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利之是被吵醒的。
嘈杂无章的声音像潮水般,一浪一浪地涌进耳朵:屋檐鸟雀没完没了的叽叽喳喳,拖长了调子的叫卖吆喝声忽远忽近,水桶磕碰井沿的闷钝,像是在打水,还伴随着时不时的狗吠……这些声音仿佛拧成了一股粗粝的绳索,蛮横地将她从混沌里拽醒。
——她家虽然是老房子,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隔音了?
宋利之翻了个身。
吱吱呀、吱吱呀,木板的声音干涩又刺耳,活像一出荒腔走板的老戏。
她迷迷糊糊地想,怎么也床开始叫了……猛然一阵强烈坠空感,身体瞬间失重,她顿时一个激灵,吓得秒睁开了眼——
斑驳脱落的掺土旧墙,污渍灰尘如同丑陋的癣痕爬满墙皮,灰扑扑的天花板,几处深渍晕染开陈年的印记,仿佛随时都能扑簌簌的掉下灰来;屋内仅一木柜,一张布满划痕的木桌,一把看起来就硌人的木椅,油漆均剥落殆尽,露出原木肌理。
这什么鬼地方?
视线所及,简陋破败得令人心酸——不,都不是心酸了,是远超乎她的认知。
宋利之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木头发霉潮湿的味道熏得她胃里翻涌。
唯一好在,眼前的陌生,没有刚才的梦带来的那种深切的恐慌与无助——念头瞬间引爆应激,大片白光攥紧剧痛闪回,耳膜像被长针刺穿,世界都无声的鸣叫。
……
她……好像……真的出车祸了?
又是几声吆喝。噪音来源,也是唯一的光源——狭长的老式木窗半开者,糊窗的旧报纸泛黄卷边,破得简直称得上饱经风霜,肆无忌惮地将嘈杂喧嚣的外界塞满这方逼仄的空间。
宋利之看着那细缕的光,逐渐在她眼前放大、放大……强烈闪光冲击她全部的视觉,尖锐刺耳的鸣笛、轮胎摩擦声长鸣,震耳欲聋的撞击巨响,全部被尖叫淹没。
身体被剧烈抛掷,安全带猛勒进肉里,瞬间成了杀人利器;挡风玻璃碎片飞溅,金属扭曲,巨大恐怖的红色车头从天而降,和血的颜色,和层层叠加,造成恐怖的重影。
四分五裂的剧痛就在此刻,猛然侵入她的身体,切断她的呼吸。强烈的窒息和失重引起无法控制身体的濒死,空间、时间都在扭曲,她的眼前发黑,大脑却白光回闪,大量浓烈的汽油味、橡胶烧焦的糊味、血锈味,刺痛灼烧她的鼻腔。她用力地呼吸,却仿佛被一层层湿巾盖面,喉咙发出嗬嗬的求救绝望的喘息。
大脑因陷入极度恐惧和生理性恐慌产生的一切错误解读,令宋利之离现实越来越远。
咚咚、咚咚咚……
怎么会、怎么会有人敲门……
车祸现场断不可能出现的敲门声,像神佛渡人的警钟,驱赶心魇。
宋利之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令人感激的破败。红色车头依然从破窗向她冲来,但她只要抓得住窗是现实,那么车祸就是幻觉,是虚妄。
木门突然被一把推开——宋利之惊悚地后退着爬起。
“懒鬼,还不起……”
二人面面相觑。
宋利之当场绷不住了,眼泪比哭嚎的口水掉的还快,“妈——!!!”
女人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两步并三步地碎步过来,坐在床边扶上她的肩,带着明显焦急和心疼,却被女儿一把抱住,她一愣,连忙拍缓她的背,“侬哪能了呀?发噩梦了是伐?侬勿要吓我……”
宋利之本该感受到和妈妈紧紧相拥的安全感,可是——酸菜发酵的体味陌生,瘦骨嶙峋的体感陌生。拥抱的瞬间她就感受到,她在抱一个陌生人。她松开了她。
——眼前的中年女人拥有一张疲惫却清晰的脸,她穿着上下分体的老式斜襟布衫,包着一个奶奶那年代的碎花蓝头巾。眉眼面容清晰熟悉,但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旧。
非常旧,像褪色的影片人物。
“今朝头一天开学堂,侬这副样子怕是着了病,可哪能办……”
女人仿佛无法发现她神情的异样,仍一脸担忧的为她擦汗,撩开她额前被汗水濡湿、油腻腻贴在皮肤上的碎发……宋利之大脑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所有的恶心、眩晕瞬间被一种更巨大的、近乎恐怖的冲击力取代。
“头一天跷课,先生哪能想?责罚退学,学费白交了……侬爹到田横头去做生活,关键辰光寻也寻勿着……侬再熬一熬好伐?等伊拉回转来,姆妈叫伊去隔壁讨要点草药……或者……或者寻寻看阿有赤脚郎中……”女人越说越急,随着身体的晃动,脚不停地点在地上,看起来无助的快哭了。
“我去、我能去。”
宋利之忙安抚,“……我现在,应该,干什么?”
女人像才想起来似的,连忙把丢在门口的衣服捡起来,拍拍灰——每拍一下,霉土飞扬简直致命。
“吾帮侬送衣服,今朝侬头一天开学堂,可勿能拿衣裳弄龌龊脱了。”
“好……那我现在换衣服。换完衣服,我应该干什么?”
“下楼咖面、刷牙齿,切饭。”
“好。”
太人机对话了。
宋利之的大脑已经闪过了五千八百八十本如《回到八十年代搞事业》等基建穿越小说,她遇见的其实不是她妈,是她的外婆,还可能是外婆的妈,她其实才是她妈……他妈的,说她是植物人沉睡多年转醒都行,好歹是21世纪啊!
退一万步来说,以她阅文无数的经验,就算、就算真的穿越,那她现在应该做什么?
当然是走剧情啊!多跟NPC对话,先出了新手村再说!
说干就干——宋利之这才注意到身上还盖着半拉又霉又糙的被子,嫌弃地一把推开。
她穿着跟女人一样的布衫,解了两个盘扣就不想解了,套头一把脱掉,里面还穿着土色背心和短裤,应该就是传闻中的里衣了,然后她就看到了薄薄布料被……肋骨顶起来?!
她胸呢?!
宋利之一把将背心脱下——毫无发育的,完全没有性别之分的身体。
胸腔、腹部、胳膊……干巴瘪瘦得像枯树干,视觉冲击简直吓人,何况肤色黑黄。她抬起手,转过手背——指节处有不少皲裂的细微伤口,五个甲缝都藏了一圈深黑色的污垢。
宋利之尝试着抠了两下,发现这泥都焊死在里面了,小宝藏越抠越多,恶心得她恨不得把手剁了,索性眼不见心净——游戏好不容易过了引导剧情能活动了,这指甲,下去再洗。
她换好衣服,双脚踏踏实实地踏在地上,真如第一次创建游戏角色进入场景的被操控的小人,这儿瞧瞧,那儿看看。先前一眼扫过去平平无奇的家具,走近了,发现竟然这么高大。
宋利之:…………
真给她穿越成小学生了!老天奶!今天还是上学第一天!!!
她苦熬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熬出头,TMD竟然一夜回到解放前?!
宋利之心态大崩,捶床顿头,恨不得把自己和床同归于尽。
还没像商城气球人那样发几下疯,胃里就翻江倒海。这鬼地方的霉味、灰尘味,混合着某种陈年油垢和隐约的**气息,像无数细小的针扎进鼻腔和喉咙,让她头晕目眩。
宋利之紧闭双眼,喉头滚动,拼命将那翻涌的恶心压下去,甚至憋出了泪花。
她一秒也不想多待,胡乱套上衣服抓起包,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
入目是上海几十年前的老式楼梯,狭窄、陡峭,且背阴,一丝天光也吝于透入,显得幽深,像一口废弃的井,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霉灰旧木气息的黑暗。
然而她意外地发现自己脚步轻快,视线在昏暗中竟异常清晰,没有半分近视和夜盲的迟滞。她一路沿着扶手小跑下楼。
一楼的空间同样局促——楼梯口正对着厨房,刚才酷似她亲妈的女人正在其间忙碌,煤球燃烧的呛人烟气几乎覆盖她的整个身影;厨房紧挨着屋门,是古代那种一扇扇的极窄雕花门,有六扇,只敞开了两扇,通向院子。
一进院子,一股更浓烈的、属于这个时空的气味扑鼻而来——地里飘来的土腥腐烂,混合着若隐若现的鸡粪味,挥之不去。
她差点又要呕了。
说是院子,不过相隔院门和屋门的一块泥土地,一半开垦做了菜地,就在厨房窗户下,窗户一开,菜水往外一泼,倒也十分合理;另一半勉强算作门庭前院,站四五人就很拥挤了,门侧有个长短粗细不一的木头搭成的窄架,攀着几根藤,架下堆放粗陶水缸、木盆、搓衣板、耙子……还有各种各样相当原始、破破烂烂的器具杂物。
宋利之很容易找见被单独摆放在水泥槽上的洗漱用具,刚把手伸进水瓢里,整个人就被冰哆嗦了一下。
脸可以不洗,指甲缝不能忍。她把指甲抠进皂荚,抠下来一部分,使劲搓手——这娃儿的指甲实在是太秃噜了,稍微掰开一点都有裂皮的丝丝缕缕的疼,脏污快与肉融为一体了。
厨房的烟雾和女人的身影,就这么自然地飘进她的视线。
女人摘下了包头巾,枯黄毛躁的头发胡乱地用一根木簪挽在脑后,几缕油腻的碎发紧贴着汗津津、蜡黄且布满细密皱纹的脖颈。那双手粗糙、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同款洗不净的黑泥,正随意地在同样油腻的围裙上擦了擦。
微不足道的细节,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破了宋利之触及面容瞬间燃起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泡沫。
这不是她的妈妈。
她相当潇洒地把水匀称洒进菜地,再舀一瓢时,才发现水缸里的水是浑浊的——他妈的,还好没洗脸刷牙。
宋利之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个mini版鞋刷的木条条,无语望天。
抬头,灰蓝色的穹隆从头顶开始,逐渐淡下来、淡下来……掩进青色又苍白的雾里。
她没由来地打了个哆嗦。更冷了。
“囡囡,来切饭。”
“来了。”
她得以被解救。
进门是堂屋,只一张圆木桌,几条板凳,就几乎占尽了空间。再往里有三间,卧室、浴室、储藏室。
餐桌上,摆着缺口瓷碗,装着剥好的白煮蛋;清汤寡水的粥里,飘着两根可怜的青菜叶。
宋利之不是个挑食的娃儿,但她一口进去就呕了,吓了女人一跳。她连连摆手,“我没事……不是你的问题……”
味同嚼蜡。她觉得直接吃生蜡可能还好吃点。
对于哪怕晕车到死也不会真的呕吐出来的体质来说,想呕和真呕是泾渭分明的两种情况。宋利之快要把握不住这界限了,只能快速推剧情,用半沪语,“我要先走了,否则赶勿上迟到了。”
“欸!吾帮侬把辫子编了。”
“好。”
清早的太阳终于升起了,母女二人站在阳光下,阳光穿透阴云,带来灰青白之外的颜色。宋利之觉得浑身都稍微有了点温度。
“好了。”
宋利之甩了甩头,两串麻花辫也跟着晃了晃,“谢谢!”她略一犹豫,还是用上扬语气,“真好看!您的手真巧!谢谢您!”
女人愣住。
而宋利之没有停留,径直穿过狭小门庭,站在(对她来说)高大的朱红(掉漆)木门前,深吸一口气。
剧情走完了,外面就是开放式自由探索大世界了。
她猛地推开门——
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坑洼不平,蜿蜒曲折;连绵的青瓦白墙,低矮的屋檐压着沉重的瓦片,檐角如同鸟喙般翘起。这里并非幽深寂静的窄巷,而是一个略显开阔的弄堂口,目光能毫无遮挡地投向外面的泥土大街,被被人字型的道路一分为二。
一侧,破旧不堪的平房鳞次栉比,瓦楞间杂草丛生,门楣上悬挂着褪色的旧布幡,在微风中无力地飘荡,幡上墨书“丁娘子布莊”“丹鳳茶樓”“名醫堂”……幡下的活计更接地气,密密麻麻的摊贩支着矮脚木桌、竹编小椅,每一摊前均蒸腾着滚烫的白雾,吆喝着馄饨担子、阳春面、油炸桧锅、粢饭糕……各种食物混杂着香气、劣质油脂的焦糊味,在尘土弥漫的潮湿空气里发酵、碰撞。
另一侧,鹤立鸡群的显眼高楼,尖峭的双拱屋顶直刺灰蒙蒙的天空,七彩玻璃雕面,金粉彩绘着绚丽的百合图案,明晃晃的欧式建筑,挂着空箱繁体灯牌,被灰暗的底色衬得俗艳又突兀,即使白日里也仿佛在宣告着某种异质的权威。
街道中心,人群如浊水无声、缓慢蠕动。他们大多穿着纯色且统一的短扎或长褂,洗得发白、打满补丁,单调得像被岁月漂洗过无数次;一张张脸上,眼睛空洞的低垂,涣散又无神,嘴角被生计拖拽得深深下撇,透出深重的麻木与倦怠;他们溜肩、驼背,佝偻着身躯,一步一挪,在石板与泥土间拖沓前行,仿佛脊梁从出生起就是弯着的,无需任何注解,这就是最**裸的烙印,沉重地压在每一个活物的肩头,彰显着这个年代再显眼不过的时代气息。
册那。
民国。
①哪能:怎么了、如何,沪语中询问状态、原因的常见表达
②田横头去做生活:田里干活
③弄龌龊脱:弄脏了、弄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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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中華民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