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利之没忍住一句国骂,随即屁股一痛——
她被她娘一脚踹出了家门。
木门“砰地!”关上,给她了一风刮子,清冷又滂臭的气味扑鼻而来,冷是空气的味道,臭是泥土和吆喝的人味。
……可能还有灰和土。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娘看起来很怪了,不是褪色的发型穿着,也不是长相——是旗袍包裹下的含胸驼背、脖子前倾,是长期营养不良、狭狭窄窄只有一条的人干身材……妈的,这他妈满大街的古俑啊。
宋利之扭头就走。
她决计不可能去巷口正对着的那条街上,那种明明一派叫卖热闹,人们却统一双眼无神的诡异寂静;那种明明空气清新,刺鼻冷冽,却因各种各样的人味、土味、烟熏火燎混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难闻混乱。
她要走进去,她这辈子就完了。
此刻抬头,再看这微微放晴变蓝的天空,更像是潘多拉魔盒的陷阱。
……她怎么能这么倒霉?
民国?民国!狗都不来!
世界上有穿越这种东西就够离谱了,他妈的怎么还要穿到民国?
她一个生长在五星红旗下的阳光青少年,要沦落到在这个最腐朽麻木、最吃人血馒头的年代,去融入他们?难不成她是身怀什么能拯救叫不醒国人的绝技的天选之子?无论什么——老天,您倒是给一个指示。
宋利之无比悲凉地想。无论您什么意思,要是能听到我的心声,就请打个雷吧!
苍天在上,万里无云,风卷起青波淡淡。
册那,他妈,他妈的,真操他妈,他娘额比……
她把自己这辈子毕生所学的脏话都骂完还不够——所以说人的素质哪有下限?都他妈是压力不够大,操他妈的。
景色陌生,宋利之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
她不认路。
因而不知道自己要去上的是初中还是高中,还是什么女子中学、国学?更重要的是,她是魂穿还是身穿?她不会因为语言不通、写不来繁体字、举止行为怪异,被这年代的人关到那种搞人体研究的精神病院吧?
册那,七三幺的小日本鬼子们,她一个现代人,干脆随便拉个屎放个病毒,先让日本灭国了吧?
她真不如死了算了!她连金手指都不想要!
括弧,能让日本灭国的考虑一下。
宋利之又拐了个胡同弯,一条蜿蜒的小溪流,一座石板桥,就映入眼帘;薄雾腾腾,好像没有尽头……
特别像梦里的场景。
别误会,不是说美梦,是那种,永远上不到顶也下不到底的旋转楼梯,以及近在眼前却永远走不近的桥的梦。
宋利之忽然悟了。
感情她这是做梦呢!
而往往她意识到她在做梦,就会醒来,或者掉入下一个梦境,把此刻变成梦中梦。
她等了等。
面前溪流清潺,薄雾淡淡,风轻云浅,毫无变化。
宋利之登了登自己薄似纸的布鞋底,一个起跑姿势,带着加速度,宛如跳水运动员一般,冲进了溪里。
一瞬间的水压冲得她双眼紧闭,手脚失控,连气都吐了几口出去——梦竟然还没结束。她险些找不回平衡,幸好脑子占据了上风,而后四面八方地感受到了颗粒、杂物、碎屑混合的阻力水感。
意识到自己在一个多么浑浊的河里,宋利之竟然觉得很合理。她连眼睛都不敢睁,生怕害个什么微生物真菌感染,那虫子从眼睛爬过神经再长脑子里,可不是开玩笑的。
咕噜噜,咕噜噜……啥也没发生。
宋利之崩溃。
随便一划就是阻力,随手一握就是泥沙,这条小河流大概也要控诉她这么个庞然大物给宁静的河底生物搅了个天翻地覆。她憋不住气了,准备探头起身,却发现脚碰不到底。
她向上游了两臂——竟然还没出水面!
这小溪哪有这么深?!肉眼差不多都能看到底!
宋利之慌了一下,胸中稀薄氧气让她立马往岸边横游——同样又是几臂,她摸不到壁边——彻底在水中迷失了方向。
生死关头了,她还在纠结睁眼会被微生物感染——忽然,一股巨大的冲力猛然把她冲得一荡,宋利之登时呛了口水,瞬间睁开眼,刚看清还是那个小溪,腿下传来一道托举的力,她就这么水灵灵地被举出了水面。
宋利之下意识攀住来人的脖子,手就触碰到了对方的肩臂肌肉,背光的面容隐约模糊,黝黑的皮肤好似古铜。
男人的双臂沉稳有力,发丝上的水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她迷茫了。
迷茫了,心脏也扑通扑通起来了,莫非,这就是她民国之旅的第一个男主角?她其实不是来拍抗战影视剧、而是来搞乙女文学的,对吧?!
母单的宋利之激动得不管不顾的擦干净脸上的水,睁开眼——
“爸?!”
“册那!”她爸张口就是一句国骂,怒目圆睁问,“侬个小鬼头,怎么掉水的?!”
依旧是兄弟版本的她爹,穿着旧得发黄的白汗衫,扎腿裤,塑料雨靴,岸边还有他扔下的草帽、毛巾、大头菜之类的;把她救上来后,向父老乡亲握拳摇手道谢,没一会儿就把菜送光了。
看样子,她爹这一世是个农民?
宋利之不可置信半晌,忽然大笑了几声,一把扑上她爹,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爹明显被扑的晃了晃,人也愣了愣,两只手僵硬的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囡囡,侬咋啦,没得事吧?呛着水没?”
“没呛!”
“个么就哈(那就好)。”她爹拍了拍她的背,见她没松手的意思,“侬哪能(怎么)了?有么有事情?”
“没事啊,我爹我不能抱啊!”
“……”她爹试探了句,“侬是伐是想要吾背?”
宋利之眼睛顿时亮了,“可以吗!”
——她那现代爹腰肌劳损,而她这民国爹的肌肉如此健硕,看起来背个九十斤的她不成问题。
“来。”她爹扎了个马步,“上来。”
“好嘞!”宋利之相当利索的爬到她爹背上,“咯!起飞咯!!!”
父女俩一路塌着青石板,小跑回家,刚穿进弄堂,就和她娘迎头撞上。
她的古俑娘双眼通红,衣服盘扣不知道什么时候歪了,脚上的鞋都没踏进脚里。
相当心大的宋利之嬉皮笑脸相迎,结果一声“妈”还没喊出口,巴掌就来了,她连忙从自己老爹背上跳下来,“哎哟哎哟……”
她娘不依不饶的,边打边带着哭腔骂,“侬个讨债鬼、闯祸胚、拆家棚、小搨皮……”
“妈妈妈,我的亲娘,娘诶……爹!爹!救救我救救我!”
她爹正把蔬菜放进厨房,闻言连忙出来,“桂兰,别打咯,别打咯!”
她的民国娘叫桂兰啊!宋利之听了哈哈大笑,桂兰不知道她笑个鬼,“侬这一栽,侬个衣服哪能穿到学校去!我跟侬爹好不容易攒了一月工钱给侬买的新衣裳!让侬上学穿,侬哪能就勿晓得好好爱惜!侬、侬简直要气死我了!”
“娘,娘,我真不是故意的……你看,我得赶紧换身衣服,我上学要迟到了,那个、那个爹,能不能送一下我!”
她爹一口应下,“我去隔壁老李家借个自行车!她妈,你赶紧给囡囡找个干衣服,回头发热就不好了!”
“她瓷实的很!换什么衣服,就这么去,第一天就晚到,先生的印象都差得要死了!”
她爹还想劝,宋利之已经一拍脑袋,竖起大拇指,“还是我娘想的周到!我这儿聪明劲肯定遗传你了!”
“油皮子!”
她爹忙道,“那囡囡,你拿毛巾擦一下,在门口等我,我很快!”
“欸!”
她这民国爹急匆匆地出门了,宋利之就回头冲她这民国娘笑,结果桂兰扭头就进屋了,身影消失得毫不留情面,明显是眼不见心不烦。
宋利之只得站在屋门、院门都大敞的前院里,这儿看看,那儿瞧瞧——这小院不大,站四五人就很拥挤了。院子东边正对着屋内,西边就是院门了;南边拿破破烂烂的木头搭了个窄架,上面攀着几根藤,架下是各种各样破破烂烂的杂物;北边接着水管,有一截水泥水槽,刚才她就在这洗的漱,旁边是水桶水舀那些的,水槽往北是一小片湿湿壤壤的菜地,上方一扇两开的窗户大敞着,正是厨房。
屋内空间算不得大,站在院内就能看到楼梯,但也称得上是三层小独栋了。一楼一进去就是圆桌和厨房,再往进走,有几间只看得见木门紧闭的屋子,她推测是客房、杂物间一类,二楼上去,楼梯附近就已经是房门了,只有一人通过的窄道,没有公共空间,类似公寓,三楼则更小,应当就只有一间阁楼,上着把锁。
要不是基建简陋得像三层木头搭一块,就这样布局的上海独栋,在现代都能住上好几户人家,不说一、二楼,阁楼都能塞下一家。她小时候都还在住呢。
而民国宋利之还上得起学,在民国这家庭条件已经相当不错了,所以她也没办法挑剔些什么。不懂民国爹娘为什么不招租客——那她不就摇身一变成收租的了?哇,财富自由啊。
宋利之已经自动代入主人翁意识,开始设想装修,并且看到了哗哗不断的银子……钱来,钱来,钱从四面八方来……
“囡囡……囡囡!”
正七想八想光明坦荡的钱途,民国爹的声音已经自不远处传来。
她扭头——她爹骑着一个老式的,车前只有一横杠,生锈链条仿佛随时要断裂的自行车。
宋利之再次为自己,深感前途堪忧。
她在她爹的帮助下坐上了那个横杠,自行车意外稳当,比她想象中的轻松容易。宋利之不得不再次审视起这具身体。
指甲的污垢让她有点不忍直视,她爹的手更是沟壑纵横。可能这就是这个年代普通老百姓的特色吧。
平坦的胸部给了她最终判断——这具身体绝对没有十八岁。
那她是魂穿?为什么感觉身体这么熟悉?难道是原主的记忆?那原主又去哪儿了?现代的她死了吗?
她不会一辈子要留在这个鬼地方吧!
自行车猛地一刹——她爹神情紧张地,“囡囡!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呃……”宋利之环顾四周,摊子叫卖,“早、早饭没吃饱。”
“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
宋利之随便一指,“都行!”
然后她就捧了个刚出炉的烧饼。
那叫一个难吃。
自行车依旧缓慢的向前行驶。
宋利之发现这自行车是真慢啊,什么从前车马很慢只爱一人,她腿快麻了。慢也不要这么慢吧,这到学校得猴年马月啊!
然后,可能是到了主干道,交通发达CBD区,人人摩肩接踵,自行车擦着人过,她从来没发现原来上海这么拥挤。
宋利之的腿已经没知觉了,摆烂地看起了风景。
街上林林总总均是店铺,小百货店、酒酱茶叶店、烟纸糖果店、南北杂货店、水果店、洗衣店、肉庄、鱼行、茶馆、书场等等,还有碾米磨面的、榨油的、产豆腐的作坊和铁、木、竹业工场店,这些店面后的遥远依稀可见大型工厂。
一家洗衣店门前,搭起一排排绳架,挂满了纯色的衣服,其中白色最多,应当是穷人里比较不穷那类人之间的流行色;裁缝铺门口坐着两个缝补破衣服的老妇人,也不知道她们把这点衣服补完,能挣几个子;水果店门口的男人,守着两箩筐无人问津的水果,没想到店内出来了一人,两人好像就吵起来了——原来他不是水果店的伙计,是同行来抢生意的。
最魔幻现实的是,一家木器作坊前,堆放着新打制的木箱,一个看着最多四五岁的小娃,围着围兜带着袖套,一副小学徒打扮,正在用锤子还是榔头,给箱子打孔。
雇佣童工犯法啊喂!还是个超级小小童工!
哦!她忘了,这是民国,哪有法律呢!
是民国,是旧社会,是老上海。
老上海,其实是黑白照片中的老上海,也是谍战片里的老上海,有黑瓦平房,也有西洋高楼;有赤膊草鞋的人力车夫,也有一闪而过的黑色轿车;平头百姓们确实在过着自己的生活,时不时也有几个穿着华丽的达官贵人映入眼帘。宋利之也想怀疑这是一场沉浸式剧场演出,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上海。
绝不是饿殍遍野、只有黑白二色的压抑,也绝非十里洋场、繁华明亮的奢靡。
很普通,普通得仿佛这里是一个年代久远、未经开发的小村镇。甚至在黄浦江都看不到东方明珠。
没有东方明珠的见证,上海绝对无法完整,无法称之为上海。
街边叫卖的小摊贩、人来人往的商铺洋行,明明声音嘈杂、热络拥挤,在宋利之的视线中,缓缓退后、退后……仿佛慢慢褪成黑白色,最终变成一张小小照片里的模糊不清,消失在她的记忆中……
也消失在世人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