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错的电线穿过拥挤在一起的老式居民楼,落了几只南飞的雁;楼下热气腾腾的早餐摊,骑车鸣笛声和自行车叮铃叮铃地响,轱辘压过树叶的声音清脆可闻,大人们嬉笑怒骂,孩子们哇哇大哭,有些家已搭起了锅灶,翻炒的香味飘了出来。
父女二人正聚精会神地对着平板——
民国旧影上海滩,强弩之末的国民党抓捕上海地下组织头号人物,枪战激烈,你追我逃。英俊逼人的男主角拉开手榴弹向外一甩,慢镜头长达一分钟,才砰地炸开,顿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敌人炸个鲜血横流,而他风衣旋转,脸上一丝灰都没有,把同样面容洁净、媚眼红唇的女主角抱进了怀里,慢镜头又拉了一分钟。
紧接着屏幕一黑,数分钟旁白滚动,再一黑“五年后。”画面亮起——延安,男女主穿着解放军服装,幸福地种田生娃。
“…………靠!”
宋利之把嘴里咬着的筷子一抽:“等半天,这结局,什么鬼啊!四十多集我都忍了,竟然还烂尾!”
宋爸气得一搁筷子:“都册那瞎拍。”
正赶上宋妈端着汤出来,瞪了宋爸一眼,“好好吃饭,看什么平板!”又冲她,“宋荔枝,你马上该高考了吧!一天天还看、看,看能看上大学?”
“这我看谍战片,我也能学到很多知识呀,对我考试可有用呢!”
“少来这套花好稻好、滑头滑脑的闲话,有个屁用嘞有!”
“麻麻侬好唻!讲侬囡囡就用迭种词啊?我们这代人,是内卷的时代,大家都卷,卷得来要死,文科就那点东西,早就不是死记硬背就老卵了,而我!我看抗战片,就是为了培养一个光荣的共青团员该有的爱国情操,可谓政治正确,学校里个帮阿无卵,统统帮我摆平!我对马克思主义简直一腔热血,侬讲呀,啥人敢给我判低分!侬讲!”
宋爸被掷地有声的闺女逗乐,“你当现在是外公外婆那个年代,大题写一句**万岁就帮你满分啦?”
“不管什么年代,跟党走,坚持与中国国情具体实践相结合的马列宁毛,贯彻落实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时俱进的新时代发展观,绝对不会错——要是错了,那错的不是我,是这个政治思想觉悟普遍不高的社会。”
宋利之觉得此处应有掌声——父女二人向来心意相通,宋爸当即夸赞,“荔枝今年高考肯定没问题……”
“侬勿要太懂经哦!”
哪知宋妈根本不买账,举着个汤勺,“我就问你个最简单的,为什么当时别的路走不通,为什么说没有**就没有新中国?”
“嘿嘿,呵呵呵……”宋利之哪能知道,政治书上又没写。
“明明赶上新高考这么好的政策, 3你选两理一文,两文一理我都认了,你选三门文,侬脑子瓦特啊!”
宋妈见她这副样子,一脸我就知道的来气,捡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唠叨,“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好多大学的专业门槛就是必须要搭一门理科,纯文三门的可报专业比就50%,你一半的大学报不了。好话讲光,坏话讲尽,就是不听!死活非要选文,喜欢啥历史、文学、哲学……我是相信你政治觉悟高,以后能成为那个,啊呦,哲学大神、大政治家,但是人家晓得伐?招你就业的公司晓得伐?为了国家,党和人民,啥人勿能喊两句口号啦?随便疑心侬两句,讲‘侬个小姑娘勿要介愤青’,侬气勿气啊?再讲侬看看侬自家每次考试,写得吃力来要死,分数高高低低像坐过山车,册那,侬那个排名,那真是比上海二十多年的菜价波动还恐怖,能从几百一记头滑到几千哦!你考个全校一百我整夜睡不着觉,生怕你下次给我滑出个三千名来!侬是真觉得侬老娘心脏太健康是吧!”
宋妈每次骂起人来,普通话夹着上海方言,语速贼快,突突突跟机关枪一样,跌宕起伏的节奏回回都能戳中宋利之的笑穴:“哈哈哈哈……”
果不其然就迎来宋妈临头一掌。宋利之顿时一阵猛咳,边用力咳边作痛苦状捂住胸口,给她爸使眼色。
宋爸心领神会:“你看你,下手轻点,棍棒底下无孝子……”
“父女两个又演上了是伐?”
宋妈无语,宋爸立马拿出杀手锏,咣当当钱包到账声,宋妈秒收,后一脸狐疑:“侬抢银行去啦?”
宋爸嘿嘿道:“奖金、奖金。再说了,给老婆上交工资,给老婆花钱,天经地义的事!”
宋利之紧跟其后:“哇塞耶!我真的慕了耶!麻麻你看,我爸比多爱你呢,这么多money,哇塞,侬嫁了个哈结棍的老公呀!”
“就荔枝这须溜拍马屁的劲儿,我看呀,真就随了你了!吃饭!”
餐桌下,宋利之悄悄给宋爸竖了个大拇指——不亏是革命好战友!
……
吵吵闹闹又不离不散的上海家庭,是中国每一个家庭日常生活的小块浓缩。
而每个家庭中,总要经历鸡飞狗跳的高考备战时期。
高三是中国学生的人生中相当难忘的高光时刻,百天倒计时漫长却又转瞬即逝,字迹还血红——宋利之曾不止一次经过教室说要把这玩意摘了。
然后就引起“民愤”。
毕竟不是每个学生都像这姑娘一样,从小就对政策有诸多乱七八糟的见解,教育局不给学生放假了、特殊期间政策这么安排了……人家都是抱怨归抱怨,该认真遵守还是遵守,宋利之满脑子都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要搞学生运动!
尤其学校坚持高三补课、被自愿晚自习,她那时把各路领导和校长办的电话都打爆了,最后人家终于接了,开门见山一句:你是哪个学校、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某人秒怂。
说到底,上海小囡伶牙俐齿、冲头冲脑,讲话时自信满满,又带点撒娇抱怨的腔调,终于迎来了打小跟着亲爹看抗战剧革命片,满怀个人英雄主义,要在众目瞩目下英勇牺牲,青史留名之迟来的中二病时期。
高考临近,宋利之每天依旧该吃吃该睡睡,心大无比,快乐似小神仙,自封“神奇美少女”,经常跟大家不在一个次元里,偏偏成绩一路攀登,只高不低,前后左右的同桌纷纷掏出零食奉上:请大神不吝赐教。
宋利之:多培养政治觉悟。
问:怎么培养?
答:多看手撕鬼子。
遭众人一致鄙视,连一个薯角都没给她留下。
宋利之表示很无辜。别说他们了,连她自己都不晓得为啥成绩突飞猛进。要说靠主观题拿分吧,她写主观题真全凭感觉,那感觉,比她妈阴晴不定的更年期还要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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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以笔为剑,拔开笔帽,是刀剑出鞘。
当宋利之最后一次在考场上抒发完她背成顺口溜的马哲思想,她的高中生活就这么到头了。
就像历史课本上所有伟大事件的转折点,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代表着她个人历史的第一个阶段,画上了句号。
但她毫不悲伤。
她彻底成了脱缰的野马,在巨大的KTV包厢里奔腾。灯红,酒绿,霓虹在闪烁,烧烤冒着香气,这家音乐餐厅有最正宗的上海本帮菜。
同学们捧着话筒,举着啤酒,互相碰杯,高呼毕业快乐、成年快乐。他们一起尖叫,一起承诺:高三十四班,无论以后去哪个城市,哪所大学,做什么工作,高三十四班,永远是一辈子的十四班。
——她可当不了很伟大的人,她就是那种做出一点点成绩、拥有小小成就,哪怕只是王者荣耀打上巅峰赛,都想奖励自己百分之两百的小资产阶级思想。
面对困难时会软弱,喜欢嘉奖自己,更贪图享乐。
光是此刻,她就觉得已经觉得非常成功、十分满足了,因为终于熬出头了。
当然,也幸福。幸福万分。
一顿饭,一场歌,把没打完的牌都打了,没表完的白都表了,没拍完的高中vlog都拍了,四面八方的手机就叮铃铃的响,上海老妈们中气十足:侬个小鬼头,十二点了还不回家!
班长和一众班干部尽到最后班委职责,负责把家离得远的同学送回家。
黑得发亮的小轿车吭哧吭哧地来,当着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们的面抛锚了。车主一脸抱歉,少年们无人在意,向来稳重得像个小老头的班长还问了句,“要叫交警来吗?”
车主说叫了,“你们几个人走呀,要着急的话要不再重约一个吧?”
班长:“不着急。就送她一个——宋利之,你着不着急啊?”
宋利之以提问代替回答:“所以侬为撒选个离我家最远的KTV。”
“这是综合照顾到大家距离之后的结果,总有几个人照顾不到,很不幸,你就是那个幸运儿。”
——她合理怀疑班长在憋笑,但她没有证据。
众人刚聊到新话题,交警就骑着他的警察牌小电驴,以闪电般的速度出警了。
有警察叔叔帮忙,三下五除二,车就可以启动了。年轻的交警重新戴上手套,拍了拍车门,“车要经常开呀,尤其是新车,你不宠幸它,它就不理你了——你这是网约车?”他看到车身上的标识,视线又滑向少年少女们,“不能超载啊,只能坐三个人。”
“我们就坐她一个!”
宋利之当即拉开车门,证明“我当你面立马就走”,隔着车窗跟众人和交警挥手告别;车主见状也忙哈腰道谢,说警察叔叔辛苦了。交警也跟他们挥了挥手。
——这交警最多二十出头,三十多岁的车主,一群十八岁的少年少女,全喊人家叔叔。
签过执法单,交警骑着小电驴走了;网约车也缓缓启动,稍微向左打了方向,就摆正车身,驶入直行道。剩下步行的自然顺着路沿了人行横道,向马路左侧的人行区走去。
少年少女们依旧热热闹闹的压着马路聊着天,享受着终于可以慢下来的时间,和即将迎来长达三个月整没有作业、放飞自我的暑假。
正前方的十字路口自左驶来一辆砖红色的大货车,车速很快,几秒内就到了红绿灯下。
班长随便扫了眼红绿灯,然后就愣了愣。他不自觉地抬起手,众人都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耀眼的红灯亮得分明,红色货车没有丝毫停下的兆头,甚至隐隐加速,打算抢了这个红灯。
凌晨十二点的这条马路上几乎没有车,绿化带挡住部分视角,所有人的呼吸不约而同的停了一个来回。
紧接着,一辆黑色轿车刚一露头,瞬间就被撞飞到空中,迅速翻滚两个来回,主驾驶位正正撞向电线杆,杆体瞬间倾斜,电缆摇晃不稳,擦出火花电明。
“宋利之!!!”
十秒后,人的大脑才得以接受到信息。
撕心裂肺的人声,在巨大的撞击声和烟雾中,格外渺小和可悲。
①花好稻好:沪语俚语,形容人说话花哨、不实在,油嘴滑舌
②个帮阿无卵:这帮没用的家伙、废物点心
③哈结棍:好厉害
④冲头冲脑:莽撞但可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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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