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笼罩景德镇御窑厂遗址时,言蹊在仿古街的青石板路上踩到了一块活瓷。
那枚指甲盖大小的瓷片突然翻起,精准地割破他的鞋底。鲜血渗入瓷胎的瞬间,整条仿古街的商铺招牌同时发出嗡鸣——那些写着"元青花""永乐甜白"的匾额背面,全都浮现出暗红色的"栖云"款识。
闻岫一把拽回言蹊,金色瞳孔收缩成细线:"退后!这些不是仿品......"
话音未落,最近的一家瓷器店突然卷闸门爆裂。无数碎瓷如蝗虫般涌出,在空中组成一张模糊的人脸。那张脸张开由破碗拼接成的嘴,吐出带着窑火气息的古老方言:"宋大人,您不该带他回来。"
言蹊的锁骨疤痕突然灼痛。疼痛中闪过陌生记忆:八百年前的自己站在三十六号窑口前,将一本靛蓝色封面的册子投入窑火。火焰吞没书页的刹那,窑砖缝隙里渗出十二道血线......
"瓷宗在预警。"闻岫的瓷化指甲划过青石板,刮下一层伪装的水泥——下面埋着排列整齐的瓷骨,每根骨头上都钻有细孔,风过时发出呜咽般的哨音。"他们知道我们来查三十六号窑口。"
御窑厂保安室的铁门突然洞开。
穿藏青色制服的老保安蹒跚走出,手中托盘盛着两杯冒热气的茶。茶杯是典型的明代甜白釉,杯壁薄如蝉翼,内里却沉着细小的红色颗粒。老人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瓷牙:"两位老师远道而来,喝杯浮梁茶吧?"
闻岫接过茶杯的姿势突然变得极其古典——左手托底,右手三指虚扶杯沿,恰是明代文人的端茶礼。这个动作似乎触发了什么,甜白釉杯身突然浮现密麻血丝,那些红色颗粒在热水中舒展,竟变成十二个微缩的跪拜人形。
"万历四十七年的贡品。"老保安的瞳孔泛起瓷白,"当年选了一百童男童女祭窑,就烧出这三对甜白釉杯......"他的喉结滚动着,颈部皮肤突然龟裂,露出内里青灰色的瓷化血管,"宗主说,您二位该尝尝滋味。"
言蹊的短刀自行出鞘,刀尖挑破茶杯。坠落的液体在半空凝成血珠,每一滴里都裹着个尖叫的孩童面孔。闻岫突然捏碎手中杯,瓷片割破掌心——流出的不是血,而是带着金丝的釉浆。
"三十六号窑口在哪?"釉浆滴落地面,竟腐蚀出冒着青烟的孔洞。
老保安的皮肤开始大面积剥落,像打碎的石膏像。他颤抖着指向御窑厂遗址东北角,那里有座不起眼的灰砖小屋:"从......从历代督陶官名录后面......"
瓷化的头颅突然爆裂。
飞溅的碎瓷中,言蹊看到保安颈椎里嵌着枚青瓷哨子。哨子自动吹响时,整条仿古街的瓷器同时炸裂,无数瓷片悬浮空中,组成巨大的箭头指向灰砖小屋。
小屋门楣上挂着"御窑工艺研究所"的铜牌。推门瞬间,霉味混着奇异的甜香扑面而来——那是种介于檀香与腐肉间的气息,闻岫称之为"骨瓷香"。三十平米的空间里,唯一显眼的是占据整面墙的督陶官画像。
"嘉靖年间的画像在发光。"言蹊伸手触碰泛黄的绢本,指尖却穿过了画面——那根本不是画像,而是用特殊釉料绘制的"门"。
穿过釉画的刹那,某种粘稠的阻力包裹全身。言蹊感到有冰冷的手指在触摸自己锁骨疤痕,耳边响起无数细碎的哀求:"栖云大人......救救我们......"再睁眼时已站在倾斜向下的窑道中,两侧窑砖上布满指甲抓痕。
闻岫的右手完全瓷化,青白色的光晕照亮前方。窑道深处传来规律的"咔嗒"声,像是有人在敲击瓷枕。转过第三个弯道时,他们看见了光源——
——三十六号窑口竟是个倒置的葫芦形窑炉。
窑顶悬挂着十二具现代人尸体,每具都被细瓷链缠绕成胎儿姿势。尸体下方是沸腾的釉池,池中沉浮着残缺的瓷器。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瓷器分明是人体器官的形状:心脏造型的执壶、肺叶纹理的笔洗、缠绕肠形的绳耳瓶......
"今年新烧的祭品。"
清朗男声从窑炉后传来。穿白大褂的年轻人走出阴影,胸牌写着"景德镇陶瓷大学研究员林宴"。他摘下眼镜擦拭时,镜架与鼻梁摩擦发出瓷器碰撞声——这个看似现代的青年,眼皮竟是半透明的甜白釉质地。
"欢迎参观瓷宗实验室。"林宴微笑着展开双臂,白大褂下露出缠满瓷线的身躯,"我们在尝试复原真正的'釉中人'技术......"他忽然盯住言蹊的锁骨,"当然,需要原主的魂魄做引子。"
闻岫的瓷化右手突然暴涨,青白色裂纹顺着手臂蔓延到脖颈:"你们把活人......"
"别激动,宋大人。"林宴从釉池舀起一勺沸腾液体,里面沉着颗眼球造型的瓷珠,"这些志愿者可是看了《青瑠秘典》的仿本后,自愿成为'新瓷宗'的。"他忽然将瓷珠按进自己左眼窝,"比如我——现在能看见魂魄的颜色了。"
那颗瓷珠在林宴眼眶里转动,瞳孔部分浮现出"栖云"二字。言蹊的短刀突然变得滚烫,刀鞘上的往生咒亮起刺目金光——林宴眼中看到的,分明是言蹊体内沉睡的言栖云残魂。
"多完美的容器啊。"研究员陶醉地抚摸自己瓷化的半边脸颊,"只要把您放进窑里重烧一次,就能......"
爆裂声打断了他的演讲。
闻岫的右手贯穿了林宴胸口,却只掏出一把瓷土——没有心脏,没有血液,只有混合着骨灰的高岭土。研究员大笑起来,破碎的胸腔里传出多人混杂的声音:"没用的,我们早就......"
言蹊突然冲向釉池。
在闻岫的惊呼声中,他纵身跃入沸腾的釉浆。想象中的剧痛没有来临——那些液体穿过身体时像冰凉的丝绸,锁骨疤痕处浮现出靛蓝色符文。池底静静躺着一本被釉封存的册子,封面正是记忆中的靛蓝色。
《青瑠秘典》真本在接触到言蹊血液的瞬间,表面的釉层龟裂脱落。翻开的书页间飘出十二缕青烟,在空中凝结成残缺的魂魄。林宴突然发出不似人类的尖叫,瓷化身躯出现蛛网般的裂纹:"不可能!这书明明......"
"明明被我烧了?"言蹊的声音带着双重回音,锁骨处的符文已蔓延到全身,"当年烧的是假货,真本一直藏在釉池里——因为只有栖云血脉的魂血能解封。"
整个地下窑洞开始震动。悬挂的尸体一具接一具坠入釉池,每具尸身都在融化前露出解脱的微笑。林宴跪倒在地,瓷化的身体不断剥落,露出内里蠕动的红色线虫——那些虫子头部都长着微型瓷人脸。
"晚了......"研究员最后的脸皮也脱落了,声音却带着诡异的欢欣,"宗主已经唤醒'那位'了......"
闻岫突然拽着言蹊冲向窑口。在他们身后,釉池沸腾得越来越剧烈,池底浮现出巨大的阴影。当两人冲出灰砖小屋时,整座御窑厂遗址的地面开始塌陷。
仿古街上,所有瓷器店的商品同时爆裂。飞溅的瓷片在空中组成一张模糊的巨脸,比晨雾里的那张清晰许多——那是个与言蹊有九分相似的面容,唯独眼角带着邪性的上挑。
"好久不见......"瓷片摩擦出的声音响彻云霄,"我的半身......"
言蹊的锁骨疤痕突然崩裂,流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带着金丝的釉浆。闻岫的瓷化右手自动分解,化作无数光点包裹住伤口。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言蹊听见闻岫在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
"记住,真正的契约在瓷胎内部......"
御窑厂遗址上空,第一缕阳光穿透晨雾。游客服务中心的广播准时响起:"各位游客请注意,今日因设备检修,御窑厂遗址暂停开放......"
没有人注意到,解说中心陈列的明代青花大缸里,一片沉睡三百年的釉彩正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