焰火垂下，照亮了墓碑上的字，睥睨着：“我想，你的记忆力不错。”
“曾经的耻辱，刻骨铭心。”
“那就不要动摇。”
克斯特颔首，低头告退，迅速穿梭在墓碑间，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漆宴目送着她离去，而后将尚在燃烧的蜡烛用力地抹在墓碑上，完成这一切后，也迈开步子。
与周围不同，这个墓碑满是蜡油油腻的痕迹，千疮百孔，连中间黑白的照片也难逃一劫。
照片上男人微笑着，底下的刻痕标注着。
“伯爵米尔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