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湖的水比记忆中更冷了。
言蹊站在湖畔,看着晨雾在湖面织出一层青白色的纱。手中的青金色珠子微微发烫,内里封存的闻岫虚影比昨日清晰了几分,已经能看出眉眼轮廓。
"你确定是这里?"
珠子轻轻震颤,传递出模糊的回应。自金陵疗养院那场变故后,闻岫的残魂就陷入半沉睡状态,唯有靠近特定地点才会短暂苏醒。
湖心亭空无一人。言蹊从背包取出那本烧焦的《青瑠笔记》残本,刚放在石桌上,纸张边缘就泛起诡异的青金色火苗。火舌舔舐过的焦黑部分重新显露出字迹:
**"魂归秘色,需以血引。上林湖底,青瑠本器。"**
笔记最后一页粘着片莲花形状的瓷片,触手冰凉。当言蹊的指尖碰到瓷片时,锁骨处的青金纹路突然灼痛——某种古老的共鸣从湖底传来,震得亭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珠子里的闻岫突然剧烈闪烁:"不对......离开......"
警告来得太迟。
湖面毫无征兆地分开,露出一条青白色甬道。不是水形成的通道,而是由无数秘色瓷碎片拼成的螺旋阶梯,直通幽暗的湖底。甬道内壁的瓷片不断开合,发出牙齿般的碰撞声。
言蹊后退半步,后背却撞上冰冷的阻碍——湖心亭的柱子不知何时变成了青瓷质地,亭顶垂下的不是藤蔓而是密密麻麻的金线,每根线末端都拴着枚微型瓷俑,正无声地咧嘴大笑。
"栖云大人。"
轻柔的女声从甬道深处飘来。穿宋代服饰的女子踏着瓷阶缓步而上,裙摆拂过之处,瓷片自动拼出莲花纹样。她的面容与金陵疗养院的瓷化女子一模一样,只是左眼不再是秘色瓷珠,而是一团跳动的青色火焰。
"青瑠......"言蹊握紧珠子,短刀自行从腰间滑入掌心。
女子微笑,瓷白的牙齿泛着冷光:"别紧张,我暂时还伤不了你。"她抬起右手,腕间戴着一串与闻岫极为相似的青瓷手链,"毕竟你手里拿着宋岫的魂魄,而我——"
她的身体突然透明了一瞬,露出内部盘踞的青烟:"只是青瑠留在越窑的一缕神识。"
湖面开始结冰。不是普通的冰,而是半透明的青白色釉质,将整个湖心亭包裹成密封的瓷窑。女子——青瑠神识——的身影在釉层折射下分裂成十二个,每个都做着不同的动作:研磨瓷土、调制釉料、跪拜窑神......
"知道为什么选上林湖吗?"其中一个分身开口,声音带着瓷器碰撞的清脆回音,"因为这里是第一个用活人祭窑的地方。"
她挥手,釉质冰面浮现画面:唐代越窑匠人将绑住的少女推入窑炉,少女的哭喊使烧出的瓷器呈现奇异青色。更骇人的是,那些瓷器的釉面会随光线变化浮现人脸......
"秘色瓷从来就不是工艺。"另一个分身接话,"它是被禁锢的魂魄之光。"
言蹊的短刀突然发出龙吟般的震颤。刀身上的青纹亮如熔铁,将逼近的釉质冰层熔出缺口。青瑠神识们同时蹙眉,动作出现短暂的停滞。
"没用的。"主分身叹息,"你体内言栖云的魂魄正在苏醒,很快你就会明白——"
珠子里的闻岫突然光芒大盛。
青金色的光晕如涟漪扩散,所过之处,瓷片阶梯崩塌,釉质冰层龟裂。十二个青瑠分身同时捂住左眼,指缝间渗出金色液体:"宋岫!你竟然......"
言蹊趁机冲向亭边缺口。就在他即将跃入湖水的刹那,主分身的右手突然伸长,瓷化的五指抓住他的脚踝:"看看这个再走!"
一段强行灌注的记忆如雷霆劈入脑海:
北宋年间的上林湖畔,年轻的言栖云跪在暴雨中。他面前躺着具残缺的尸体——宋岫的尸体。尸体的左手无名指缺失一截,胸口插着把青瓷短刀。
最震撼的是接下来的画面:言栖云挖出自己的心脏,将其捏碎后混入釉缸。鲜血与釉料交融时,湖底升起三件秘色瓷,将宋岫的魂魄一分为三......
"明白了吗?"青瑠神识的声音如附骨之疽,"所谓契约,从一开始就是谎言。"
言蹊的扳指突然炸裂。
瓷片划破掌心,鲜血滴入湖水的瞬间,整个上林湖沸腾起来。不是水沸腾,而是沉在湖底的无数秘色瓷碎片同时发光,将湖面映成青金色的火海。
青瑠神识发出痛苦的尖啸,身体如受潮的陶俑般软化坍塌:"你竟然......用栖云血......"
珠子从言蹊手中飞起,悬浮在湖面上方。闻岫的虚影完全显现,不再是模糊的轮廓,而是一个清晰的青年形象——不是现代闻岫的模样,而是八百年前那个叫宋岫的越窑匠人。
"青瑠。"闻岫——或者说宋岫的声音带着古老的韵律,"你忘了最关键的事。"
他伸手点向言蹊心口,青金纹路如活物般蠕动起来:"栖云的魂魄从未离开,他一直在这里。"
湖底传来闷雷般的震动。
一座青白色的窑炉从水下升起,炉口喷涌的不是火焰,而是无数秘色瓷碎片组成的旋风。旋风中心,躺着具晶莹剔透的水晶棺,棺中女子穿着唐代宫装,胸口插着把青瓷短刀——与言栖云记忆里杀死宋岫的那把一模一样!
"青瑠的本体......"言蹊呼吸一滞。
闻岫的虚影转向他,目光复杂:"现在你明白了吗?当年杀死我的不是言栖云,是青瑠。栖云挖心不是为了施法,是为了......"
他的话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打断。
水晶棺的盖子轰然飞起,唐代女子的尸体直挺挺坐起。她拔出胸口的短刀,瓷化的面容露出微笑:"栖云的血脉终于成熟了。"
真正的青瑠,苏醒了。
***
水晶棺炸裂的冲击波将言蹊掀飞数米。
他重重摔在釉化的湖面上,后背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抬头时,青瑠的本体已经飘浮在半空,唐代宫装无风自动,露出下面完全瓷化的躯体——那不是单纯的瓷器,而是骨与瓷的诡异融合,关节处镶嵌着细小的秘色瓷珠。
"多完美的容器啊。"青瑠抚摸着胸口愈合的伤口,那里现在嵌着枚青金色的莲花纹饰,"栖云的血脉,宋岫的魂魄,再加上我的秘术......"
闻岫的虚影挡在言蹊前方,但比在金陵时淡了许多。强行显形消耗了他太多力量,此刻的身影已经有些透明。
"你杀不死我第二次。"青瑠轻笑,手中的青瓷短刀突然融化,变成一条吐信的瓷蛇,"当年在越窑,要不是栖云突然......"
言蹊的掌心突然传来灼烧般的剧痛。
低头看去,扳指碎裂造成的伤口正在渗出金红色的血珠。血滴在釉质湖面上没有晕开,而是凝成一个个微型符文,组成古老的阵法图案——与《青瑠笔记》最后一页记载的一模一样!
青瑠的表情第一次出现裂痕:"不可能!栖云的血脉怎么会......"
闻岫的虚影突然转身,双手捧住言蹊的脸。这个本该没有实体的魂魄,此刻却传递出真实的温度:"记住,真正的契约在瓷胎内部。"
他的额头抵上言蹊的,一段被尘封的记忆如洪水般涌来:
——宋岫没有死在那把青瓷短刀下。是他主动抓住言栖云的手,将刀刺入自己心脏。
——所谓的"三魂分离"是假象,真正被分开的是青瑠施加在秘色瓷上的诅咒。
——言栖云挖心不是为了施法,是为了将自己的心脏作为容器,永久封存青瑠的本体......
记忆的最后片段,是言栖云跪在上林湖畔,将自己的心脏沉入湖底。那颗心脏入水的刹那,湖面结出青金色的冰花,与今日的景象何其相似!
"现在!"闻岫的虚影突然消散,化作流光钻入言蹊心口,"用栖云血唤醒真正的契约!"
言蹊的视野突然变化。
他看到自己的骨骼浮现青金纹路,血液中流淌着秘色光点。更惊人的是心脏——那里盘踞着一团青白色雾气,正被突然涌入的金光不断蚕食。
青瑠的尖啸震碎了大片湖面。她瓷化的身体开始崩解,唐代宫装如蝶翼般剥落:"不!栖云的心脏明明已经......"
言蹊福至心灵,突然将染血的手按在胸口。
"因为契约从来不在瓷胎里。"他听见自己说出八百年前言栖云说过的话,"它在血脉中。"
湖底升起万点青光。
每一道光都是一块秘色瓷碎片,每一块碎片都映出不同的画面:唐代的活人祭窑、宋代的魂转瓷术、民国的笔记传承......这些光点如星河倒流,全部涌入言蹊心口。
青瑠的本体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嘶吼,瓷化的身躯碎成无数残片。但就在她完全消散前,一块刻着"瑠"字的瓷片闪电般射向言蹊眉心——
闻岫的虚影再次闪现,用身体挡下了这一击。
瓷片贯穿虚影的瞬间,言蹊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下次......别让我等这么久......"
***
雨后的阳光格外清澈。
言蹊独自站在上林湖畔,手中捧着两样东西:一片青金色的心脏状瓷片,和一枚失去光泽的青瓷戒指。
湖心亭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的激战只是幻觉。只有岸边的几块新出现的秘色瓷碎片,证明这里发生过什么。
手机震动起来,是南京博物院发来的消息:
"那本烧焦的笔记和青瓷戒指突然自燃了,你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言蹊没有回复。他低头看向戒指,内侧刻着的"栖云·岫"款识正在缓慢消失,就像八百年前那个未完成的契约,终于走到了尽头。
远处的湖面上,一片青白色的莲花瓣顺流而下,在触岸的瞬间化为灰烬。风过无痕,唯有言蹊心口的青金纹路微微发烫,提醒着某个魂魄并未完全离去。
他转身离开时,湖畔的老柳树下似乎站着个模糊的身影。那人穿着宋代匠人的短褐,左手无名指缺了一截,正对着言蹊微笑。
眨眼间,身影便如晨雾般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