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滴水的声音。
言蹊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浸泡在某种粘稠的液体里。液体呈现出半透明的青白色,像是稀释的釉浆,却带着淡淡的血腥气。他试图移动身体,却发现四肢被细密的金线缠绕,每一根金线都连接着悬浮在周围的碎瓷片。
那些瓷片上浮现着记忆的残影——龙泉古窑的烈火、故宫午门的血战、御窑厂地下的沸腾釉池……
“醒了?”
闻岫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言蹊抬头,看见他站在一口巨大的青瓷缸边缘,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缸内盛满半凝固的釉浆,言蹊正被浸泡在其中,只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更诡异的是,他的锁骨疤痕处延伸出无数细如发丝的金线,与缸壁上的釉彩纹路相连,仿佛整个人正在与这口瓷缸融为一体。
“我们在哪?”言蹊开口,声音带着奇怪的共鸣,像是从瓷器内部发出的震动。
“柴窑。”闻岫的右手已经完全瓷化,青白色的裂纹蔓延至脖颈,像是某种古老的封印正在瓦解,“瓷宗最原始的窑炉,不在任何史料记载中。”
他俯身,指尖轻触言蹊额头的皮肤,那里已经浮现出细密的冰裂纹:“你的身体正在瓷化。三十六号窑口的釉池里有言栖云的魂血,它激活了你体内的契约。”
缸内的釉浆突然泛起涟漪。
液体表面浮现出一幅画面:御窑厂遗址的塌陷处,一个由碎瓷拼凑的人形正缓缓站起。它每走一步,地面就多出一块釉化的痕迹,附近的草木在接触到那些痕迹的瞬间枯萎,化作灰白的瓷土。
“恶魄苏醒了。”闻岫的声音低沉,“它现在需要完整的魂魄——也就是你。”
言蹊突然感到一阵剧痛。锁骨处的金线猛地收紧,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他的血肉中抽离。缸内的釉浆沸腾起来,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古老文字——那是《青瑠秘典》中被撕毁的最后一页,记载着“釉中人”禁术的真相。
“真正的契约在瓷胎内部……”言蹊喃喃重复着闻岫之前的话,突然明白了什么,“不是指书,而是指人——言栖云当年把自己的魂魄封进了瓷胎?”
闻岫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转向柴窑深处,那里堆满了未烧制的泥坯,每一只坯体上都刻着生辰八字。最中央的泥坯格外特殊——它的形状不是器皿,而是一个蜷缩的人形,胸口处嵌着一块暗红色的瓷片。
“那是……”
“你的前世。”闻岫终于开口,“言栖云当年烧制的最后一尊瓷俑,用的不是活人,而是他自己的魂魄。”
缸内的釉浆突然翻涌,画面切换至八百年前的场景:龙窑内,言栖云跪在窑口前,将一把匕首刺入自己的心脏。鲜血滴入釉缸的瞬间,沸腾的釉浆平静下来,而他的身体却开始瓷化。最后一刻,他将一块染血的瓷片塞入身旁的泥坯,轻声说了什么。
画面戛然而止。
柴窑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某种沉重的拖行声。闻岫的瞳孔骤然收缩:“它找到这里了。”
缠绕言蹊的金线突然绷直,将他整个人从釉浆中拉起。脱离液体的瞬间,他看见自己的手臂上布满了釉彩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图腾正在苏醒。闻岫抓住他的手腕,瓷化的手指与那些纹路接触时,竟发出金石相击的铮鸣。
“听着,”闻岫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紧迫,“恶魄只是言栖云被剥离的执念,它没有理智,只会吞噬。但它无法抗拒完整的契约——也就是你。”
“所以它需要我?”
“不,它需要的是被补完。”闻岫指向那尊人形泥坯,“当年言栖云将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二,善魄封入瓷胎,恶魄镇压在三十六号窑口。现在恶魄逃出来了,它想要重新融合,成为完整的‘釉中人’。”
柴窑的入口轰然崩塌。
碎瓷如暴雨般倾泻而入,在空中聚合成模糊的人形。它的面部没有五官,只有不断流动的釉彩,身体则是由无数瓷片拼凑而成,每一片上都刻着“栖云”款识。它向前迈步时,地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连空气都在它的压迫下瓷化。
“宋……岫……”
恶魄的声音像是千百件瓷器同时震动,刺得人耳膜生疼。它抬起手臂,指向闻岫,瓷片缝隙间渗出黑色的釉质:“你……背叛……契约……”
闻岫的右手完全碎裂,露出内部金色的光晕。他没有退缩,反而向前一步,挡在言蹊与泥坯之间:“契约早就完成了。言栖云赎清了罪孽,你不该再存在。”
恶魄发出尖利的啸叫,整个柴窑都在声波中颤抖。它突然扑向人形泥坯,瓷片组成的手指抓向那块暗红色的瓷片——
言蹊比它更快。
不知是本能还是残留的前世记忆,他的身体先于思维行动,一把抓住泥坯胸口的瓷片。接触的瞬间,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
——龙窑前,言栖云将染血的瓷片交给宋岫,笑着说:“替我守着它。”
——宋岫跪在釉缸前,将瓷片封入泥坯,泪水滴入釉浆时泛起奇异的光泽。
——三十六号窑口深处,十二个瓷宗长老的魂魄被强行抽离,他们的惨叫化为釉中的血丝……
恶魄的手贯穿了言蹊的胸膛。
没有疼痛,只有冰冷的触感,像是被一件千年古瓷触碰。恶魄的动作停滞了,它“看”向自己的手——那里本该掏出言蹊的心脏,却只抓出一团金色的光晕。
“契约……完成了?”
恶魄的声音第一次出现困惑。它胸口的瓷片开始脱落,露出内部漆黑的空洞。言蹊手中的暗红瓷片突然变得滚烫,上面的血迹像是刚刚沾染般鲜活。
“不是补完。”言蹊的声音带着双重回音,“是终结。”
他将瓷片按入恶魄胸口的空洞。
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
恶魄的形体凝固了,接着从内部亮起金光。裂纹迅速蔓延至全身,最终在一阵无声的震颤中化为齑粉。那些粉末没有落地,而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全部飞向柴窑角落的一盏青瓷灯——灯焰本是幽蓝色,在吸收粉末后变成了温暖的金黄。
闻岫的右手恢复了血肉之躯,唯独无名指仍保留着青瓷质地。他弯腰捡起灯盏,火光映照下,灯身显现出隐藏的纹路——那是一幅微型的“栖云制”款识,旁边还有一行小字:
“魂归釉里,千年一梦。”
柴窑外,天亮了。
晨光透过破碎的窑顶洒落,照在那尊人形泥坯上。泥坯表面的釉彩逐渐褪去,露出内部粗糙的胎体——它终究只是一团泥土,再不是什么魂魄的容器。
言蹊胸口的贯穿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淡金色的瓷纹,形状恰如太和殿屋檐上的鸱吻。他看向自己的手臂,那些釉彩纹路正在缓慢消退,最终只在手腕内侧留下一道“栖云”款识的印记。
“结束了?”
闻岫摇头,举起那盏青瓷灯:“恶魄只是回到了它该在的地方。真正的‘釉中人’禁术从未消失——只要这世上有对永生的执念,瓷宗就会换一种形式存在。”
他忽然将灯盏递给言蹊:“拿着它。这是言栖云留给你的最后礼物。”
灯焰在言蹊接过的瞬间暴涨,火光中浮现出无数细小的画面:
——唐代邢窑的白瓷匠人将仇敌推入窑炉。
——明代德化窑的老师傅用骨灰调制釉料。
——近代景德镇的瓷工在深夜祭拜无人知晓的窑神……
每一幅画面中,都有隐约的青色身影在暗处注视。
“我们该走了。”闻岫望向柴窑外,“御窑厂的塌陷会引来调查,而有些真相不该被世人知晓。”
言蹊最后看了一眼那尊泥坯。在转身的瞬间,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跨越八百年的释然。
走出柴窑时,朝阳正照耀着景德镇的山峦。远处的御窑厂遗址上空盘旋着几只飞鸟,像是某种无言的见证者。
闻岫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碎瓷——那是从三十六号窑口带出来的,上面沾着暗红的釉彩。
“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去。”他说,“这块瓷片上的釉彩来自越窑,而越窑遗址藏着‘秘色瓷’的真正秘密。”
言蹊望向东方,那里的天空呈现出奇异的青白色,像是上好的秘色瓷在晨光中的色泽。
“瓷宗的事还没完,对吗?”
闻岫的嘴角微微扬起,金色瞳孔中映出朝阳的光芒:
“只要这世上还有瓷器,我们的路就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