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窑遗址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言蹊站在上林湖畔的凉亭里,看着雨帘将湖面打成一片模糊的青色。雨水顺着亭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每一滴都泛着奇异的釉光——像是某种古老的瓷器正在呼吸。
闻岫蹲在湖边,瓷化的指尖探入水中。涟漪荡开的瞬间,湖底竟浮现出密麻的青色光点,如同沉睡的星群被惊醒。
“秘色瓷的窑址就在湖底。”他的声音混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遥远,“北宋末年,越窑匠人把最后一批秘色瓷沉入了上林湖。”
言蹊低头看向手中的青瓷灯盏。自从离开景德镇,灯焰就变成了柔和的青色,火光中不再浮现那些血腥的记忆,而是不断重复着一个画面:雨夜、湖水、以及一抹坠入黑暗的青影。
“为什么要沉窑?”
闻岫收回手,指尖带起一缕缠绕的水草。那些水草在离开湖面的瞬间瓷化,变成细碎的青白色晶体。“因为恐惧。”他碾碎晶体,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最后的秘色瓷不是用釉烧制的,而是用——”
一声凄厉的鸦啼打断了他的话。
凉亭的横梁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只纯黑的乌鸦,它的眼睛却是诡异的青白色,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言蹊手中的灯盏。当言蹊抬头与它对视时,乌鸦突然张开嘴,吐出一块沾血的瓷片。
瓷片坠地碎裂,露出内层暗红的胎土。
闻岫的脸色骤变。他一把拉过言蹊后退三步,几乎同时,那块瓷片中窜出数十条红线,像活物般扭动着钻入青石板缝隙。被红线触碰的苔藓瞬间枯死,表面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釉质。
“瓷宗的追踪术。”闻岫的右手再次浮现青瓷纹路,“他们比我们预想的来得更快。”
乌鸦发出刺耳的笑声,振翅飞入雨幕。言蹊这才发现它的翅膀末端缀着细小的瓷珠,飞行时发出风铃般的脆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飞过的雨线全部凝固在半空,形成一条晶莹的“瓷化路径”,直指湖心。
“跟着它。”闻岫突然说,“它在引我们去沉窑处。”
言蹊握紧灯盏,灯焰突然暴涨,将坠落的雨滴蒸发成青烟。烟雾中浮现出模糊的指引——湖心某处的水下,有团更深的阴影正在缓慢旋转。
他们租了条小渔船。船身老旧,船桨划开水面时带起一串串细小的气泡,每个气泡里都裹着微型的瓷片幻影。随着船只接近湖心,言蹊手腕上的“栖云”款识开始发烫,某种古老的共鸣从湖底传来,震得船板嗡嗡作响。
“低头!”
闻岫的警告来得突然。言蹊下意识弯腰,一道青光擦着他的后颈掠过,击中船尾的油灯。铁质灯罩瞬间瓷化,在雨中碎成一地锋利的薄片。
攻击来自水下。
言蹊俯身看向湖面,浑浊的湖水深处隐约有青白色人影游动。那些人影没有五官,身体表面布满冰裂纹,每当他们抬手,就有更多青光射向小船。
“沉窑的守卫。”闻岫折下一段船桨,断口处竟流出暗红的液体。他将“血桨”插入水中,湖面立刻沸腾般翻涌起来,“秘色瓷在抗拒我们。”
小船突然剧烈摇晃。
一只瓷化的手攀上船舷,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那些手臂表面流淌着水藻般的釉彩,指关节处镶嵌着细小的青瓷珠。它们拉扯船身的力道大得惊人,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言蹊将灯盏举过头顶。
青色的火光照耀下,那些手臂突然停滞,表面的釉彩开始剥落。趁此机会,闻岫从怀中掏出景德镇带回的碎瓷片,狠狠划向自己的掌心——金红色的血液滴入湖水,竟像强酸般腐蚀出一个漩涡。
“跳!”
他们跃入漩涡的瞬间,湖面重新合拢。
水下世界比想象的明亮。
沉入湖底的秘色瓷碎片自发散发着柔光,将方圆十米照得如同白昼。那些攻击他们的瓷化人影全部静止在原地,摆出跪拜的姿势,面朝湖底最深处的一尊巨大窑炉。
那窑炉形如倒扣的莲花,通体青白,炉口被十二道瓷链封锁。每道锁链上都悬挂着人形瓷俑,与故宫午门前见过的活俑如出一辙,只是这些瓷俑全部做飞天姿态,衣袂间流淌着真正的秘色釉彩。
更令人震撼的是窑炉上方的景象——
湖水在这里形成了奇异的断层,仿佛有无形的屏障撑开了一片无水空间。数以万计的秘色瓷碎片悬浮其中,组成一幅流动的星图。星图中央漂浮着一具水晶棺,棺中躺着个穿宋代服饰的女子,她的胸口放置着一只青瓷莲花盏。
“越窑最后的守护者。”闻岫的声音在水下听起来格外空灵,“秘色瓷的真正秘密就在她手里。”
他们向窑炉游去。随着距离缩短,言蹊手腕上的款识越来越烫,青瓷灯盏的火焰也变成了炽白色。当两人穿过那片无水空间时,悬浮的瓷片自动让开一条通道,像是某种古老的认证。
水晶棺近在咫尺。
棺中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如生,唇角甚至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她的服饰不是寻常宋制,而是某种融合了道教元素的奇异装束,袖口绣满微型窑炉纹样。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交叠的双手——十指全部呈半透明的青瓷质地,指甲上刻着密麻的咒文。
闻岫突然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古老的礼节。
“青瑠仙子。”他的称呼让言蹊心头一震,“我们来取回《秘色心经》。”
棺中女子毫无反应。但当她胸口的青瓷莲花盏接触到言蹊手中的灯焰时,盏中突然涌出清亮的液体——那液体在空中凝结成字,正是失传已久的秘色瓷配方:
“釉用骨,胎用心,火用魂。”
短短九字,却让闻岫面色骤变。他猛地转向言蹊:“不对!这不是配方,这是——”
棺中女子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那是一双没有瞳孔的青白色眼睛,像是上好的秘色瓷打磨而成。她的嘴唇未动,整个湖底却回荡起空灵的声音:
“八百年了,言栖云。”
女子瓷化的手指突然抓住言蹊的手腕。接触的瞬间,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
——北宋末年,越窑最杰出的女匠人青瑠发现用魂魄烧瓷可使釉色永存。
——她将自己的妹妹推入窑炉,烧制出震惊朝野的“雨过天青”执壶。
——言栖云奉命查案,却在目睹秘色瓷真相后,与青瑠达成魔鬼交易……
记忆突然中断。
青瑠仙子的身体正在崩解,从指尖开始化作细密的瓷沙。她胸口的莲花盏自动飞入言蹊手中,与青瓷灯盏融合为一。新形成的器物体态优美,盏心燃着青白交杂的火焰,火光中浮现出完整的《秘色心经》——
那根本不是制瓷工艺,而是一门将活人魂魄永锢瓷器的邪术!
“当年我给言栖云的只是残篇。”青瑠的声音越来越弱,“真正的秘色,要用至亲之人的……”
她的身体彻底瓷化,随后碎成无数光点。这些光点全部飞向悬浮的星图,点亮了其中某个特定方位——景德镇御窑厂的坐标。
湖底突然剧烈震动。
静止的瓷化守卫全部苏醒,它们挣脱跪拜姿势,疯狂扑向窑炉。闻岫拽着言蹊冲向水面,身后传来瓷链断裂的巨响。当他们破水而出的刹那,整个上林湖的湖水都变成了粘稠的釉浆,开始缓慢旋转。
岸边站着个意想不到的人。
林宴。
本该死在景德镇的研究员此刻完好无损地立在雨中,白大褂下露出瓷线缠绕的身躯。他的左眼仍是那颗诡异的瓷珠,右眼却变成了与青瑠仙子相同的秘色。
“多谢二位。”他微笑着伸出双手,掌心托着一枚刚从湖底飞出的秘色瓷片,“没有你们,我们永远找不到真正的《秘色心经》。”
闻岫的右手完全瓷化,裂纹蔓延至右脸。他挡在言蹊面前,声音冷得像冰:“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瓷宗第三十七代宗主。”林宴的瓷珠眼球转动着,“或者说,青瑠仙子的现代容器。”
暴雨中,他的身体开始变化。白大褂被撑裂,露出内部青白交错的瓷化躯体,胸口镶嵌着与青瑠仙子相同的莲花盏。更可怕的是,他的背部延伸出十二根瓷质骨刺,每根骨刺顶端都挑着个微型人头——全是历代宗主的缩小面容。
“秘色瓷的真正配方,是血脉相连者的魂魄。”林宴的声音变成了男女混音,“青瑠用了她的妹妹,言栖云用了……”
他的目光落在言蹊身上,嘴角咧到耳根:
“你猜,他用了谁?”
湖面突然炸开。
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其中裹挟着无数秘色瓷碎片。这些碎片在空中重组,拼成一只遮天蔽日的青瓷巨手,朝二人当头拍下。
言蹊手中的莲花盏突然爆发出刺目强光。
光芒中,他最后一次听见闻岫的声音:
“记住,真正的契约在——”
世界陷入一片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