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利之没忍住一句国骂。
木门因重力“砰地!”关上,给她了一风刮子,刮得她身体冰凉,心里更凉。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女人看起来像褪色了一样——是旧衣包裹下的含胸驼背、脖子前倾,是长期营养不良、狭狭窄窄只有一条人干的身材。
狗屁泥土大街……妈的,那他妈满大街古俑啊。
宋利之扭头就走。
她决计不可能踏入。她要踏进去,她这辈子就完了。
此刻抬头,再看这微微放晴变蓝的天空,更像是潘多拉魔盒的陷阱。
……她怎么能这么倒霉?
民国?民国!狗都不来!
世界上有穿越这种东西就够离谱了,他妈的怎么还要穿到民国?她一个生长在五星红旗下的阳光青少年,竟然沦落到了这个最腐朽麻木、最吃人血馒头的年代,难不成她是身怀什么“能唤醒国人”绝技的天选之子?
凡穿越必有系统啊,必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老天爷啊,不是老天爷,老天奶也行啊。爷爷奶奶,无论您什么意思,要是能听到她的心声,就请打个雷吧!
苍天在上,万里无云,风卷起青波淡淡。
册那,他妈,他妈的,真操他妈,他娘额比……宋利之把自己这辈子毕生所学的脏话都骂完还不够,所以说人的素质哪有下限?都他妈是压力不够大,操他妈的。
她快步乱走,拐进了一条更僻静的胡同,房屋瓦舍旁,一条蜿蜒的小溪流,一座石板桥,就映入眼帘;薄雾蒙蒙,好像没有尽头……
宋利之忽然悟了。
感情她这是做梦呢!
而往往她意识到她在做梦,就会醒来,或者掉入下一个梦境,把此刻变成梦中梦。
她等了等。
面前溪流清潺,薄雾淡淡,风轻云浅,毫无变化。
人都快疯了,疯狂的念头也就不算疯了。宋利之登了登自己薄似纸的鞋底,一个起跑姿势,带着加速度,宛如跳水运动员一般,决绝地冲进了溪里。
冰冷浑浊的水压瞬间冲得她手脚失控,连气都吐了几口出去——梦竟然还没结束。她险些找不回平衡,幸好脑子占据了上风,而后四面八方地感受到了颗粒、杂物、碎屑混合的阻力水感。
意识到自己在一个多么浑浊的河里,宋利之竟然觉得很合理。她连眼睛都不敢睁,生怕什么微生物真菌感染,那虫子从眼睛爬过神经再长脑子里,可不是开玩笑的。
咕噜噜,咕噜噜……随便一划就是阻力,随手一握就是泥沙,这条小溪流大概也要控诉她这么个庞然大物把宁静的河底生物搅了个天翻地覆。
她多么希望她的世界也颠倒啊,她一睁眼,就躺在自己家里。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宋利之感受到自己眼眶发热,应当在剧烈的流泪,但溪水掩盖了一切。她憋不住气了,准备探头起身,却发现脚碰不到底。她向上游了两臂——竟然还没出水面!
这小溪哪有这么深?!册那!
忘了她是个小孩了!还是个瘦骨嶙峋没啥肺活量的小孩!
宋利之慌了一下,胸腔稀薄氧气让她立马往岸边横游,同样又是几臂,她摸不到壁边,彻底在水中迷失了方向。
生死关头了,她还在纠结微生物感染,睁不睁眼——突然,一股巨大的冲力猛然把她冲得一荡,她登时呛了口水,猛地睁开眼,刚恢复视力,有人猛地把她向上一托。
宋利之下意识攀住来人的脖子,手就触碰到了对方隆起的肌肉——男人的双臂沉稳有力,黝黑的皮肤好似古铜,背光的面容隐约模糊,发丝上的水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她迷茫了。
迷茫了,心脏也扑通扑通起来了,莫非,这就是她民国之旅的第一个男主角?她其实不是来拍生死抗战,而是来搞乙女文学的,对吧?!
母单的宋利之激动得不管不顾的擦干净脸上的水,睁开眼——
“爸?!”
“册那!”中年男人张口就是一句国骂,怒目圆睁问,“侬个小鬼头,哪能掉水的?!侬呛着水没?!”
“没……”
依旧是相似面孔却全然陌生的“爹”,穿着旧得发黄的白汗衫,扎腿裤,塑料雨靴,岸边还有他扔下的草帽、汗巾、竹筐之类的。把她救上来后,男人向闻声聚拢的父老乡邻摇手道谢,没一会儿就把箩筐里的大头菜送光了。
“囡囡,上来,阿爹背侬回家。”
宋利之看着男人低矮下去的后背,忽然发觉“被爸爸背”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她爸是外科医生,一台手术好几个小时,不站的时候又久坐,脊柱已经变形了,晚年甚至会有瘫痪风险。而眼前这民国爹的肌肉如此健硕,看起来轻轻松松就能把她背起来——或许她爸换个职业,也不会有这么严重的腰椎问题吧?
“吾背背侬好伐?”
“……好。”
宋利之不太熟练地攀上男人的肩,男人却熟练地掂起她。靠近时,长期浸润在粗粝生活中的汗酸味、老烟味一同传来,她下意识的屏息,别开头。
再转回去偷看时,民国爹的表情匆匆,没有任何变化,像是完全没感受到她的嫌弃。
巴掌大的地方,众目睽睽扑通跳河,一会儿就传得人尽皆知。这一路上,都伸长了脖子来围观。
刚拐弯,就和民国娘迎头撞上——女人双眼通红,衣襟不知道什么时候歪了,连鞋都没踏进脚里。
三面相觑,宋利之露出一心虚笑容,女人看到浑身湿透的她,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掉,男人忙伸手擦上她的脸,宋利之也随之溜下来,乖乖地走到女人跟前。
“吓煞特吾了……阿有呛着?冷伐冷?”
女人环抱、抚着她的后背,嘴里嘟囔的依然是“哪能办”“今朝头一天开学堂”……却尽数委屈有了全然可以依靠的诉说对象,“衣裳、新衣裳啊,吾搭侬做足一个月工钿,就巴望囡囡清清爽爽、体体面面去读书,弄成迭副腔调,统统白相脱了!”她的目光落到女儿沾满泥污的灰布校服上,眼泪掉得更凶,“先生看到伊迭能样子跑进去,肯定要光火,要骂煞囡囡,讲勿定……讲勿成体统,要叫伊退学!学堂里个学费,阿拉提前交特了呀!退勿转来个呀!哪能办啊……”
“桂兰,桂兰!侬勿哭,勿急!人么事体顶顶要紧!衣裳龌龊脱,总归好想办法!”
男人看着哭泣的妻子和狼狈的女儿,语气斩钉截铁,“学堂,一定要去!头一天就勿去,先生印象才坏脱!吾田横头个生活勿做了!吾送囡囡去!学堂里先生要讲啥,吾去讲!学费交特了,学堂哪能好随便退?吾送伊去,保证勿让先生讲伊!侬快帮伊寻块干毛巾揩揩!”
女人找回主心骨般连连点头,抹了眼泪就要走,宋利之在一旁早就跟着焦急,此刻连忙拦住,“直接走就行!衣服路上就干了,上学勿能耽误。”她一扯民国爹,“走,阿拉快走。”
“好、好。”
民国爹又用安抚语气对民国娘说,“侬勿担心铜钱,衣裳龌龊了,吾想办法帮伊汰清爽,汰勿清爽……下个月工钿下来,吾再帮囡囡想办法!侬放心,有吾勒嗨!”
被民国爹粗糙的大手拉着,父女二人踏着青石板一路小跑。
上了街,宋利之全程都低着头、避开眼,生怕一不小心直面古俑,一触碰、一对视,三魂六魄瞬间被吸走——剩下一魄当行尸走肉。
不知跑了多久,渐渐的传来自行车叮铃叮铃、报童卖报,甚至有汽车鸣笛的声音,人人摩肩接踵,自行车擦着人过,她从来没发现原来上海这么拥挤。
脚底板被磨得生疼,几乎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宋利之喘不上来气,四周景色止不住地晃动,民国爹又将她背了起来,跑得像脚力车夫。
渐渐冷风拂面,江水映入眼帘。柳树轻轻晃动,平静的江面比路还要宽,码头停着不少大型和中型的船只。
宋利之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江有点眼熟……
册那!上海还能有几个这么大的江!这他娘的不就是黄浦江吗!
她直呼自己脑子瓦特,果然刚高考完的人只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两岸横跨一座大桥,桥两侧一眼看过去,林林总总均是店铺,肉庄鱼行、茶馆书场、酒酱茶叶店、烟纸糖果店、洗衣店等等,还有碾米磨面的、榨油的、产豆腐的作坊,和铁、木、竹业工场店;桥上还有小贩提篮贩卖香烛,果不其然有个叫“下海廟”的庙,香火很旺。
民国爹的汗水浸透毛巾,湿度已经传给了她,汗珠在逐渐升起的日光下愈发刺眼。宋利之感受了下自己还在麻痹状态的腿脚,权衡地问,“阿拉还有多久到呀?”
“快了、快了……囡囡侬看,有那座大钟的就是。”
宋利之往起撑了撑,民国爹感受到了,用力把她托举得更高——嘿!真有一座尖顶的西式钟楼,在郁郁葱葱的植被中高得醒目,上面白底黑字的罗马数字时钟,简直让她泪目。
这学校的铁门栏也是镂空雕花,连绵阔气,以她现代高中生的眼光,竟然不差。
此时此刻正好九点刚过,宋利之让民国爹把她放下来,双脚刚落地,突然,一声尖锐刺耳的哨音,撕裂清晨静空。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民国爹一把抱起,着急忙慌地往路旁的草垛子里钻。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一群穿着黑色制服、拿着黑白警棍的警察从巷子里冲出来,粗暴地推开人群,直扑向一个从黄包车上仓皇逃窜的年轻男人。
宋利之兴奋地睁大双眼——我去!目睹追捕现场啊!就是一点都不刺激——男人两秒就被按在了地上,不甘心地挣扎嘶喊着,“你们干什么?!我是澄衷的老师!”
带头的警察咒骂了一句,而后扬声道,“你们看好了!这是乱党!”
窃窃私语听起来像嗡嗡声,无人敢靠近这人们自发形成的结界,徒留一块瞩目的空地圈。说时迟,变故陡生,男人竟挣脱了,踉跄要往江边跳——
“砰!”
一声朝天鸣枪。
人群瞬间骚乱,恐慌尖叫,无头苍蝇一样四散逃窜、跌撞、手脚并爬。而带着女儿的男人无处可逃,紧紧地用身躯护住女儿,巴不得蜷成没有生命的草垛。
宋利之吓呆了。
紧接着又是几枪,日光正盛,子弹清晰地在青石板上溅起火星和碎石屑,更清晰地响起进入人体、碎裂血肉的“扑哧”。黑衣人就这么将男人拖走了。
自带结界的空圈很快随着这群人的离去,被心有余悸的人们补上,然后,人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如常的行动着。
唯有拖拽时鲜血蜿蜒的痕迹,证明……这是真的大街上随处放枪,会死人的……
民国。
宋利之抬起手,半响,放在抖成筛子的男人背上,拍了拍。
她长吐了口气,抬眼看向她即将要去上的学校。
校门门楣上,正竖书着:
澄衷蒙學堂
①白相:浪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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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夢耶?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