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续的时间比想象中短暂。
言蹊睁开眼时,首先看到的是一盏摇曳的油灯。灯芯浸在某种青白色的液体中,燃烧时散发出清冷的香气——那是骨瓷特有的气息,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正躺在一张硬榻上,身下垫着粗糙的麻布。环顾四周,这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石室,墙壁上挂满各式瓷胎,角落里堆着釉缸和练泥工具。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面的供桌——上面整齐摆放着十二只青瓷小像,每只的胸口都嵌着一枚暗红色的瓷片。
"醒了?"
声音从阴影处传来。林宴踱步进入灯光范围,此刻的他已完全变了模样:皮肤呈现出半透明的瓷质感,血管在皮下形成青色的冰裂纹,右眼仍是那颗秘色瓷珠,左眼却变成了纯粹的黑色,像是被窑火烧穿的孔洞。
"欢迎来到瓷宗的起源之地。"他张开双臂,袖口滑落露出瓷化的手腕,"北宋年间,言栖云就是在这里创造了第一尊'釉中人'。"
言蹊试图起身,却发现四肢被某种粘稠的金线固定。这些金线另一端连接着供桌上的小像,每当他挣扎,就有一尊小像的眼眶亮起红光。
"别费力气了。"林宴俯身,瓷珠眼球倒映出言蹊苍白的脸,"你体内的言栖云魂魄正在苏醒,这些'魂引'会帮助他完全复苏。"
供桌突然震动起来。
最中央的小像自动转向言蹊,胸口瓷片上的血迹开始流动,在青瓷表面勾勒出复杂的符文。随着符文成型,言蹊的太阳穴传来尖锐的刺痛——某种不属于他的记忆正在强行涌入:
龙窑深处,年轻的言栖云跪在釉缸前。缸中浸泡的不是瓷坯,而是一个昏迷的少年。少年胸口有处新鲜的刀伤,鲜血与釉浆混合,呈现出诡异的青金色......
"看到了吗?"林宴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就是宋岫第一次死亡的样子。"
记忆突然切换。
同一个龙窑,不同时间。已成年的言栖云抱着具残缺的尸体走入窑炉,尸体的左手无名指缺失一截。当窑火燃起时,他将自己的手腕割破,鲜血滴入火中竟使火焰变成了青色......
"第二次死亡。"
第三段记忆来得更加猛烈:暴雨中的上林湖,言栖云将一只青瓷莲花盏沉入湖心。盏中盛着半凝固的金色液体,水面倒映出他泪流满面的脸......
"最后一次死亡,也是真正的契约成立之时。"
林宴的瓷化手指突然刺入言蹊锁骨处的疤痕。没有流血,只有细密的金粉从伤口飘出,在空中组成一个残缺的契约符文。
"言栖云当年用宋岫的魂魄烧制了三件秘色瓷:第一件藏魂,第二件锁忆,第三件......"他的手指向言蹊的心脏,"定契。"
石室突然剧烈震动。
供桌上的小像一个接一个爆裂,瓷片中窜出缕缕黑烟,在空中凝结成模糊的人形。林宴狂笑着后退,身体开始不自然地膨胀:"终于......青瑠仙子说得没错,只有栖云血脉能唤醒真正的《秘色心经》!"
言蹊的视野开始模糊。在意识消散的边缘,他看见自己的双手变成了半透明的青瓷,皮肤下浮现出与供桌小像相同的符文。最可怕的是,他竟能听懂那些黑烟的窃窃私语——那是历代瓷宗宗主的残魂,正在欢呼新容器的诞生。
就在黑烟即将包裹言蹊的瞬间,石室顶部轰然炸裂。
一道金光如利剑劈下,精准地斩断所有金线。碎瓷纷飞中,闻岫的身影从天而降——他的右臂完全变成了青金色,指尖延伸出三尺长的釉质剑锋,左眼则燃烧着与莲花盏相同的火焰。
"宋......岫......"
黑烟中传出惊恐的呓语。闻岫没有理会,剑锋直指林宴眉心:"青瑠的走狗,你以为偷走《秘色心经》就能掌控秘色瓷?"
林宴的身体正在崩解,瓷质皮肤大块剥落:"不可能!你怎么能挣脱湖底......"
"因为我从来就不是完整的宋岫。"闻岫的剑锋突然软化,变成流动的釉浆缠绕住言蹊,"我只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缕执念——守护言栖云的转世。"
石室彻底坍塌。
在落入深渊的瞬间,言蹊感到自己被某种温暖的力量包裹。无数记忆碎片在黑暗中闪烁,拼凑出被掩埋八百年的真相:
——宋岫并非被言栖云所杀,而是自愿走入窑炉。
——所谓的"釉中人"禁术,实则是将施术者的魂魄永锢瓷器,换被诅咒者解脱的逆天之法。
——言栖云从未追求永生,他穷尽一生想要做的,是打破青瑠仙子留下的诅咒......
坠落突然停止。
言蹊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青白色的空间里,对面是另一个"自己"——穿着宋代服饰的言栖云。两人之间悬浮着三件秘色瓷:莲花盏、青瓷灯,以及一块残缺的指骨瓷片。
"你终于想起来了。"言栖云的声音带着释然,"契约的真正内容。"
三件秘色瓷突然融合,化作一团青金色的火焰。火焰中浮现出完整的契约文字:
"以魂为釉,以魄为胎,焚尽己身,换尔重生。"
原来当年宋岫死后,言栖云并未如传言般堕落。他将爱人的魂魄封入三件秘色瓷,并以自己的轮回为代价,设下这个跨越八百年的局——每一世言栖云的转世都会在成年时夭折,而魂魄会被秘色瓷吸收,直到积攒足够力量彻底摧毁瓷宗。
"这一世不同。"言栖云的虚影开始消散,"因为闻岫——那缕执念找到了你。"
现实如潮水般涌回。
言蹊发现自己跪在废墟上,怀中抱着奄奄一息的闻岫。他的身体已经大半瓷化,唯独心脏位置还保留着血肉,那里插着一块锋利的秘色瓷片。
"契约......要完成了......"闻岫的声音轻得像风,"最后一步......需要你......"
他艰难地抬起右手,瓷化的指尖轻触言蹊心口。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块嵌在闻岫心脏的瓷片竟缓缓移入言蹊体内,没有疼痛,只有温暖的触感,像是归家的游子终于安眠。
随着瓷片转移,闻岫的身体开始崩解。但在完全消散前,他的嘴角扬起一个真心的微笑:"这次......换我等你......"
最后一粒瓷粉从指间滑落时,远处的天空亮起晨光。
言蹊独自站在废墟中,手中捧着融合后的秘色瓷。瓷器的底部刻着一行新出现的款识:
"栖云待岫,千窑一梦。"
风从东方吹来,带着上林湖的水汽。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言蹊腕上的"栖云"款识悄然变化,成了并排的两个名字:
"栖云·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