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时一晃而过,下午五时,散学。
小娃们纷纷开始收拾课本、书包,摆齐桌凳,宋利之照旧从众,别人干什么她就跟着干什么,又纯出于本能,邀胡小蝶同学一起回家。
“我住校舍。”
“校舍?啊,宿舍啊。”
“宿……舍?”胡小蝶略一思索,肯定道,“嗯,宿舍。”
“那我也住校舍吗?”
“我、不知道……”胡小蝶一脸茫然。
“没事,反正闲着。”宋利之把包斜跨在身上,“走,我送你!”
胡小蝶有点受宠若惊地,“哦!谢谢!”
说完,也学着她把书包套过脖子。
两人一同走出教室,宋利之问,“魏校长发表的文章在哪期报纸上呀?我想找来看看!”
“我想想……”民国小姑娘认真回想了片刻,摇摇头,“我也记不大清了……啊,对了,是去年夏天的报纸!我哥哥从奉天寄来的。你若是想看,我周日放假回家后可以帮你找。”
“那太谢谢你了!”报纸一来,她就知道今夕是何年了!这是革命胜利的一大步!
胡小蝶的笑带上了点害羞,“不用谢。”
她们从主教学楼出来,经过风雨操场,谈起体教课(即民国体育课),还都是新奇的课程,主要是做体操,以田径、球类为主的课外运动,听闻是从教会学校那边传来的——应当就是西方人的天主教、基督教之类设立的西方学校,也很符合民国老上海的时代背景。
宋利之也第一次看到遮盖在主教学楼、钟楼和树林之后的学校全貌——十几幢大大小小的旁舍,均为平房,均占地面积不高,宿舍、食堂皆在此。
最大一间旁舍,名为“懷德講堂”,与众不同,入门两侧悬有一副楹联,左提:“余以幼孤,旅寓申江,自傷老大無成,有類夜行思秉燭”;右提:“今為童蒙,特開講舍,所望髫年誌學,一般努力惜光陰”;落款:“葉澄衷”。
原来澄衷高级中学的“澄衷”是人名。创校这么早,但现在这个学校好像挺籍籍无名的。是因为战火吗?
宋利之思绪还在七飘八飘,就听胡小蝶的声音,“我到……宿、宿舍?”
“对的……嗯?你住……这什么德堂?”
“是怀德堂,”胡小蝶轻声细语地,有点不好意思,“我搬来时,校舍已经满了,所以我与同学、师长合住在这里……”
“老师也住这?”
胡小蝶点点头,说话间宋利之已经走了进去——怀德堂里面有好几个房间,刚进去的房间最大,是一个类似于会堂的地方,有一个高台,一个话筒,下面摆着数把方形的木制小矮板凳;再往进走就是宿舍,条件简陋,只有床板,一张床板上大概两三床被褥,已经有不少小女娃回来了,看向她的视线齐刷刷陌生、防备和警惕。
宋利之原封不动的把脚收回,胡小蝶去自己的床位,她急中生智:“……小蝶,你吃晚饭了吗?食堂做不做晚饭?”
可能是被召唤,可能是听不清,总之胡小蝶也原封不动的跟着她出来了,而且说,“食堂只供应早餐和午饭,我中午拿了一个窝头,在枕头下放着。”
“……”这条件也太艰苦了吧,宋利之:“我看你们没有书桌,那平时怎么写作……”她把业吞了回去,“读书、学习呢?”
“可以点一根蜡烛,趴在墙上,或者床板上看书。”
“那勿会把床点了伐?!”
“……”胡小蝶明显羞赧,“我也担心,所以格外小心,有时候……能不读、便不读了……”
宋利之哈哈笑起来,看到明显有个烟囱的平房,想起,“那学生宿舍在哪?”
胡小蝶指了指——两间小平房,一间女寝一间男寝,中间隔着树木、平地道路,尚有段距离。
所以,寝室三间,食堂一间——其他房子是干嘛的?!?
宋利之满脑袋疑惑,又好奇,每个房子都扒在外面看——除了有间教师宿舍外,其余均是灰墙灰地(可能刷时是白漆),一两把桌椅,或一排书架,空空如也,跟去参观名人故居或者古代宅院一样,毫无使用和生活气息可言——胡小蝶全程陪着她,为她解答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只是仅能听个半懂,便次次语带犹豫,也属实是难为人了),但她也不知道这些房子做何用。
这利用率也太低了,室外低,室内更低。宋利之心下腹诽。余光见胡小蝶望了眼天色,忙道,“我也要准备回家了,要走了。”
“好!今日谢谢你送我回,宿舍,很开心能同你聊天,你早些回家吧,再见!”
“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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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胡小蝶告完别,天光还将亮,只是太阳彻底消失,平添阴冷。
宋利之站在校门口,开始犯难——走回去?打个车?关键,不认路啊。
她摸了摸口袋,想起衣服是学校的,又去翻包,包不也还是学校发的——所以哪有一分钱?
宋利之凭记忆盲走,庙里香火来来往往的不断,码头还有许多工人没下班,马路牙上的黄包车夫也凑做一堆,没人揽到活。于是她就想着,要么回学校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老师还没下班,借她点钱坐个黄包车的,也好找路……
思考间,就已经走近了那些黄包车夫们。
他们无精打采地垂头靠在自己的车上,穿着抹布一样的旧衫、几根绳就算是鞋的草编鞋,裹着抹布一样的包头巾,几件抹布堆叠在一起,就成了抵御风寒的衣物。
其中赤膊赤脚的,黝黑的皮肤裸露着,一根根凸起骨头密布的胸膛,两根胳膊连着肩胛,都是骨头撑着薄薄一层皮,猩红外翻的烂肉和碎石已经深深嵌入脚掌,成了瘦骨嶙峋的灵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她过长的注视引来他们的目光,跟她对视,头却不动,只有两颗眼珠缓缓转动,浑浊又无光,嘴角干裂,嘴皮微微颤动着。
宋利之觉得他们跟乞丐没什么两样,于是收回目光,走了。
而车夫的眼珠只缓缓跟随着她那双白底的黑色板鞋,又转回,继续无精打采地垂靠着车子。
天幕逐渐暗下去,灯火通明的毫无例外是洋楼洋房,有些小洋行小歌舞厅还在贪省电,大饭店、大娱乐场所已经恨不得自己就是这座城的月。
宋利之当然想去人流密集的CBD市中心凑热闹,但一她没钱,二她还有爹娘等她回家吃饭。于是每到岔路口,她就找一些戴小礼帽、穿旗袍长褂等打扮体面的中产人士,以不谙世事的女学生身份问路,主要问自己记得的店铺名字,然后异常顺利地看到了“丁娘子布莊”以及“丹鳳茶樓”——说明这就离家不远了。
接连跑错几个弄堂巷口,当真正熟悉的自家巷子和小桥水潭映入眼帘时,宋利之感觉自己离死就差一步了——上课坐了一天板凳,坐得腰酸背痛,放学了,背着整整八册的字课图说和乱七八糟的教材书,走得两个脚底板都没知觉了,肩都快断了,腰酸背痛算个鸡儿,哈哈。
宋利之猛地推开门,比她娘早上甩她出门还要重,径直越过碗筷整齐的圆桌、她娘的喊声,头也不回地就冲进了卫生间——她也不知道哪个是卫生间,一楼的四个门连着开,像头要吃人的牛。
她迅速地扔包,脱光,才摸索起水管,摸到了,一开水,果不其然被冰得哆嗦,谁能想到一百年前的上海的夏天,竟然是冷的!她下意识想喊妈,然后就反应过来,这年代怕是得烧水洗澡,所以话到嘴边就成了,“妈——可以帮我烧点水吗——妈——!!”
宋利之扯着嗓子喊桂兰娘,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在她坚持不懈地,不知道扯了多少声后,热水如期而至——不仅有热水,还有一个躺下她绝对没问题的木桶。
宋利之泡进木桶里的时候,舒服地喉咙咕噜了一声。
在澄衷蒙学堂混了一天,民国的老师和同学,上课都特别认真,正襟危坐,而她稍微摸个鱼,在一排排双手交叠、求知识若渴的高昂头颅中间,显得贼突兀,所以她唯一能干的,就是扣下课桌的一点小木屑当牙签,剔指甲缝。且他们的认真,其实说实话,现代人看的话,有点无效功,一个知识点来来回回、慢腾腾地讲,就是靠重复,不讲效率。
下午的时候还好,中途经历了同学们“宋同学你怎么穿男生校服”的询问,还有老师一边台上讲课,她一边在下面看字课图说,同学们抬头她抬头,同学们低头她迅速地翻着看……然后现在,如此之惬意地躺在桶里,又觉得下午这样也没意义。
她用肥皂认真地清洗着指甲缝,除了皲裂的皮肤,终于从深黑色变成了暗黄色;又在头发上搓出泡沫,洗了三四遍头发,用劲到头皮都快要搓掉了,头发终于不是一块一块的结,也终于只有肥皂的味道了。
宋利之随手一丢肥皂,管它滚去哪儿,把自己沉下了水面。
她其实什么都不想去想,但脑子里意外多了很多个“民国生存计划”,例如首要是把学习搞好,要想去体验灯红酒绿的繁华上海滩,没投胎成富二代,那肯定只有当上大学生、进步青年,才能跨越阶层。其实古往今来也都是如此。
她都感觉自己适应环境的能力太超群了。就像去某个小村镇旅游,只要住上几天,就会产生一种完美融入的归属感。因为这个地方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多,风景人文,交通地铁,短短几天就足够摸清,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享受着接下来的,换个城市逃离的慢节奏生活。
所以宋利之甚至觉得,她就是生在这个年代的人。
民国于她而言,就像在这个小小的木桶里,狭小,毫无是处,无法离开。
来这里不过短短一天,她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仿佛一天之内从十八岁成长为二十八岁,可事实上,她连大学都没有上过。她也不知道一个月后,她的世界,会不会公布她的高考成绩。
以前她其实挺逃避高考、高考分数的。但这一刻真正发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喜悦的情绪。
是,谁没脑补过穿越——但那是想穿越回自己小时候,在已知情况下规避危险,走上人生巅峰。正常人谁想穿回古代?尤其她宋利之是个女的,哪个女的想回古代当裹脚布?
好么,现在不仅让她穿越,还直接来了民国,人都不当人的,人都吃人的,甚至她没有镜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张着一张晦气的人俑脸,溜肩佝偻的猥琐身材——那还不如一刀把自己了结了。
就此时此刻,闭气,闭到喘不上气,就这样死掉。
宋利之心里清楚,每个中国人假如有朝一日拥有她这份“幸运”,一定都想当英雄,哪怕是当个能预知未来招摇撞骗的疯子,至少1937年那场历史屠杀、731部队人体实验……那些惨绝人寰的东西,不要出现。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自然也不例外。
英雄也好疯子也罢,不需要有任何原因,她是中国人,身体里流淌着红色的血脉。
与生俱来,理所应当。
肺部的氧气逐渐减少,幼小还未发育的胸膛起伏明显,临界值到达,身体的主人想要放任,却在鼻子吸入水的瞬间,出于求生本能,水花四溅。
等宋利之反应过来,她已经在水面之上,手指牢牢扣着浴桶边,随之而来就是呛水的鼻腔久久挥之不去的难受。
要把自己在浴桶里溺死,难度还真大……一般浴室,都是割腕吧?
就是场面太血腥了,桂兰娘如果看到,也许会后悔终身,为什么当初要给她拿浴桶,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用浴桶,在这个本就条件很差的年代,连一个热水澡都泡不上。
要不去跳黄浦江吧?但如果被已经从水里救过她一次的民国爹知道了,岂不是更虾仁猪心。
……她会不会,其实,已经死了。
死于那场车祸。
她没体验过大学,也没谈过恋爱,更好奇小黄文里那些瑟瑟是真是假……这么一想,没谈恋爱不可惜,没做过爱比较可惜。
还有一件很糟糕的事——假如,她再也回不去了,她没办法把跟她爸妈长着一模一样脸的民国爸妈,当成新手村遇到的接引NPC。
那他们是她的爸爸妈妈吗?
她……又是他们的女儿吗?
宋利之的脑中忽然闪过车祸画面。
她坐在后座,司机大叔跟客服播报似的确认手机尾号、系好安全带——后座的安全带她向来随心情,一般不系,但那天她系上了。然后,过完红绿灯,她听见司机“诶”了一声,抬头的瞬间就天翻地覆,没了知觉。
如果她死了,灵魂来到了民国宋利之身上,那么民国宋利之呢?
不可能民国宋利之活得好好的,她把人家的生魂给挤走了。假设民国宋利之也死了,可能吞安眠药自杀什么的,她的灵魂能过来,对方的灵魂是不是也能过去?
又或者她们都活着,仅仅是一场濒死,穿越了时空,互换了灵魂。
民国宋利之是什么样的性格呢?应该是胡小蝶那样吧?腼腆、单纯、柔弱……她去了现代会不会很害怕?就像去了外星球天天跟高维生物体打交道似的。
对那个换去现代的民国宋利之,她真的很想拜托她、恳求她,为了宋爸宋妈,即便无法适应,害怕一切,也请她……好好的坚持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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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利之泡完热水澡,从浴桶中出来,把衣服一一捡起放在台子上,包住书包,防止书湿,又趴在地上找到肥皂,物归原位,然后再费点劲,把桶里的水倒了,地板上的水用抹布抹干净。
做完这一切,打开门,门口一个小木凳,凳上放着一叠崭新的衣服,冒着洗衣粉(或肥皂)的妈妈牌香气,还有一根蜡烛。
在找桂兰和去二楼翻找民国宋利之的痕迹,宋利之稍加犹豫,就选了后者。
她举着蜡烛上了楼——没想到原先卧室的门虚掩着,推开后——桂兰娘坐在她的床头,抱着摞衣服,对着一盏昏黄色的小煤油灯,神情寂寥。
“……妈,怎么了?”
桂兰娘回神,抬起头,却没看她,“么事,侬爹么回来?”
“还没——”
宋利之刚张了个口,桂兰自顾自地,“个盏灯,唔一直么同侬港,先前替侬看好了,同那字豆塞(猪头三)老板港价,港了好久,又怕开学,侬闹着勿肯上学,心里么办法,想勿到撒好办法……今朝老板终于松口了,和侬爹凑了凑钱,买给侬,记得,写字额时候勿要趴着桌子,要照顾到眼乌子(眼睛)……还有个件裙子,侬之前也要了好久额,说别家丫头都有新裙子,侬哪能没有,我都给侬裁好了……”
“当时是我不懂事!”
民国宋利之,侬哪能是个小捣蛋鬼!宋利之忙表忠心,“裙子有没有才无所谓呢,妈妈才是最重要的!你不知道,妈,我今天上学的时候,老想你了,就想给你一个巨大的……”
桂兰娘忽然起身,宋利之就没说下去了,就跟她刚才用明媚欢快的语气打断桂兰的絮絮叨叨一样。
“去切饭吧。”
“好呀!那我们还等我爸吗!”
“唔切过了,侬要是想等就等吧。唔今朝有点累,先休息了,么事勿要打扰唔。”
“……哦,好!妈妈晚安!”
桂兰娘起身,走近,宋利之才看清她的神情,恹恹的,她也就没强行给个拥抱,只是有点摸不着头脑地看着桂兰下楼。
再回过头,整间屋子登时幽暗起来了,无光又四方,门口对着的还是几扇紧闭的木门,跟墓穴似的。宋利之打了个哆嗦,把蜡烛放在桌上,想速战速决——还放不稳,只能倾斜蜡烛,用蜡油粘住。
她一手提起煤油灯,一手以最快的速度,翻箱倒柜。趴床底前,还得做下心理准备。
——床下依旧空空荡荡,只有吸一口能得肺癌的灰尘土沙。
就这么大点地方,却任何属于民国宋利之的生活痕迹都没有。
宋利之不再犹豫,吹了蜡烛,提着煤油灯,把门一带,一路小跑着下楼。
一楼门庭和窗户都大开着,惨白的月光渗进来,高矮胖瘦的桌柜上均点着高矮胖瘦的蜡烛,明亮却丝毫不能中和阴冷的感受,但好歹比二楼更像家。
晚餐很丰盛,三四个炒菜,主食是包子、细面,面碗旁还摆着好几碟拌面的码子和酱菜。宋利之猜测,是桂兰娘做了一大桌子菜,结果父女俩一个都没回来,可能心情就不佳了。
她正好饿了,有点类似刚从密室逃脱出来,抄起筷子就狂炫……炫了两口,重新放下了筷子。
所有菜都凉透了。
包子只有糙面没有馅,面条即便拌开也是塑料口感,所谓炒菜,根本就是稻麦那些谷物的皮和杂七杂八的野菜混在一起,盐油丝毫没有,只有最原始的土腥味;酱菜到是有盐和酱油了,但带着严重的快腐烂的发酵味道。
宋利之忽然就开始掉豆豆。
谁懂,她真的要奔溃了……
她不挑食,她完全不挑食,真的,能给她咽下去就行。她可以疼,可以苦,但吃不好真的会、会让她想不通自己活着是为啥……册那、册那娘额老比啊!这都是什么狗都不吃的东西啊!
悲从中来,宋利之一边抹眼泪,一边使劲的把东西往肚子里咽,越哭越吃,越吃越哭,却又不敢声音太大,塞着满嘴的东西无声地嚎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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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大小不一的星星一颗颗挂在夜空,是最亮的天然灯;夜空璀璨得跟饱受苦难的民国人格格不入,怪不得人人想得道成仙。
宋利之搬了个小板凳,脚边是煤油灯,腿上盖着厚衣服,《字课图说》敞在其上;坐在院子里打发时间。
再难过的心情都可以被整理好,何况她的反应应该叫破防了。她把所有东西都收去厨房,没发现洗洁精之类的东西,就随便用水洗了洗,洗净后的碗碟再盖住剩菜剩饭。之后,去敲了敲桂兰的房门,想跟她商量搬下来,住在一楼,但内没反应,她也不再敲了,坐在院子里看书,顺便给还没回家的民国爹照亮。
书看累了,就抬头看看星星。星星又多、又亮。
抬头,看到是一副展开的璀璨星河画卷,美轮美奂;垂头,脚下的土地,又知道一切不过幻梦一场。如果宋利之真的是民国人,她应该宁愿从不曾出生。在民国,死应该比活更幸福。
听说人们每看见的一颗星星,都是它们辛辛苦苦穿过光年距离,才能被看见的。
这么多星星,它们应该是团购了集体票,坐太空双层大巴车来的吧?
宋利之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与此同时,大门吱呀呀地,被缓慢推开。
民国爹终于回来了,身上的脏衣比早上更甚,看到她的表情很错愕。
……她这民国爹娘对她都是什么反应?
宋利之还是先发制人,“爹!侬哪能才回来!”
“今朝下工晚了……去接侬……”她爹边脱草帽靴子,边说,“等了好几个时辰勿见侬出来,好在侬学校有辰光,唔便抓紧回来,想先让侬娘宽心……”他微微笑起,“么想到,阿拉囡囡个么厉害,自家(自己)回来了。”
宋利之愣了愣,可是好像问等了几个小时这种问题,是废话,毕竟已经等了,无用的关心改变不了事实。
“吃饭了吗?锅里还有,我给你热,呃,拿……”
她爹笑起来,“我自家来就行,侬坐着温书!个煤油灯好用伐?”
“好用!”
“院子里亮,侬多点两个蜡烛,勿要浪费油,平日里在房间里读书,勿要勿舍得,那才费眼乌子!”
“好。”
厨房就在一进门的位置,说话间,民国爹已经倚靠着灶台,扒起饭来,宋利之透过厨房窗户看了会儿,才进来,手里还拿着书,“……在哪里上、上工?”
“捏里(白天)去田里农作,呀到(晚上)接了织厂的活计,等农忙过了,多赚份工钱,还能给侬娘额裁缝铺补点衣裳料子。”
“我娘还开裁缝铺?”
她爹明显愣了下,宋利之立马反应过来,“呃,我娘那个裁缝铺,不是,那个啥……”
哪个啥她也不知道,但她爹自然地接过,“现在生意伐来塞(不行),来做衣裳额宁少了,阿些有钱额老板们,都是去洋商行,买洋人额衣裳。侬娘常同唔讲,一个宁忙得过来,但唔晓得,勿景气,今朝接到织厂的工,唔心里头还高兴,想着能帮阿拉家一点是一点,么想到……误了接侬额辰光……”
“这有啥!刚好我同学骑自行车,就把我带回来了!”宋利之最见不得她爹神情自责,忙催促,“快吃饭,要凉了……好切伐?”
“欸!哈切!”
民国爹应着,呼噜呼噜地,菜块汤水乱飞溅,丝毫没有卫生可言,却又眼眯成一条线地对她笑,“囡囡,同爹港港,侬今朝第一日上学,撒样?”
“特别好!学校特别特别大,走一圈要半个小时,老师同学们也特别好,我交到了很多新朋友,我们下课就一起玩,老师也很喜欢我,这本书就是老师专门送给我的!”宋利之举起手中的书,“老师还夸我呢,说我的名字是什么,时什么,之乎什么也的,我忘了,反正就是夸我爱读书,以后肯定是做大事情的人!”
民国爹眯着眼,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鬓角,“唔就知道,爹额好囡囡,个么乖,个么懂事,肯定招宁喜欢。”
宋利之微微侧头,看起来像是顺着她爹抚摸的方向,实则下意识想躲掉那只沾满饭菜汤水和泥土污垢的脏手。
“……爹,等一下可不可以帮我搬被褥枕头那些的?”
她转移话题,“我想跟伊拉一起住一楼,二楼么啥人,一个人住着我害怕。”
民国爹应了声,“阿拉也想寻些房客,像弄里其他家一样……但侬娘说到底是住在一起的,勿知根知底,勿好的。侬娘老说福祸都是自家领进门额。”
“等等。这是我们家自己的房子?”而且还不靠收租供民国宋利之上学!?
得到肯定回答,宋利之心下一喜,她这不就要成包租……包租孩了,那钱不是哗哗的?!
“爹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保准给咱家找一堆靠谱的人品好的租客……这样你还做什么工,娘还开什么铺子……”
民国爹呵呵地笑。
——政治书里常说的小资产阶级,宋利之领悟到的,最重要的是要有一点点自己的生产资料。
例如拥有土地的农民,哪怕一亩三分田,只要他的生产资料不仅自给自足,还能拿出一些跟别人交换,就是个小资产阶级。同理,城市中的小资产阶级,最广为流传的有好多房子的包租婆,如果房子只够自己住,或者租金不够生活所需,最后还得靠出卖自己的劳动来吃饭,那就是个妥妥的无产阶级。
所以跨越阶级,就看房子出不出租——她当然不是阶级意志发生动摇,只是这个年代无产阶级活不下去啊。
宋利之全然沉浸在怎么写租房合同中,蜡烛滴到手上了才发现——民国爹把她的东西搬下来,又把床敲牢固,为了防止吵醒桂兰娘,一人不敢用劲地敲床,一人蹲着举蜡烛。
等到一根蜡烛都快燃烧完,她爹汗流浃背地,“侬躺着试试。”
宋利之猛地扑上去,吓了她爹一跳,她又打了个滚,“没问题!”
“早些睡,明天爹送囡囡上学。”
“谢谢爹!爹!晚安!”
“晚安是撒?”
“就是呀到睡觉安心的意思,早安,午安,晚安!”
“好,囡囡也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