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夏季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
言蹊站在秘色湖畔,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入衣领。湖面在雨幕中呈现出诡异的青白色,像是掺了骨灰的釉浆。手中的莲花瓣瓷片持续发烫,热度透过掌心直达心脏,与锁骨处的青金纹路产生微妙共鸣。
三天前从南京返回后,这片瓷片就不断指引他回到这里——三十六号窑口原址,如今已被雨水淹没成一个小型湖泊。
"言老师,设备调试好了。"
年轻的助手小跑过来,手里捧着刚组装完成的水下探测仪。他是博物院新来的实习生,左腕戴着条青白相间的手绳——言蹊三天前就注意到了,那根本不是普通编织物,而是用瓷宗特制的釉线缠绕而成。
"放这里吧。"言蹊接过仪器,状似无意地触碰对方手腕。果然,皮肤下传来细微的瓷器质感,"你去帮张教授整理资料。"
等助手走远,言蹊从背包取出个青布包裹。布中裹着三样东西:从南京带回的契约瓷片、越窑出土的秘色瓷残片,以及一枚看似普通的青白色纽扣——这是从昏迷的老张制服上取下的,内层刻着"37"这个数字。
当三样物品同时接触湖水时,异变陡生。
平静的湖面突然旋转起来,形成一个直径丈余的漩涡。漩涡中心升起一根青白色水柱,顶端托着件半透明的秘色瓷器——形如倒扣的莲盏,盏内盛满金色液体。更诡异的是,液体中浸泡着枚人类指骨,骨节处缠绕着细密金线。
闻岫的残指!
言蹊的短刀突然剧烈震颤,刀身上的青纹如活蛇般游动。他刚向前迈出一步,身后就传来助手冰冷的声音:"果然还是找到了。"
转头时,实习生原本憨厚的面容正瓷化龟裂,露出内里青白色的真容。他的双手完全变成了釉质,指尖延伸出锋利的瓷刺:"宗主说得对,您一定会带我们找到最后的'钥匙'。"
湖岸四周,更多瓷化人从雨幕中浮现。有当地村民、考察队员、甚至两名昨天才抵达的博物院专家。他们的身体不同程度地瓷化,眼中跳动着青色火焰,胸口统一刻着"栖云制"的仿款。
"你们不是瓷宗的人。"言蹊的短刀横在胸前,"真正的第三十七代已经......"
"死了?"实习生大笑,瓷化的牙齿碰撞出脆响,"青瑠大人怎么会让容器轻易死去?林宴师兄不过是换了个形态存在。"
他撕开衬衫,露出胸口的莲花纹——纹路中心嵌着块人眼状的秘色瓷,瞳孔位置赫然是林宴的面容!
水下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震动。
秘色莲盏中的金液沸腾起来,指骨自动竖起,做出个"握刀"的手势。言蹊的短刀脱手飞出,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刺向自己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光从湖底射出,精准击中短刀。金属坠地的脆响中,整个湖面突然静止,雨滴凝固在半空,形成千万颗悬浮的青色水晶。
"宋岫......大人......"
实习生的声音突然颤抖。不只是他,所有瓷化人都跪倒在地,瓷化的躯体不受控制地战栗。湖心处,秘色莲盏的金液全部蒸腾而起,在空中凝成高大的人形轮廓——头戴越窑匠人的方巾,左手无名指缺了一截。
虽然面容模糊,但那个站姿言蹊再熟悉不过。
闻岫。
或者说,是宋岫完整的魂魄显形。
"青瑠。"魂魄开口,声音带着跨越八百年的沧桑,"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静止的雨幕突然倒流。每一滴雨水都映出不同的记忆碎片:唐代越窑的活祭、北宋龙窑的血案、民国笔记的传承......这些画面如洪流般涌入实习生的秘色眼珠,导致他发出不似人类的惨叫。
"不!这不是......啊!"
他的身体像被无形之手揉捏的瓷土,扭曲变形。胸口的秘色眼珠爆裂,溅出的不是液体,而是无数细小的青色飞虫。这些虫子刚接触空气就自燃起来,形成一片诡异的火云。
火云中,浮现出林宴最后的面容:"师父......救我......"
言蹊趁机冲向湖心。每跑一步,水面就凝结一块青白色的"瓷路"。当他即将触到秘色莲盏时,盏中的指骨突然飞起,精准套进他右手无名指——那个空缺了八百年的位置。
骨骼相接的刹那,磅礴的记忆如决堤洪水:
——宋岫并非死于青瑠之手,而是自愿让言栖云分离魂魄。
——所谓的"三魂契约",实则是将青瑠的诅咒分散封印的障眼法。
——最后一块碎片一直藏在言蹊血脉中,等待最终时刻......
"现在。"宋岫的魂魄从背后环抱住他,双手覆在他持刀的手上,"完成契约。"
短刀刺入莲盏。
没有碎裂声,只有清越如编钟的共鸣。盏中残余的金液顺着刀身上的纹路逆流而上,全部涌入言蹊心口的青金莲花纹。剧痛中,他看见自己的骨骼在发光——每一根骨头都浮现出古老的契约咒文,与闻岫当年被分魂时留下的印记完全吻合。
湖底传来天崩地裂的巨响。
十二道水柱冲天而起,每道水柱中都裹着一尊瓷俑——正是南京残器阁影像里见过的那些。只是此刻它们的面部全部变成了林宴的模样,胸口"栖云制"的款识正一块块剥落,露出底下真正的铭文:
"魂归天地,釉火永熄"
瓷化人们发出最后的哀嚎,身体如受潮的陶俑般软化坍塌。实习生挣扎着爬向湖边,瓷化的手指在地上刮出深深痕迹:"为什么......明明只差......"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秘色湖的水位正在急速下降,露出湖底惊人的景象:
一座微缩的古代城池,全部由青白色瓷土烧制而成。街道上排列着无数瓷俑,有唐代的越窑匠人、宋代的督陶官员、民国的文物贩子......最中央的广场上,跪着十二尊胸口插釉刀的守墓人俑,正是当年言栖云亲手封印的初代瓷宗长老!
而城池正上方,悬浮着最后一件秘色瓷——
那是一颗青金色的心脏,表面布满古老的冰裂纹,正随着某种韵律跳动。每跳一次,就有缕黑气从瓷城中抽离,被吸入心脏的裂纹之中。
"青瑠的本命瓷。"宋岫的魂魄轻声道,"她把自己也烧成了秘色瓷。"
言蹊突然明白了所有。
青瑠从未真正死去。她将自己的魂魄封入这件本命瓷,通过不断更换容器延续生命。而那些瓷宗宗主,从始至终都只是她精心培育的傀儡。
"最后一刀。"宋岫握住他的手,引导短刀指向瓷心,"只有栖云血脉能彻底终结这一切。"
刀尖触及瓷心的刹那,整个瓷城开始崩塌。无数冤魂的哭嚎从裂缝中涌出,又在接触到契约金光后化为青烟消散。那颗心脏剧烈抽搐着,裂纹中渗出黑色液体,在空中凝结成青瑠最后的面容:
"你们......杀不死我......秘色瓷......永远......"
宋岫的魂魄突然完全实体化。他拥住言蹊,将对方持刀的手完全推入瓷心:"不,但我们可以让你永远沉睡。"
爆炸的强光中,言蹊看到八百年前的真相:
宋岫跪在龙窑前,主动抓住言栖云持刀的手刺向自己心脏。不是被迫,而是为了将计就计——用自己的魂魄为饵,诱青瑠的本命瓷现形。
而此刻,历史重演。
强光散去时,湖底瓷城已化为齑粉。秘色湖的水位恢复正常,雨幕重新落下,只是雨水不再呈现诡异的青色。
言蹊独自站在岸边,右手无名指上的骨戒微微发烫。心口的青金莲花纹已经蔓延至全身,在皮肤下形成完整的契约图样。
湖心处,漂浮着一片青白色的莲花瓣。当波浪将它推上岸时,言蹊看清了花瓣上的纹路——那是缩小版的契约阵法,中央并排刻着两个名字:
栖云·岫
身后传来脚步声。
博物院的老教授带着救援队赶来,为首的医生惊讶地看着满地昏迷的考察队员:"天啊,这里发生了什么?"
"暴雨引发的集体癔症。"言蹊平静地收起骨戒,锁骨处的纹路在衣领下若隐若现,"已经没事了。"
他最后望了眼恢复平静的湖面。在水天相接处,似乎有个戴方巾的年轻匠人对他挥手告别,缺失的无名指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风过无痕,唯有指间的骨骼传来细微震颤,像是远方某个灵魂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