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外的人群已然散去，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被暮色吞没。
土地庙内，青蘅点燃了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这一隅天地。
哑忠依旧沉默地靠在门边，像一尊守护的石像，仿佛要确认那些滋事者真的离开了才会放心。他的侧影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愈发棱角分明，也愈发孤寂。
青蘅走到他身后，看着那片泥渍旁，粗布短褂下隐隐透出的、被泥块砸中的红痕，心头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酸酸麻麻的。
“别站在风口了，进来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背上……需要上点药。”
哑忠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看青蘅，目光落在地上摇曳的影子上，似乎在犹豫。
青蘅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已经转身去拿药箱。“坐下。”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不容置疑的坚持，混合着浓浓的担忧。
哑忠沉默地走到铺着干草的地铺边，依言坐下，背对着她。他微微低下头，宽阔的肩背线条紧绷，仿佛做好了再次承受痛苦的准备。
青蘅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短褂的下摆。布料摩擦到伤处，他肌肉下意识地收缩了一下。
油灯的光晕落在他古铜色的背脊上，那道暗红色的狰狞旧疤依旧触目惊心，而旁边新添的一片青紫色瘀伤，在周围健康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
青蘅的指尖轻轻颤了颤。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塞，蘸了药膏，极其轻柔地涂抹在那片瘀伤上。微凉的药膏触及皮肤，带来一阵舒缓的凉意。
她的动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小心，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指尖带着怜惜的温度，一点点化开药膏，也一点点……熨帖着他冰封已久的心。
庙内寂静无声，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和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这种寂静，不同于以往的冰冷和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而温暖的氛围。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的温热，肌肉纹理下蕴含的力量，以及那份隐忍的沉默。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凉与柔软，动作里的珍重与心疼，以及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让他心神渐宁的淡淡药香。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两人之间无声蔓延。
过了许久，青蘅终于低声开口，声音微涩：“谢谢你……又帮了我。”
哑忠没有回应，只是背脊的肌肉似乎松弛了一点点。
青蘅看着他那道旧疤和新伤交错的后背，一个压抑了许久的疑问，终于在这一刻，伴随着汹涌的心潮，脱口而出：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的夜里。“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很熟悉。不是样貌的熟悉，是这里……”她沾着药膏的指尖，无意识地、极轻地点了点自己心口的位置，“觉得很酸，很疼，又……很暖。”
“好像找了你很久很久，又好像……欠了你很多很多。”
哑忠的身体猛地一震！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动了他记忆深处某扇锈死的门！
一些更加清晰、却依旧无法串联的碎片再次猛烈冲击着他的脑海——
冰冷的星轨……炽烈的火焰……坠落时耳边呼啸的风……还有一句斩钉截铁、带着哭腔的誓言：“……愿身入红尘，引业火，渡千尘！”
是谁的声音？！
渡谁？！
呃！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低吟，猛地伸手抱住了头，额角青筋再次暴起，呼吸变得粗重而混乱。体内那股被暂时安抚下去的灼热力量又有躁动的迹象，后背的疤痕隐隐发烫。
“你怎么了？！”青蘅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坏了，连忙停下手，“是不是我又弄疼你了？还是旧伤……”
她慌乱地想查看他的情况。
哑忠却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两步，避开了她的触碰。他转过身，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里充满了剧烈的挣扎、困惑、痛苦，还有一丝……近乎恐惧的逃避。
他张着嘴，胸口剧烈起伏，似乎想拼命地说出什么，质问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嘶哑的“嗬……嗬……”声，如同困兽的悲鸣。
他看着她惊慌失措、满是担忧的脸庞，那熟悉的眉眼，那温柔的神情……
一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熟悉感浪潮般涌上，却又被无形的壁垒死死挡住！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到底是谁？自己又是谁？！
巨大的混乱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只是极其痛苦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青蘅心碎。
然后，他猛地转身，几乎是狼狈不堪地、再一次冲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哑忠！”青蘅追到门口，却只看到他迅速远去的、融入夜色的背影。
她扶着门框，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夜风吹拂，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却觉得，比他方才逃离的背影，更冷的，是自己此刻的心。
油灯在身后静静燃烧，映照着地上那罐被打翻的药膏。
一句疑问，换来的不是答案，而是更深的迷障与痛楚。那扇即将开启的记忆之门，被他以最决绝的方式，再次狠狠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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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