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 宋小狗受難記(贰)

清晨,天刚露出鱼肚白,鸡叫咯咯哒,人声犬吠的。

宋利之睁开眼,总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然而昨日刻骨铭心的悲催经历告诉她,你小子,还在民国呢,且没缺胳膊少腿的完美迎来了民国第二天。

一楼窗户比二楼大,还隔音,就是阳光弱了点。她做了一宿的梦,仿佛梦醒之后她就会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卧室,然后再怎么真实吓人的感受,不过就是做了场梦。再真的梦,是梦,就是假的。

可惜回到现代才是奢望,所以她这一宿,一点都不安稳。

也对,在这个破地方能安稳也是有鬼。

脑中忽然闪过,她家也是弄堂里老楼房,按照穿越定律,如果两个家重合,那么她就可以根据现代地址回推,加上有些地名建筑仍然保留,以及实地考察,从而把整个老上海的地图推出来。

那么,她要把上海全部走遍,纸笔不离手,总有一天会画出来完整地图的……

所以他妈是哪一天??

她尊重游戏剧情,坚决不人设OOC,但她真的对民国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一窍不通!要不是在上海,她敢在街上乱逛吗!

宋利之烦得要死,翻过身,继续蒙头睡大觉。

迷迷糊糊间,她娘哐地踢开门,紧接着她耳朵就一痛,“侬个小搨皮!也不看看现在啥辰光了!快点,快点爬起来,太阳晒屁股了!”

然后就是她爹的声音,她娘接着骂,“侬心疼侬闺女睡得晚,侬不心疼侬额钞票,管得那一亩三分田,穷得死!今朝还能睏懒觉、还读不读书了!”

“啊啊啊我起我起,我起还不行吗……”

宋利之一把推开翠芬的手,忍着怒喷几千脏字的起床气,哐哐哐地穿衣出门。

她爹叫住她:“囡囡,切早饭,上学勿饿。”

她娘:“还切撒饭!侬粗心大意把人家车子弄坏了,人家不愿意借了!再切!再切都要迟到了!学不上了伐!”

宋利之:“………………”

他妈又要徒步走几公里路啊!

身后是她娘的熊熊怒火和无穷无尽的唠叨,身前好歹是个自由地图,宋利之想都没想就推门了。

她爹在身后,“囡囡!先让你娘把辫子给你辫了……”

“不用,我自己会辫。”宋利之接过她爹手里的发绳,也没看她娘,“爹,我们走吧。”

门“哐地!”就关上了,头发瞬间就给了她一个耳刮子。

宋利之闭了闭眼,忍了又忍,狠狠地瞪了木门一眼,心说迟早有一天把你这破木门连着这破辫子一起噶了!

“囡囡,上来,爹背你过去。”

于是她爹背着她一路狂奔,宋利之感觉不是黄包车也胜似黄包车了。

到了学校之后,一看表,指针刚刚转向七点半,再看着她爹一背的汗,她顿时不知道是怪翠芬娘在那瞎几把乱催,还是怪她一点路都不愿意走。

“我今日傍晚就在码头做工,你下了学,我来接你。”

爸,你真得体谅我,我一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昨天几乎等同于负重赤脚拉练几公里,不见得比那黄包车夫幸福多少。

宋利之应声,“好!那我们是一起回家吗?”

“先送你回家,晚些时候,我下工了就回来。你今晚就同你娘早些睡,不用等我。”

“……好。”宋利之顿了顿,才说,“谢谢爹,那我先走了。”

“快去、快去!”

她走到铁门前,转身挥了挥手,又向外推了推,喊道,“爹!你快去吧!我就进学校了!”

然后走了没两步,就被门岗大爷叫住,“诶!女学生。”

老头用嘴努了努她爹离去的方向,“侬昨日哪去啦?侬爹等了侬整整一宿呢!哎哟!侬不知,侬爹急得,从码头东问到码头西,听说江里有人落水啦,车子也不要的就冲到人群里,从江里出来额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吾都吓一跳,那晚上的江水可是急流、凶险!日日都死人、进去不见尸骨的!可是说什么都不能进学堂呀!学堂有规矩呀,只有学生和教书先生能进,晚上那个寒冷哟,侬爹冻得直打哆嗦,整整一晚上额风,往眼睛鼻子肠子里灌,当父母,谁看了都心疼……”

从前车马很慢,没有电话,人也不怎么机灵,真的会一等等一宿。

宋利之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不是你不肯让他进来,我娘不会等我爹一宿等不到,我爹也不会在江边吹一宿冷风。”

老头愣了愣,嘿了一声,“你这是怪起小老儿来了——”

宋利之直接走了,一个眼神都没给他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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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课共三节,国文课,语文老师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多角演绎,宋利之有种茶馆听书的迷之感觉,应该再摆盘茶水瓜子,否则怎么听得她口干舌燥,两眼昏沉。

英文课,听着英语老师地道的吴侬英语话,有时候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讲中文还是英文;算学课,看着胡小蝶掰起手指头,掰了来掰了去,连十个指头内的都算不清,终于没忍住在课间休息,搬起自己的小板凳挪过去,抓着她狂补数学。

胡小蝶一个劲的恍然大悟,一个劲的道谢,宋利之让她自己算着试试,胡小蝶一打开她的草稿本——满篇的黑坨坨。

就发的那块破橡皮擦的!宋利之早就觉得它难用,还有那个铅笔,削得人烦死了,能算清楚才有鬼。

“你可以把算错的划掉,就像这样,看,简单吧,用不到橡皮和刀片,交作业的时候书面还干净、整洁,我们看着舒心,先生自然也看着舒心,肯定会评优良的。”

胡小蝶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原来这便是你次次评优的原因!荔枝,你真聪明!”

宋利之露出一个嘿嘿傻笑,弱智中带着点沾沾自喜,“不客气。”

废话,我一个2022年的高考生,对你们谁不是降维打击啊。2022年,特么穿越和强取豪夺都不流行了,多恐怖呢,你一个19不知道几几年、纸糊似的小姑娘,发现是一百年后的子孙教你算术,还冲你笑,那不得吓死。

中午放学,宋利之收拾书包的时候发现包里有一叠铜板,应该是她爹给她塞的。她第一次见这个时代的真金白银,心里盘算着带回现代能值几个钱,一旁的胡小蝶问道,“宋同学,你不去吃饭吗?”

“去!当然去!”有钱了谁不去!

——而所谓食堂也根本不能称之为食堂,几把桌椅就跟摆摆样子往那儿一放,且宋利之根本看不见打饭的大妈在哪,只能看见人头。

册那,这一米四都没有的小矮子。

最后还是胡小蝶拉着她排队,她压根没碗,所以打不了粥(浑浊的水飘着几粒米,浓稠的颜色全靠不清楚的杂质,还好没碗),最后就拿了三个馒头,只要一个铜板(可能是学生价)。

没位置,连门槛上的位置都没有,二人随便挑了个草地,蹲在上面,胡小蝶很好心地把粥推过来,宋利之头摇得像拨浪鼓,胡小蝶说,“你放心,碗我是洗干净的,筷子我还没有用……”

于是宋利之忙跟她解释,不是因为嫌弃她,解释来解释去,归结于:反正我真不吃,我啃馒头就行。

边蹲着干饭,边观察来来往往的学生——民国学生都是捧着个碗,什么东西统统往一个碗里加,再随便找个地方一蹲,把头埋进碗里,就没抬起来过。

路过还有人看她两眼,直接都手指朝她这个方向指上来的那种淳朴的针对——可能在他们眼里,她这种连碗都没有、手里捧着窝窝头的,更不卫生和值得同情吧。

蹲麻了,宋利之就起身,见胡小蝶吃完了,等她洗完碗,举了下手中的馒头,表示我们边走边吃。

二人就这么消食消到了校门前。

宋利之扒着围栏,一边啃馒头,一边看马路对面的黄浦江。

黄浦江的码头应当是上海最大的码头,黑铁色的巨大渡轮压着江面,排着长长的队伍鱼贯而来,轮船、帆船的尖桅杆直指着天空,杆顶上挂着纸灯笼,像是一串海鸥或信天翁。

千帆万帆船去来,岸边,太多太多的渔船木筏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又不敢向前迈近,它们不比那些商贸往来的大船,船上的工人都靠肩挑手抬、卖力流汗的搬运工作维系生计,他们日以夜继的待在船上,吃饭、休息,船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生命。

也许太阳落山的时候,她爹就会融入码头那些工人,无踪可寻。

胡小蝶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她旁边,宋利之说,“我爹今晚在那里上工。”

“你爹是捕鱼的船夫吗?”

宋利之笑了起来——在这个国家需要发展工业的时代,码头最不需要的就是捕鱼的。她笑着摇摇头,“我爹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听我娘说,他有自己的几亩地,白天在地里,下午傍晚就去工厂找活干,昨天他没接到我,所以今天在码头做工。”

“我爹是大户老爷家的长工,我只有过年才能见到他。”

“长工?”

“就是在老爷家长年做工、住在老爷家的,像你爹这种,能下工接你回家的,就是短工。”

宋利之觉得她太有问必答了一点,就跟NPC天生被设定好似的,“怎么我问什么你就回答我什么啊?”

“啊,我只是想你应当不知道,想要为你答疑解惑,有什么不对吗?”

“嗯……”宋利之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胡小蝶柔柔和和地笑道,“我知你不懂这些,因为我家里穷,所以这些都知道。老爷对我爹、对我们都很好,我哥哥又争气,所以我才能来上学,我想要读书,跟我哥哥一样厉害,然后让我的弟弟妹妹也能读上书。”

“我家也很穷,我都怀疑我家是倾家荡产来让我上学的。”

宋利之心说同病相怜,胡小蝶却摇摇头,想要伸出手触碰她的袖子,又收回,搓了搓自己的衣服料子。

宋利之一把拉起胡小蝶的手,按在自己胳膊上,“这是因为我娘是裁缝,没别的。”

胡小蝶新奇地摸了摸,“我娘缝衣的手艺也很厉害的,只是没人愿意给她钱缝衣服。”

“等我今天放学回去,帮你问问我娘店里还缺不缺人,让你娘过来……”

胡小蝶又摇摇头,“我娘要照顾弟妹和爷爷。”

“你家里几口人?”

“八口。”

宋利之想说真好,后来又觉得好什么呢,她光想着她半个兄弟姐妹都没有,不曾想过,八口人,生存压力得多大。

江边起风了。

于是她说,“胡小蝶,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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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间,教室被锁住,宋利之就背着包去了老师办公室。

——只要跟老师很有礼貌的打招呼,就可以霸占一个小板凳。

宋利之趴在小板凳上,捧着字课图说狂练字,看不看得懂,先把字练明白了,一个繁体字写上十页,就成肌肉记忆了。

多么朴素且不动脑的机械学习啊!

所以她繁体字认得飞快,有如神速,就是自己闭卷盲写起来还很慢,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十秒一字,刚削出来的铅笔头又没了。

她从包里抄出小刀片就开始削,又接着木屑怕掉到人家老师办公室的地上,又不好削,心里烦躁腾升,莫名其妙的脾气又来了,手上动作越来越快,她还在想自己不会是得了躁郁症,跨地一下,刀片齐齐的切进了手里。

猩红和疼痛一同漫出时,宋利之才发现,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宋生!”

她吓了一跳——长褂老师站在办公室门口,大概是来备课的,下午的天演论和本国史都是他上,一脸紧张地看着她血流涌注的伤口。

而这一声,同时让好几个老师都注目过来,然后就也被吓了一跳,纷纷过来围着她,女老师甲握住她的肩膀,女老师乙扶住她受伤的那只胳膊,眼镜老师给她包扎,长褂老师和其他两个男老师继续神色紧张地看着她的伤口。

宋利之:“………………”

她这辈子没受过老师这么浓烈的集体关怀,就仿佛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一样。

宋利之的从众效应又犯了,最终也只能看着自己的伤口。

看着眼熟的、第一任(她爹不算)假想男主角小眼镜老师,又看看她的亲班主任,名字那么难写的齐闰敏老师,突然就觉得,这情节很眼熟——乙女文学里,男主不是必看见女主受伤然后关心伐?所以她的男主不会是长褂老师吧!

长褂老师是比小眼镜老师长得周正点,穿个长褂带个围巾,看得出来注重保暖又会穿搭,但他上课真的太絮叨了,之来之去的,民国活的孔乙己啊。

而且为什么非得是师生恋啊,这年头师生恋要被拉去浸猪笼的吧!

“好了。”

眼镜老师话音落下,长褂老师就道,“宋生,将你的铅笔和刀片给我。”

宋利之乖乖递上,其他老师也就散了。

长褂老师帮她削铅笔,宋利之闲得无聊,继续翻书,然后耳朵里就传来其他老师的“受伤了还在读书”“刻苦勤勉”“齐师长收了个好学生”的声音。

宋利之:“………………”

难道这就是她的主角光环?!

还是这个狗屎的穿越制造者在故意PUA她?!

于是下午的课间,宋利之也不装了,狂翻字课图说——主要是为了赶紧把铅笔写完,再让齐老师帮她削一只。

同学都问,“宋生,你怎么还拿着初小的课本?”

宋利之面不改色,“温故而知新,常温常新。”

并预告道,“这本温完了,我还要温共和国教科书。”

——多么贴心啊!哪里找到她这样善解人意的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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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之际,白云沐浴在晚霞中,黄浦江被照得珠光灿灿,犹如金子铺在海面。飞鸟掠过江水上空,也变成橙黄色,如同将此生最后的色彩展示于世间万物。

没有窗,门便是窗。国文老师让众人对此云端晚霞景吟诗一首,可借古,可自作。

澄衷中学部的学生们纷纷提笔就写,多少得是自己有感而发、自己著的,宋利之哪会这个,只想早走人,站起来就吟诗一首: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国文老师问,“宋生,缘何择其诗?”

宋利之作揖,“诗人处于晚唐,斯人已逝,繁华已去,中兴无望,百感茫茫,一时交集,谓之悲身世可,谓之忧时事亦可。”

国文老师将自己收藏的毛笔之一给了宋利之,算作小奖品。

收获所有同窗羡慕眼神,但压根不会写毛笔字的宋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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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学后,父女二人顺利“会师”,她爹从衣兜里摸出几块糖给她,又拉着她的手,她就同她爹讲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还把毛笔拿出来给她爹看。

她爹一边拿在手里细细摸,一边夸赞她。而宋利之剥开糖已化了大半的糖纸,粘粘黏黏中半咬半舔了一口——应该是麦芽糖,肯定没有现在的糖好吃,但胜在原汁原味,麦芽的香气很重。

行家呀!

宋利之被自己逗笑。而她爹见她忽然发笑,也跟着笑起来,又是关心她,又是慰问她,絮絮叨叨的,比她还要话多。

她爹带她走的是曲里拐弯的近路,大概是原先她自己走的一半路程,把她送到家后,又表示自己不进去了,翠芬娘出来接他们,她爹跟她娘说,给他留着饭,晚上回来吃。

“爸爸。”

宋利之终于将藏了一路的左手抬起,抱住她爹的腰,“……晚上风大,江水湍急,注意安全。”

她爹摸了摸她的脑袋,什么都没说,健步如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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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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