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的马车轿内本来设计得十分宽敞,可那家伙挤进来后就显得逼仄了,连空气都不够用。
在轿内抬不起头,那家伙不得不蹲坐下来。顺手关上门帘,强光被遮去后赵钰清才看清这贸然闯入物种的脸。
并非野兽,而是个相貌十分张扬灵动的蛮族少年。
尾巴呢?赵钰清忍不住去找,竟是挂在少年腰间的饰品,此时蹲坐着,豹尾尖正好触地,活像是一只豹妖幻化成人形。
少年接下来的动作也不太像人类,他在嗅车厢里的味道,东嗅嗅,西嗅嗅,很快脸上便露出愉悦的表情。
赵钰清联想起丛林中捕食猎物的野兽闻到新鲜大餐时的神情。他难道真是花豹变的?照这样下去,恐怕下一刻就要伸舌头出来舔爪子。
最后少年倒是没舔爪子,只不过眼睛锐利地锁定住她,好像发现那股让自己愉悦的气味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以身体无声地慢慢朝她逼近。
赵钰清不是打虎的武松,没办法做到毫不畏惧,只好本能地抽出发簪握于胸前,警惕地瞪着他,活像只被逼急眼的兔子。
大不了玉石俱焚好了!赵钰清抱着这样的想法将发簪握得更紧,只要少年再敢靠近一寸,就把尖锐的簪尾刺进他的咽喉!
见她一副炸毛的样子,少年愣了愣,随即噗嗤笑出声。
“凶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赵钰清也愣了愣,原来这“豹妖”是会说人话的。
但她很快恢复警惕,心道,不,你会。
赵钰清觉得自己正在被一只漂亮的花豹捕食。
“别过来!”她像握剑似的握住发簪,随时准备展开战斗。
但这样的威胁对少年来说就好像只是朝他扔了团棉花,不仅不痛,甚至还软绵绵的有些舒服。
赵钰清只觉手臂一麻,下一刻方才被她紧握在手中的发簪就落到了少年手里,速度快到以至于她要过一遍脑子才能反应过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簪子真好看,草原上没这样精良的工艺。”少年把玩着发簪由衷赞叹。
手里总要有件防身的武器,赵钰清只好去摸头上另一支发簪。可还没等她摸到,头上的发簪又落到少年手中。
“还有一只更好看的。”少年说。
他好像格外喜欢亮晶晶的漂亮物件,身上也佩戴着精美的绿松石红玛瑙珠串。
赵钰清泄气,只能服软道:“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我跟他们不一样,手里没有武器,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威胁。如果你想要那些珠宝,可以全部拿走。”
少年却根本没在听她说话,看够了发簪又抬头盯着她看。
赵钰清被盯得后背发毛,蛮族人眸色浅,晶莹剔透的琥珀瞳能清晰地映出少女的倒影。看过太多志怪话本,如今她毫不怀疑少年肯定会能隐藏竖瞳的妖术。
“你就是大昭公主?”少年突然问。
不需要回答,他在劫持和亲队伍前便清楚答案。
他将两只发簪歪歪扭扭地重新插回少女乌发间细细端详,不知过去多久才傲慢道:“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赵钰清秀眉微蹙,恼道:“不怎么样还看?”
少年却眉眼弯弯,似乎对惹恼她感到十分愉快。这个笑起来显得更加漂亮的少年却不干漂亮事儿,伸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搞得她忍不住一直打哈欠。
他到底想干嘛啊——啊——阿嚏!
赵钰清又狼狈地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逗得捂住口鼻的少年咯咯直笑。
他捂口鼻做什么?
赵钰清忽觉一阵晕眩。她明白了,方才那家伙在指腹间藏了迷药,就是迷药的粉末呛得她鼻子痒。
视物不清,浑身也失去力气,赵钰清两眼一黑,像面条似的软绵绵倒下了。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听到少年急慌慌地喊,“诶诶诶往哪儿倒呢!”
往哪儿倒?不知道呀,反正这里挺舒服的。于是赵钰清安心地睡了过去。
苏勒坦有些郁闷,按照他的计划昭国公主应该脖子一歪往左或者往右栽下去才对,然后他就可以像拖羊羔似的把昭国公主从车厢里拖出来甩上马背。可昭国公主真会找地方,竟然一下子精准地扑进他怀里,比草原上的神箭手还厉害,迷晕了也能百发百中。
“醒醒!醒醒!”他抖着胳膊喊,“没说要抱你,净占人便宜。”
怀里的少女软绵绵的,像是没骨头,抱着居然比小羊羔还舒服。那股似有若无的香气无孔不入地往他鼻子里钻,跟小羊羔暖烘烘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苏勒坦犯难,总不能放手把她丢下去,不然这昭国特产的瓷娃娃肯定会碎得稀巴烂。
只好无奈道:“算了,我大度又善良,姑且让你占一回便宜。”
于是这个草原上最大度善良的臭脸少年抱着昭国公主敏捷地跳下马车,但他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总让他藏不住心事。
离开前苏勒坦看向被五花大绑摔在地上的奥鲁克,用脚来回碾了碾他的脸让他保持清醒。
“回去告诉骨禄匐延,大昭公主嫌他长得丑,又见小爷长得俊俏,就情不自禁跟着小爷跑了。女人嘛,都喜欢好看的。不要忘记宽慰骨禄匐延,输给小爷无需自卑。”
被踩在地上的奥鲁克还能喘气,猩红着眼破口大骂,“苏勒坦,老子干|你娘!”
“嘴这么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牛粪当饭吃。”苏勒坦皮笑肉不笑,一脚踢碎他四颗门牙,“好好说话,不然小心我骟了你。”
“你是瞒着阿尔斯兰出来的吧!”奥鲁克声嘶力竭怒吼,“骨禄匐延不会放过你,乌金等着被漠北宣战吧!敢闯这么大的祸事,你阿爸也不会放过你!阿尔斯兰可没有一点要开战的意思!”
苏勒坦彻底黑脸,“骨禄匐延让昭国吃了几场败仗就得意忘形到忘记草原真正的主人是谁了,喜欢搞小动作为什么不敢直接跟乌金宣战呢?若此番能收到漠北战书,乌金倒是求之不得。虽然我阿爸要颐养天年没那个闲情逸致,但我倒是可以随时奉陪,只怕骨禄匐延没魄力应战!”
说罢,少年翻身上马,用一根粗绳将自己和少女的腰绑在一起,如此这个没骨头的瓷娃娃才不至于因为马背颠簸栽下去。
他回头看了眼奄奄一息的奥鲁克,又低头瞧了瞧面色红润的赵钰清,忽然心情大好,竟愉快地哼起小曲儿。
“还好你睡着了,”少年悠悠感慨,“不然我可不敢在女孩眼皮子底下做这样血腥暴力的事情。”
“巴图巴鲁,我们走。”
两个沉默寡言的伴当迅速翻身上马,紧跟在苏勒坦身后。
黄昏,夕阳越发稀薄。
绿萝骑马沿着队伍行进的轨迹一路追赶,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赶上。她已下定决心和公主一同前往漠北王庭,可抵达时和亲队伍却一片狼藉。
绿油油的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鲜血打湿土壤浸入河流,将其染成与夕阳般艳红的颜色,在这地广人稀之地显得尤为诡异。
绿萝早已吓得腿软,从马背上滚落。
莫非是遇到土匪被抢劫了?可满车珠宝分明一件不少。
“还有人吗?”她压抑着哭腔喊,“公主!绿萝来寻您了!”
奥鲁克正带着剩下的残兵收拾残局,闻声望去,恰好与之对视。
这不是今晨被他误认为是和亲的公主的女人吗?
奥鲁克欣喜若狂,反复默念感谢长生天馈赠。
作为漠北最骁勇的将军之一,此番接亲被那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偷袭也就算了,还把公主弄丢,简直奇耻大辱。正愁回去没办法交代就遇上另一个中原女人。长生天待他不薄。
“抓住她!”奥鲁克牙齿漏风,是以更用力大喊,“先拿回去交差,以后她就是昭国送来的和亲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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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更浓,数百里外,巴图巴鲁正拾起周边枯木堆成高高的柴垛。
那抢来的昭国公主被他们的世子捆成一只蚕蛹靠在树根旁,而他们的世子则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托腮盯着昭国公主看,时不时用一根细长的木棍戳一戳公主的脸。后来他似乎是觉得用木棍戳脸不好玩,改成用手指戳。
他们的世子似乎对昭国公主充满兴趣。
木垛已经堆好,打来的几只兔子也已经剥好皮,就等天黑点燃篝火了。巴图停下来休息,他擦着额面汗水没忍住问:“世子,这昭国公主您打算怎么处置?”
“当然是带回乌金咯。”巴鲁插嘴,“世子帐中也该有个女人了,大王子十六岁时都当爹啦!世子却连女人都还没碰过,再这样下去会憋坏的。”
“对对,带到世子金帐里去当侧阏氏。”巴图嘿嘿笑道,“草原素有抢亲的习俗,古话说,井水要钻得近,老婆要娶得远,既然昭国公主已经被世子抢来了,那就是世子的,骨禄匐延只能照传统吃哑巴亏,除非他有胆子跑到乌金来把公主抢回去。”
“吵死了你们,”苏勒坦皱眉,“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她带到乌金去?而且我的帐篷里也不需要再挤进个女人占地方。”
巴图巴鲁面面相觑。
头顶的苍鹰盘旋三圈后,巴图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世子,那昭国公主您打算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这可把苏勒坦问倒了。抢亲前他没想太多,只想狠狠地给那嚣张的骨禄匐延脸上来一巴掌。现在公主抢来了,怎么处置……怎么处置……怎么处置才好呢?真烦人!
苏勒坦盯着昏睡的少女发愁,“你真难搞。”
他接着催促两个伴当,“就光我一个人动脑子?你俩也别愣着,快想想办法。”
头顶的苍鹰又盘旋三圈后,巴鲁献计道:“既然世子不想带她回去,那便扔在这里不管吧。”
“不行,”苏勒坦立刻否决,“她会被草原狼叼走的。”
巴鲁又说:“那就带她去漠北王庭,还给骨禄匐延。”
“不行,想的什么馊主意!抢都抢了哪有送回去的道理?”
“那就卖给人牙子,让人牙子处置她吧,我们还能换点钱买酒喝。”
“不行!”苏勒坦直接黑脸,“亏你想得出来,跟着我混少过你们钱吗?别动什么歪心思!”
“那就……”巴鲁比出手起刀落的手势,“杀了。”
苏勒坦皮笑肉不笑,“信不信我把你杀了。”
巴鲁黔驴技穷,擦干额头渗出的汗珠,“世子,您饶了我吧!实在想不出办法了,该让巴图想想,我要去生火烤兔子。”
苏勒坦转头看向巴图。
其实巴图也想去烤兔子,但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要不然把她送回昭国吧。她看着年纪也不大,一个人孤苦伶仃跑这么远,肯定会水土不服,会很想家。怪可怜的。”
“不行——!昭国送来和亲的公主又被人退回去,你还让她怎么在昭国混呀!骨禄匐延肯定又会去昭国找麻烦,到时候他们肯定会责怪当时和亲的公主没能尽责。”
少年无奈叹气,“你们两个脖子上顶那么大的脑袋居然连一个好办法都想不出。所以在你们想出好办法之前,昭国公主就只能先留在这里,我们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巴图:“世子英明!”
一旁烤兔子的巴鲁忍不住翻白眼,“最后还不是要回乌金,我看您就是想把人家留下来,掳到毡帐里去。还不承认……”
苏勒坦锐利的目光立刻刀过去,“你叽叽咕咕的在说什么?”
“没什么。”巴鲁赶紧给兔子撒调料,“兔子快烤好了。”
巴图注意到一直昏睡不醒的少女皱了皱眉毛,忽的想起件事,“世子,我们是不是也该听听昭国公主的意见呀?”
少年点头,“你说得对,是得听听。”
“那世子快问吧,她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