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人死灯灭

这一个年,蒋府过得十分惨淡。其他人家还没从喜庆中走出来,蒋府就开始撕掉所有的红纸,贴上白字。对面的街道上,还来往着热闹欢愉的百姓,这边已经开始敲锣打鼓、吹唢呐了。

蒋父遵循夫人的遗愿,不大操大办,只是在长明寺请个主持,叫个送葬班子,给她诵经敲打一天,便送她离开。

宋芸儿也没推牌了,和付子衣跪在地上,一边烧着纸一边絮絮叨叨:“唉,夫人呀!想当初我还是你亲自请入府的,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世上怎么还有高高兴兴给自己丈夫纳妾的人呢?后来才知道你的苦呀!你这一生该享的福没享到,不该受的苦倒是尝了个遍!唉……”

旁边的付子衣倒是神情淡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烧着纸。

虽然蒋府不准备宴请,可朝中官员出于情理还是要来拜祭一下的。蒋父一直坚信着夫人能好起来,也没准备那些白事用具。夫人走了后,他心如死灰,守在灵堂不问其他事。

故此,府里的事都压在了蒋藏锋身上。他一边招待来客,一边和崔婆子安排葬礼。府里的人忙到午时,才有了个办丧事的样子。而蒋藏锋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没空管蒋世欢她们,全府上下所有人,直到午时也没得一口饭吃。

邱桐父女来时,蒋藏锋这才想到两个妹妹,他心怀愧疚却也实在走不开,便拜托邱桐父女带着蒋世欢她们出去吃一顿。

邱桐拿不定主意,便询问蒋世欢两人:“两位小姐想吃些什么?听说那天一阁……”

“爹,那不合适!”邱意华提醒他,“那地方太吵了!我们去长明寺脚下的素斋馆里坐坐吧!”

“我这不是想让她们开心点吗?”邱桐嘴上这么说,可行动上还是听了女儿的话。

马车里,邱意华略带歉意道:“抱歉,两位小姐。这年才过完,四处都吵闹得很,就长明寺那边安静点。”

蒋世欢一点都不伤心,她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连句想说的话也没有。而蒋若玉则十分失落,她对这嫡母没多大感情,可看家人们都伤心的样子,她也高兴不起来。两人坐在一起,各自想着各自的事,也没在意邱意华说了什么。

见两人没回自己,邱意华只当她们太过伤心了,也知道安慰在大悲面前没什么用,便也不说话了。马车外面又开始下起雪来,白色的雪花随着冷冽的寒风窜到蒋世欢手背上,随即又被车里的暖气融化了,就像一滴落在手背上的眼泪。

吃完了饭,邱意华又把她们送了回去。蒋世欢一回府,挽月就过来道:“小姐,张家的人来信了,那张小公子托我给你说句话。”

“什么话!”蒋世欢往灵堂走去。

“你要是想找人说话的话,他可以来!”

蒋世欢愣了一下:“他就不怕被我哥打?”

灵堂外,大雪飘飞,逐渐模糊了天地一切,那些穿着白色丧服的人们,在大雪中和天地融为一体。寒风凛冽,吹得人神醒身冷。灵堂里,梵香盈室,和尚长绵不绝的诵经声,犹如天上极乐。而送葬班子的吹拉弹唱,又把这间屋子拉回了人间。

时不时有人进来上一炷香,和蒋藏锋说上两句后,又叹息着离开了。哀怨悠长的唢呐声调既像一声长叹,又像是不甘的哭喊,一股莫名的悲伤从蒋世欢心里冒出来,逐渐冰凉了她的四肢百骸。

等到蒋藏锋送来一方白手帕时,她才注意到自己流泪了。她没接过手帕,而是后退了两步,跑了出去。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但可以不用再面对。

为什么会伤心呢?

蒋世欢不停地在心底问自己。她看着逐渐被大雪覆盖的蒋府,原来这才是她伤心的原因呀。不论她怎么逃避,那些感情都逃避不了。她喜欢这里,喜欢蒋府,甚至喜欢那个没见过几面的母亲。

下午,听到消息的皇帝,连忙拟旨派三皇子前来慰问。大家心不在焉地接过旨,又各归各位,三皇子也跟着进来上香。可惜无论蒋父还是蒋世欢都不想搭理他,蒋藏锋又不在,他说了几句话,觉得自讨没趣,便离开了。

到了晚上,雪依然没有停,下人们说这是倒春寒,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那和尚和送葬班子,也开始休息了。

蒋世欢又来到蒋父身边跪下,拿起一叠纸钱,默默烧着。宋芸儿她们也让蒋父差人送去休息了,蒋藏锋还要去安排明天送葬的事,也不在家。这偌大的灵堂只剩了父女两人。

雪夜无声,灯火煌煌,蒋父重重叹了口气,不知是对着蒋世欢,还是对着他自己说道:“我和夫人,是定的娃娃亲。我家道中落,身边只剩个崔丫头。”

“夫人依旧富贵,宁愿与家人决裂也要跟我。我二十那年,夫人十六,我们两个在草屋里成了亲,那时候我们连块红布都没有,还是崔丫头给我们借了块红盖头。”

蒋世欢想,这书里的、戏文里的故事倒是落到了现实里,落魄公子和富家千金。

“夫人没从家里带出一份钱,就连首饰也全摘了。她什么也不会,成天跟在崔丫头后面学,她的手也从细腻嫩滑到生满老茧。可她总是高高兴兴的样子,一点也不觉得过得苦。”

“那时候,我问她,若是我考出功名了,她要什么。她说她想要的都有了,再不想要什么了。我们挨饿时,便一起谈论着什么菜好吃,我们受冷时,便挤在一起,说再没有比这更暖和的地方了。

夫人不识一字,最喜欢听我读书,她一有空闲便趴在我书桌前,轻轻地笑,静静地听。我知道她来了,便把情诗拿出来念给她听,她听不懂却总是红了脸。她说,她看我的眼睛就知道我念的是什么。”

蒋世欢从不知道父亲的过去,如今听父亲娓娓道来,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父亲变成了个普通人,有血有肉,会哭会笑。而印象中形如枯木的母亲,也逐渐鲜活起来,她不禁感叹道:“娘那时候真的很开心呢!”

“是呀。那时候,她不准我去干农活,说我是要读书的。我便趁她睡下了,悄悄把事做好。到了早上,她明明很开心,却还是要说我两句。”

“那后来呢?”听了蒋父的故事,蒋世欢的心情逐渐好起来。

“后来,我便去赶考,二十三岁,我成了先皇御笔亲点的状元。”

说到此处,蒋父语气中没了向往,反而很平淡道:“我在京城里做了官,夫人也来了,她开心得不得了。我的官越做越大,蒋家也越来越招人注目。夫人不懂京城里的繁文缛节,总是被人笑。她不想丢了我的面子,便拼命地去学。我便安慰她,让她不要在意旁人的目光。”

听到这里,蒋世欢还是没明白,既然他们两人琴瑟和鸣,为何会变成今天这样子。

此时蒋父的语气又变了,平淡中夹杂着一丝苦涩:“来了京城十年,我们也搬到了现在的蒋府,夫人却一直没有子嗣。”

蒋世欢顿时明白了,子嗣是古人最为看重的。

“夫人实在受不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哭着闹着让我纳妾。等两位侧室进了门,她依然很开心。她大度懂分寸,原是怕别人说自己不配当蒋夫人。她说自己不识字,便找了知书达理的你二娘,又觉得你三娘那时可怜,一并请进了门。

没两年,你二娘便生了一个男孩儿。我说过继给她,她不忍你二娘母子分离,就没要。可接着,你兰心姐姐也出世了,她想孩子想得紧,又不忍夺别人的孩子。时不时便与我哭诉,可我又没办法,只能安慰她,总有一天我们会有孩子。”

“爹,你不想要孩子吗?”蒋世欢问道。

“想呀!可它不来,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蒋父叹了口气。

“夫人忧思成疾,好了又病,病了又好。终于她有了你,我想这下我们总该好些了。但你出生时,夫人难产,她躺在床上伸着手,哭着想要看看你。产婆拦住了我说‘老爷呀!夫人就凭这口气吊着,你把孩子给她了,她可就去了!’我不忍又心痛,不敢再听她的声音,抱着你出去了。”

现代的高龄产妇都像是在鬼门关前晃荡,更何况古时候呢!蒋世欢又叹了口气。

“过了几个月,你娘总算挺过来了。我把你给她抱抱,她心里眼里都是你,轻轻唱着歌哄你入睡。那时候,你娘开心的就像以前一样。”

“只是没想到,你娘病还没好,你又病倒了。大夫说你身子弱沾不得病气,你娘又觉得是自己害了你。我安慰她,说等她病好了,我们一家三口就能好好过日子了。可她还是忧心,不再让我带你进药庐了,甚至让我把你的闺房定在离药庐最远的地方。她总和我说,等她好了,她要带着你做什么。她知道张家小公子对你好,便怪我不肯去张家走走,她知道你去迎夏会了,又怕你被别人欺负。”

“爹,”蒋世欢忍不住问,“你时常和娘说我的事吗?”

“是呀!”蒋父看着灵堂,缓缓说道,“我每天都会到你娘那里和她说说话,你娘就像以前那样静静地听着。我们说得最多的还是你,她总觉得你是少了亲娘的管教才那么放肆。所以,我给你请了教书先生,可先生换一个又一个,你还是那副样子。我们也就罢了!”

“我总想着你娘的病会好,这一想就是十六年。可你娘还是抛下我了,大抵是她还有点怪我吧,身居高位却没让她想一天福。”

说道此处,蒋父眼角落下一滴浊泪。这还是蒋世欢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她默默递上手帕,可蒋父没接,只是对着花圈后面的棺木,嘴里念叨着:“你怎么就舍得抛下我呀!你怎么舍得呀……”

难怪蒋父不想她们三姐妹嫁在京城,难怪一直没给她们三个安排婚事。原来是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再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

可这出悲剧该怪谁呢?他们都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可错了的,该怪罪的,却是这个时代。如果在现代社会,蒋夫人不会去纠结自己配不配得上蒋父,甚至是不会在意有没有孩子,他们会去领养一个,继续他们一家三口的快乐生活。

但他们被困在了这里,这里要求他们必须有一个孩子。自己的娘,顺着社会的法则拼命生下了自己。她做到了一个妻子该做的一切,有了当蒋夫人的资格,她终于开心了,却也丢了自己的命。

自己的爹,他做到了世人要求的一切,他细心维护着自己的家,可这家还是千疮百孔。他如此努力,却没任何作用,永远也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是悲剧结尾。

在这一刻,蒋世欢再次定下决心,这里不适合她,不管她多么留恋,她还是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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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难当
连载中麻雀闹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