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慕格弹射一般地窜起来，高束的马尾随着动作晃动。
他蹙着眉，望向尔琳洛斯幽红的眸色，认真的神情不似作假，心便凉了半截。
契约事小，本质上不过是戴个戒指，抑或是烙上印记做个标志罢了，宣誓归属权。可是如若某一天他离开庄园了呢？
帝都的达官权贵会发现这辱没性的痕迹，往后谣言的发酵便可想而知，多么不受控。
置他于何地，置牧首于何地，置整个皇国于何地。
慕格的目光陡然像淬毒一般，毫不掩饰攻击性。他估量着自己和尔琳洛斯实力的差距，恐怕在劫难逃。
他猜不透她的心思，明明只是三分钟热度的人，却为何转了性子，想起这档子事来。
既然结果已定下，那就努力让损失达到最小。
这么想着，他努力平复心跳，冷静下来。
“可以。”沉思片刻，他软下来语气，皮笑肉不笑地垂眸。
答应得出乎意料的利落。
“哦？”尔琳洛斯扬了扬眉，侧过眼，满是戏谑。
“但是现在，小姐还是吃饭要紧。”他徐徐开口，不辨喜怒。
好像比本人更了解这具身体的状况。
不过他说得的确没错。
尔琳洛斯浑身如针扎一般难忍，虽然极力隐藏，但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仍旧暴露了不舒服的现状。
只是提及“吃饭”这样的话题，她瞬间有些不悦，抿紧唇，狠狠瞪了慕格一眼。
“今天我们不喝血浆。”慕格静默几息，挑衅一笑，“吃点人类的食物，小姐敢不敢。”
激将法屡试不爽，正中尔琳洛斯的好胜心。
“敢不敢”这样的词语一出，不论如何她也会硬着头皮上。
果然仅仅怔愣片刻，她便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傲慢地抬起下颌：“人类的食物，有什么不敢的。”
反正落在她嘴里都没什么味道。
吃什么不一样。
不过吃点东西总归是好的。她只觉得小腹痛得愈发厉害，迫切地想要喝一些热乎乎的东西。
有益而无害。
思及此，她恩赐般地伸出胳膊，理所应当道：“发什么呆，带本小姐去餐厅。”
慕格没有扭捏，稳稳托起尔琳洛斯，便迈开步子走出房间。景象迅速在眼前掠过，几瞬就来到了餐厅口。
魔仆们如临大敌，簇拥上前，讨好似地给尔琳洛斯布置起来了餐盘。
另外几个厨师模样的掏出菜单，献宝般地呈上来，羊皮纸几近垂到地上：“小姐，我们研究了新式菜单，您要草莓血浆气泡水，还是血浆果冻？”
“还有这个，血浆捞面也很诱人……”
一旁的慕格趣味地扭过头，这些菜式他从来没有见过，好奇极了。
“诱人？我想再可口的血浆到我嘴里，恐怕也是没滋没味的吧。”尔琳洛斯并不领情，冷哼一声，扯过羊皮纸三下五除二撕碎，扔到了魔仆的脸上。
厨师自知触碰到了雷点，抖得和筛子似的。
“好了好了，今天的早饭不错，你做一份给小姐尝尝吧。”慕格摆摆手，打破僵硬的气氛。
厨师满眼感激地抬头，忙不迭地鞠躬准备退下。
“等等。”还生气鼓着腮帮子的尔琳洛斯扭过头，眸色幽沉，“你不吃？”
慕格停滞一瞬，望了眼脸上分明写着“你要是不吃就完蛋了”的小祖宗，勾起唇角：“我的失误，要两份。”
实际上他已经吃过了，不算太饿。
他重新比划了手指，直到魔仆的背影远去，才坏笑地低头：“小姐是想和我一起共进早餐吧？”
慕格得意地揪了揪领口，笑意更浓地探过身，帮尔琳洛斯继续布置起来了餐盘，喋喋不休：“这帝都不知道多少闺中少女，期盼着和我一起吃饭，你要知道……”
“这地下也有很多少女，期盼着和你一起吃饭。”尔琳洛斯优雅地把餐巾系在衣襟上，尽管多年未曾这样正式用餐，可礼仪还是那么熟练，“我送你下去？”
她的嗓音柔美，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威胁。
慕格身躯一僵，乖巧地用手划过嘴作拉链状，噤了声。
*
上餐很快，比之前的速度提了一倍不止。
慕格眼前不自觉浮现起魔仆们把灶台都烧冒烟的情形，觉得莫名想笑。
扫了一眼菜品，估计用得是更好的原材料，色泽和味道都更上一层楼。虽然已经吃过早饭，他还是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拿起汤勺吃了起来。
先吃的是奶羹，顺滑细腻，入口即化。他默默地在心里写起来了几百字的美食点评，幸福地眯了眯眼，连带着躁郁的心情都明朗了不少。
慕格享受几瞬，准备再舀一勺，却落了空。他猛地睁开眼，发现奶羹不知何时落到了尔琳洛斯手里。
她正垂眸狐疑地盯着面前的小碗，勺子悬在空中，似落未落。
“你也有，干嘛抢我的。”慕格不解地拧眉，指了指被对方扔在一边的同样的菜品。
“那你就吃这个，废什么话。”尔琳洛斯脾气更差地回了一句，颇为恼怒地把自己的奶羹移到慕格这边，随后收回目光，顺着慕格方才挖的缺口又舀了一勺，迟疑片刻，放在嘴里。
滑滑的，热热的。
她含在舌根，努力说服自己，才勉强咽了下去。
尔琳洛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炽热的温度划过喉咙，落到了冰冷的胃里，带来丝丝暖意，让痛苦缓解了些许。
纵然她还是对吃饭有强烈的排斥，但相较从前，有了很大的改观。
黯淡空洞的眸底，闪烁起星星粼粼的碎光。
慕格自然注意到了她表情的变化，像是得到了夸奖的孩子，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
褪去往日里死气沉沉的模样，现在的尔琳洛斯鲜活了许多。如同黑白的画卷里缀上稍许斑斓的色彩，生动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回过神，一边喝着奶油蘑菇粥，一边含糊不清地邀功：“我就说，味道不错吧，还有这个奶油……”
话音未落，熟悉的手又伸了过来，夺走了他的粥，美滋滋地据为己有，好心地把自己那份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喂，你能不能喝你自己的。”慕格笑容僵在嘴角，鄙夷地说着，手上却老老实实地接过尔琳洛斯的碗。
“给你新的一份你还不愿意？”尔琳洛斯理直气壮地瞥了他一眼，颇为耍赖地扭过头。
慕格微怔，赌气似换了一盘小酥饼，用力地嚼着，恨恨道：“荣幸之至。”
尔琳洛斯听罢，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一口气喝光了粥后，就扯过小酥饼的盘子：“接着吃。”
慕格望着递过来的新一盘点心，只觉得胸闷。
之后的时间里，慕格故意尝试了很多食物，而每当他吃了一两口，就会被身边的小祖宗抢过去，尽数吃下。
摸清楚规律，他思索再三，终究妥协地选着容易消化的菜品，意思两下，随后任由尔琳洛斯收拾干净。
旁边的空碟子摞得越来越多，尔琳洛斯的肚子也撑的圆润了一些。
实在是吃不动了。
尔琳洛斯喟叹一声，慵懒地倚靠在了椅背上，慢悠悠地擦拭着嘴角。
看着前来的魔仆们收拾，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吃了这么多东西，却没有以往反胃呕吐的感觉，甚至连带着身上的疼痛都消散不见，仿佛只是一场幻觉一般。
“小姐吃饱了？”
幽怨的音调钻入她的耳朵，尔琳洛斯这才偏过头，对上了慕格委屈的神情。
想起方才的所作所为，尔琳洛斯心虚不已，但还是强撑着面子：“还行吧。”
说罢，她就望向某处，躲避起慕格的视线。
不知为什么，他吃饭总是看起来很香。让人忍不住想要也尝一尝他正在吃的东西。
尔琳洛斯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只是不小心太投入，做过头了，无意识间吃光了所有他触碰到过的食物。
好像他菜品的味道，总归是和自己面前的不同。这微妙的差别她难以言说，估摸是心理上的作用，却促使她吃完了一口又一口。
消灭了这一份，还想要那一份，造就现在的情形。
“我可吃的不太饱。”慕格低着头，玩着眼前的筷子，眸子里满是受伤。
“那你就吃。”尔琳洛斯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把食物推了推。
“我的肚子会填饱，但我心理上的创伤，却是难以弥补的。”慕格假模假样地抽泣起来，夸张地捂住嘴颤抖着。
尔琳洛斯嫌弃地收回目光，心烦意乱地扔下帕子：“所以呢？”
“所以你要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慕格连忙凑了上来，好像就等她这一句话。
俨然是蓄谋已久的模样。
尔琳洛斯看穿了小把戏，低低嗤笑一声，眼里的笑意渐渐散去：“什么要求。”
方才暖烘烘起来的气氛，此刻暗流涌动着。一旁手忙脚乱收拾餐具的魔仆，察觉到危险，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赶忙退出战场。
顿了一下，他斟酌开口。
“我的要求就是，血仆契约的印记，能不能印在衣服能遮住的位置。”
慕格踌躇再三，无害地笑了笑，抬眼祈求地望着尔琳洛斯的侧颜，模样如同乖巧的小狗。可黑色的双瞳，眼底全是挥散不去的漆黑。
房间内明明烧着壁炉，温度竟让他指尖冰凉，呼出的气也尽是白色的雾气。
周围陷入了窒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