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母亲的名字。
为什么母亲的佩剑，会落到尔琳洛斯的手里？
他多年前，曾亲眼见证尸首堕入悬崖之下，截至瑰色黎明铺满天际，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可如今，那踏破铁鞋也找不到的泡影，就这样轻易地、以近乎荒诞的方式呈在他的面前。
慕格瞳仁紧缩，拳头攥紧，胸口如被巨石压着，陌生的沉闷令他险些窒息。
多年前的那件事，长老院又在其中参与了多少。
出神间，一根纤细白嫩的手指猛地怼入视野，打乱了他纷杂的思绪。
“一个沙漏。”
尔琳洛斯淡淡道，拧着眉头。
“什么？”
慕格怔了怔，垂下眸子。
“我刚刚说的话你都没有仔细听。”尔琳洛斯不高兴地睨了他一眼，不耐地重复，“我说，我只练习一个沙漏的时间。”
慕格恢复如常的神色，面上一片和睦，他顺着尔琳洛斯的动作看过去。
果然，她身旁战战兢兢的魔仆掌心，正托着一个迷你的小沙漏。
他迅速估算了一下，大概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喂。”
尔琳洛斯蹙眉，望着方才开始便呆呆愣愣的慕格。总觉得他现在如同一只难以自控的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慕格眼神微动，躲避开了她的目光，轻笑出声：“好，那我们开始。”
随后，他便自顾自地走到了标定的位置。
分明是极其好说话的样子，却让尔琳洛斯有些不爽。
她不喜欢现在这个样子的慕格。
而另一边的慕格，正心虚般地藏掖起自己的心事，只觉得念头全都乱成一锅粥，使得他眉头紧锁。
他很想问尔琳洛斯这一切谜团的答案，却担心打草惊蛇。
更何况周围还有这么多魔仆。
胸口一股戾气涌现，他烦躁地揪了揪衣领，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才发现，身后许久未见声音。
慕格不解地回头，正巧对上了尔琳洛斯不悦的双瞳。
见他目光扫过来，她伸直了胳膊张开，紧盯着他，意思明显。
慕格狐疑地抿了下唇角，打量了一下周围，随后了然。
训练的地方魔仆们铺上了柔软干净的地毯，而皇座离这块地毯有一小块距离。
是泥泞的土地。
尔琳洛斯平日下地都少见，更别提踩在脏兮兮的土地上。
慕格妥协地叹了口气，搂住她的腰，往指定的地点走去。
其实距离并不算大，横跨一步就行，但很明显尔琳洛斯的脾气又上来了，怎么也不肯动弹。
魔仆们纷纷把头垂得更低了，噤若寒蝉。
愣是他们也没有想到，短短不过几天，二人的相处模式会较之前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一些胆子大看热闹的，还好奇地用胳膊怼了怼同伴。
“小姐之前见过慕格大人吗？
众魔仆面面相觑地摇头，眉宇间是同样的疑惑。
往日里能够与尔琳洛斯亲近的，也就只有常年服侍在身边的赫连。其余人哪怕离她稍微近些，都会被不耐烦地斥责开来。
如今对比下，小姐对待慕格大人的态度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估计也是三分钟热度罢了。
他们思及此，投向慕格的眼神，由艳羡变成了同情。
不知为何，抱着他软软的身子，慕格燎原般烦躁的气焰，骤然像是被微风拂过，逐渐熄偃了下来。
他睫毛轻颤，徐徐吐息，神色拢好，像是冬日里宁静冰冷的湖泊。
尔琳洛斯倚在他的怀里，轻瞥过他似万花筒一般变来变去的神色，眉宇皱得更深了。
他怎么了？从刚开始就有些不对劲。
她陡然偏过头，暗骂自己一声，咬紧牙关。
他怎么样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应该让慕格讨厌自己才对。
最好恨之入骨。
尔琳洛斯嘴角掠过一丝残酷的笑容。
须臾，她被放置在了地毯上，慕格走到侧边，满是耐心地摘下铠甲，停在她面前，准备给她套到身上去。
铠甲很轻便，应该不是真金实铁打造的重量，是个小银壳子。
慕格颇有些无言地盯着铠甲皮面上隐隐的光亮，如果没有认错的话，是鲛珠粉。
倒不像是个起防御作用的铠甲，更如同装饰品。
想必订制的时候，特地叮嘱了工匠，里面鲛珠粉放了十成十的量。
慕格突然觉得它有千斤重，想要放到橱柜里供起来。这要是破了蹭了点粉下来，掉的都是金灿灿的钱。
“不要！”
他一怔，沉默片刻，不辨喜怒地扬了扬眉。
他真的很怀疑尔琳洛斯是不是不论做什么，下意识的反应都是拒绝。
就像现在这样。
“我想小姐应该不想一会被佩剑戳伤。”慕格大胆地继续着动作，不容置喙。
尔琳洛斯目光森冷，瞪着慕格。
后者恍若未觉地给她穿好铠甲，顺带着捋顺了她褐色的长卷发丝。
“好了，我们既然这样，我们就开始今天的第一个动作。”慕格满意地点点头，不自觉轻笑。
她素来放肆，偏爱华贵的饰品，连铠甲都要花里胡哨地与旁人不同。平日里风风火火惯了，现如今乖巧地任由铠甲压着自己的身子，倒有趣极了。
如果站在这的是魔仆，她怕是会威胁起来，烦躁地抵抗，然后紧缩眉头询问赫连“这个破格斗什么时候结束。”
要是知道要练很久很久，估计会嫌弃地撇嘴，耍起小性子说不练了。
她就是这样蛮横又不讲理，须人哄着骗着才愿意尝试两下。
眼前浮现出这个画面，慕格的笑意更大了，轻敲剑柄的手也顿住，无端升起一股温热的感觉，在思绪里欢快地奔涌。
就是这样的人，即便看到了她杀戮残忍的模样，他却怎么也没办法和牧首口中“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联系到一起，甚至愿意在心里偷偷替她争辩两句。
一闪而逝的念头，似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慕格的双眸幽沉。
是他感觉太迟钝，还是她太善于伪装。
*
尔琳洛斯的报复要么就是直接实施，要么就是在等待实施的路上。
果不其然，没一会，慕格就尝到了苦果。
只能说，或许因为倪克斯的加持，慕格把尔琳洛斯想得过于强大。以至于天真的以为，她的基础不会差到哪里去。
起码应该是正常人的水平吧。
训练了几个动作后，尔琳洛斯额头上一滴汗也不曾冒出，反倒是慕格累得气喘吁吁。
她的肢体协调能力很差，力气也很小。还时常顺拐。
光是纠正前几步动作，就说得他口干舌燥
当然了，也有尔琳洛斯不愿意配合的原因在。
她懒洋洋地睨着她，软绵绵没有骨头似地缓缓挪动，像是晒太阳的慵懒的猫，慢条斯理地随着他的动作做——还基本都做错了。
一套流程下来，慕格颇有些生无可恋。
趁着间隙，罪魁祸首紧抿着唇，用奢侈挑剔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淡淡启唇：“慕格。”
慕格抬头，正对上了她凛冽如冰的眉眼，疑惑地偏偏头：“怎么了？”
她少叫他全名，基本都用语气词来代替，如此一来，倒是显得正式得诡异。
尔琳洛斯默默偏过头，酝酿着开口：“你觉得我怎么样。”
慕格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迷惘，认真地思索她到底搭错了哪根筋。
莫不是练得太差，自尊心受到创伤了？
也不能啊，以她这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模样，能不自负就好了，还会自我反思？
慕格没有一点头绪。
他踌躇再三，压在心中的异样，声音蓦地沙哑了些，徐徐道：“嚣张蛮横。”
这是实话。
秘林里强制拉走他当自己的血仆，平日里对魔仆们目中无人。慕格确实曾想过，要这个骄纵无礼的血族小姐付出代价，甚至生生折断她的羽翼，看看没了靠山，她还会不会如此的跋扈。
这个念头的确根植在他的心中。
可是……
不知从何时起，它们却如被光芒照射的冰山，融化动摇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万籁俱寂。
尔琳洛斯并没有恼怒的神色，只是淡淡地点头，不可置否。
这，应该是讨厌自己的意思吧。
尔琳洛斯怔了怔，睫毛微颤，她张了张口，想要说很好，可是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变成另一个问题：“你去过赤色墓园吗？”
其实是毫无根据的提问，说出口的瞬间她便有些后悔起来。
这是与方才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他一定会很奇怪吧。
可心中还是存有不易察觉的希冀。
像是期盼着什么一样。
慕格顿了顿，下意识地摩挲起耳垂上的红珠，摇了摇头。
赤色墓园是血族长老院的地盘，他怎么会去过。
尔琳洛斯自然不会放过他一丝一毫细微的神情。
她红眸里的碎光骤然黯淡了下来，唇角勾起了轻蔑的讽笑。
果然不记得了。
忘了的事情，就不必想起来了。
慕格睫毛敛起汹涌的情绪。
“赤色墓园”几个字落入耳畔后，他脑海里似大雾弥漫，心头涌起莫名的酸楚和刺痛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他吃力地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尔琳洛斯却堵住了他的话头。
她转过身，娇小的身形笼在铠甲之下，恢复了倨傲的姿态，展示了一下掌心的沙漏。
银白色的沙子透过细口，全部倾泻在了底部。
“时间到了。我们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