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疤…很疼吧?” 她指尖的温柔,触及他尘封的痛楚与业火。无声的关怀在风雪小屋里流淌,第一缕因果悄然系上。
---
翌日清晨,风雪渐歇。
天光透过窗纸的破隙,在铺子里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尘埃在光中缓缓浮动。
青蘅醒来时,有一瞬间的恍惚。身下是铺着干草的简陋地铺,身上却盖着一件厚重却干净的旧棉衣,带着淡淡的柴火和铁锈气息。炉火不知何时被重新燃起,驱散了夜的寒凉,壶口正冒着袅袅白汽。
她坐起身,环顾四周。
哑忠已经不在了。铺子里收拾得一如既往的整洁,那柄打磨好的铁剑被挂在墙上,闪着冷硬的微光。
她起身,将棉衣仔细叠好放在一旁,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一条缝。
外面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雪光刺目,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个早起的孩童穿着臃肿的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留下串串欢快的脚印。
她的目光落在小院角落。
只见哑忠正赤着上身,仅穿着一条单薄的麻布长裤,在院中积雪里劈柴。古铜色的脊背肌肉虬结,随着挥动斧头的动作绷紧又舒展,热汗从他身上蒸腾而起,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白雾。那道暗红色的狰狞疤痕,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愈发显眼,如同某种不祥的烙印。
青蘅的心口又被那莫名的情绪揪了一下。她退回屋内,默默拿起水壶,将已然烧开的热水倒入一旁的木盆中,又掺了些凉水,试了试温度。
哑忠抱着一摞劈好的柴火进来时,一眼便看见那个纤细的身影正站在炉边,手里端着一盆温水,旁边还放着干净的布巾和她那个打开的药箱。
见他进来,青蘅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清浅却温暖的笑容,仿佛昨夜的风雪和今晨的寒意都被这笑容驱散了。
“忙完了?快来洗把脸,热水备好了。”她的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许久。
哑忠脚步顿住,看着她,又看了看那盆冒着热气的温水,眼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沉默地放下柴火,走到盆边。
他刚要伸手,青蘅却轻声阻止:“等等。”
他疑惑地看向她。
只见她拧干了布巾,却没有递给他,而是微微踮起脚尖,声音轻柔:“低头。”
哑忠身体僵了一下,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泛起明显的诧异。他从未与人如此亲近,更别提让一个陌生女子……替他擦脸。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
青蘅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抗拒,目光清澈而坚持,带着医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温和:“你手上还有伤,沾水不好。低头。”
她的声音像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他鬼使神差地,慢慢低下了从来不肯轻易俯就的头颅。
温热的布巾轻轻覆上他的脸颊,细致地擦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沾染了风尘与汗水的脖颈。动作轻柔而专注,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哑忠浑身肌肉紧绷,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偶尔隔着布巾传来的温度,那温度不像炉火般灼人,却像初春的阳光,一点点渗入他冰封的感官。
从未有人……如此待他。
在他过去的三年,甚至更久远的、模糊不清的记忆里,只有冰冷、疼痛、孤寂和旁人或畏惧或鄙弃的目光。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让他无所适从,甚至……心生恐慌。
青蘅仔细替他擦拭干净,放下布巾。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后背那道疤痕上,眉头微微蹙起。
“你转过身去。”她拿起药箱里另一罐药膏。
哑忠猛地转过身,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警惕,像一头被触及伤口的孤狼。他后退一步,幅度极大地摇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声,阻止她的靠近。
那道疤,是他不愿示人的禁忌,是连他自己都不愿触碰的痛楚根源。
青蘅被他激烈的反应惊得停住了脚步。但她没有退缩,只是迎着他防备的目光,声音放得更柔,带着纯粹的关切:“那道疤…颜色不对,不像寻常伤痕。每至阴寒天气,是否会灼痛发烫,让你心烦气躁,难以安眠?”
哑忠瞳孔微缩,握紧的拳微微颤抖。她…怎么会知道?
“我是医者,”青蘅看出他的震惊,耐心解释,“望闻问切是基本功。你让我看看,或许…我有办法能让你好受些。”
她眼神里的真诚和慈悲,像无形的网,一点点瓦解着他坚硬的外壳。
僵持了片刻,他眼底的锐利终于慢慢褪去,复又变回那片深沉的寂寥。他沉默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将那道可怖的疤痕重新暴露在她面前。
青蘅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指尖蘸了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触碰上那凸起的、暗红色的皮肉。
就在她的指尖触及疤痕的瞬间——
“呃!”哑忠猛地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一颤!
并非因为疼痛。
而是在那触碰的刹那,他体内那股沉寂的、灼热的狂暴力量,仿佛被投入火星的干柴,骤然躁动起来!与此同时,一股极其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清凉气息,顺着她的指尖,试图涌入他的经脉,安抚那突如其来的躁动!
冰与火在他体内猛烈撞击!
他眼前猛地闪过一些支离破碎、完全无法捕捉的画面——炽烈的火焰、冰冷的星辰、一双含悲带悯的温柔眼眸……
“嗬!”他痛苦地低吼一声,几乎是粗暴地挥开了青蘅的手,踉跄着后退数步,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双手抱头,额角青筋暴起,大口地喘息着,眼中充满了混乱与痛苦。
“对、对不起!”青蘅被他剧烈的反应吓到了,脸色发白,连忙道歉,“是我弄疼你了吗?还是这药膏……”
哑忠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那眼神复杂至极,有痛苦,有困惑,有一闪而逝的暴戾,最终都化为深不见底的迷茫。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最终,他什么也没能说出,只是猛地转过身,一把拉开门,大步冲入了外面的风雪之中,背影仓皇如同逃离。
青蘅怔怔地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触碰那道疤痕时感受到的、惊人的灼热感,以及……他身体那一刻无法掩饰的战栗。
她看着那扇兀自晃动的木门,心中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和酸楚感达到了顶峰。
那道疤……究竟是什么?而他,又究竟在逃避什么?
炉火仍在静静燃烧。第一缕因果已然系上,带来的却不是舒缓,而是更深的迷惘与动荡。
---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