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天涯路(五)

三更时分,王城馆驿早已拴上大门,独余两盏羊角灯挑在门首,阑风间飘摆闪烁。

李明念落身东侧屋脊,瞥得顶层西角的纸窗里透出灯火,霎时僵住身。

这是一座回字小楼,花灯节夜里空出大半客房,院中也未张灯结彩,只檐下零星挂几只鱼灯,天井的积雪里红屑遍地,尽是炮仗留下的遗骸,呛人的气味久久不散。随行门人大多住在下层,顶上统共两间房有客,宿的却是李显裕和李明念,且倒灶地挨在一处,无论从哪头摸回去,势必都要惊动隔壁。

早知再回晚些,省得阿爹发觉。李明念暗悔,情知这会儿离开反落话柄,越性往檐下一勾,轻飘飘跳进廊中。她蹑手蹑脚移步,甫一摸上门板,即听间壁窗里传来声音:“去哪儿了?”

脚尖一住,李明念转个身,拂去肩头雪屑,推开左手边那扇未落锁的房门,径直入内。窗边床铺被褥齐整,东墙下的书案间点一盏油灯,李显裕端坐案前修书,一只竹笼摆放肘旁,胖乎乎的信鸽蹲坐笼中,正自缩颈小憩。

“阿爹。”李明念老老实实行个大礼,“花灯佳节,祝阿爹新岁如意,长寿平安。”

案前男子状若未闻,目光追着笔尖,口里只道:“答话。”

吉祥话都说了,也不先给压祟钱。李明念腹诽。

“二王女带我去了校场。”她道。

“可有闯祸?”

“没有。”还挣了二十金。

“为何一身酒气?”

“军营夜里为花灯节设宴,她们留我吃酒。”李明念回答,又悄抬眼皮,留意他面上神色。“云曦让我传授一些炼气法门。”她接着说,“她说晗伶姐与她有亲,还曾写信托她照应我。”

李显裕脸色不变,搁下笔,卷起那纸短笺,填入一支细小竹筒。

“汶后是金家嫡女,与竹柳县的旁支确是同出一支,一向也来往甚密。”他道。

李明念默在一旁,眼见他打开竹笼,抓出睡眼惺忪的信鸽,将竹筒紧系爪上。“这便是你和阿娘的打算么?”她捺不住试探,“借着金家这层关系,让我跟在云曦身边,待东汶入主阳陵便可脱籍?”

“你不想脱籍?”

“……自然是想。”

“那便不必多问。”李显裕起身,“听从安排便是。”

他来到大敞的窗扇前,右手轻轻一抛,掌中信鸽便振起翅膀,滑入风雪深处。

“那若是东汶败了呢?”李明念问,“玄盾阁给王室提供影卫,又将我留在这里。万一东汶败了,大贞知晓内情,难道不会追究?”

“玄盾阁一向只供给影卫,既非军队,也非兵器。”李显裕回向书案,“大贞知晓也无碍。”

这么说,寓信楼与皇室并无勾结?李明念暗忖。安排她跟住云曦,也不是为甚么刺杀的勾当?

“立契是哪一日?”她转开话锋,“明日初一,云曦邀我去军马场,夜里还要去看灯。”

李显裕头也不回,重又落座案前,扔与她一只钱袋。

“压祟钱。”他靠上椅背,“随她去罢,不必回来。”

伸手一捞,李明念将那钱袋稳接在怀,瞧向已自合眼的父亲,伛身拱手。

“多谢阿爹。”

朔风呼啸一夜,却未驱散漫天飞雪。

翌日未时,王宫西角门前的狭道已雪积三尺。李明念披蓑而至,落上宫墙外一株冬青树,掌心轻轻撑住挂雪的枝桠。大雪方休,那角门尚且无人进出,除去守立门前的军士,只几个扫雪宫人挪动道中,四处不见那靛蓝衣衫的身影。她留心一察,觉出门里还停着一道人息,便纵跃而出,落地门首。

扫雪的宫人一惊,门前守卫唰地拔出刀来,领头一声喝问:“什么人!”

“玄盾阁门人,李明念。”李明念目向门内,“我与二王女有约。”

那干立门檐下的宫人醒过神,忙跨出门槛迎上前。

“李姑娘。”宫人道,“二王女已在梅园等候,请姑娘随我来。”

梅园扎在西院最底里,从西角门而入,步行抹进两道月洞门,一片红云般的梅花便闯入眼帘。李明念跟在那宫人身后,听得园内一簇簇人语嬉笑,雪地里成串的履痕一双追一双,显是曾有人追逐耍闹。

“二王女,这支好看。”她分辨出葛若西喉音,就在那探出亭尖的南墙脚下,“红彤彤的,插在您卧房那支瓷瓶里一定喜庆。”

“那你可要多学一样插花了。”云曦带笑的话音响在亭下,“不然凭我乱插一气,岂不糟蹋?”

步出梅枝的掩映,高高垒起的假山上便现出一座八角亭。李明念仰起脸,但见云曦凭窗侧坐,左腿曲踏窗棂间,一只手支在颌下,瞥见梅林里走出的两道人影,咧嘴而笑。

“阿念来得好早,我还以为要多坐会儿呢。”

李明念跟着宫人停步假山下方,躬身行礼。

“二王女。”她道,“我以为是未时三刻在西门碰头。”

“我习惯早到,昨日是忙着交接军务才迟去一步。”云曦放下腿,拍一拍身旁空位,“上来看看。你还未来过梅园罢?冬日园景萧索,只这里最热闹。”

李明念纵起身,跃至那窗棂边俯瞰,见引路的宫人退回园中,梅林间的人影三五成群,尽是宫人打扮的女孩,围聚各处折花耍闹。

葛若西孤零零的身影扎在南墙边,一身军士打扮格外扎眼。她正踮着脚勾下一枝红灿灿的梅花,右手覆上腰侧刀柄,似乎又觉出不妥,抓住那花枝左右比划,忽而一气拧下来,做贼般抱入怀里,掉头小跑回假山脚下。仰头遇上李明念的目光,她忙挥挥手道:“李姑娘!”

那株可怜梅树还在她背后抖动。李明念从蓑衣里伸出手掌,冲她摆了一摆。

“都是来折花的么?”她问身旁人。

“元月初一,折花的自然多些。”云曦背倚窗棂,“大多是宫人奉命过来,有时各宫娘娘也会亲临赏花。”

“听闻帝王都有三宫六院。”李明念道,“每个宫都来折,不会折秃噜么?”

云曦无声而笑。“三宫六院是夸大了。”她告诉她,“父王后宫清净,除去我母后,便只一位琼妃娘娘和两位夫人。”

“四个还不多?”李明念奇怪。

身旁人禁不住笑出声来。

“原还有一位良人,是小五的生母。”她道,“可惜早早病逝了,小五便养在琼妃娘娘膝下。”

昨日瞧热闹,倒是早听见这一茬。李明念又问:“七王女和八王子呢?”

“他们与小六一样,都是苗夫人所出。”云曦回答,“柳夫人只一个孩子,便是老四。”

李明念想一想,只道:“记不住。”

“听一耳朵便是。”云曦一笑而过,径自直起身,领李明念跳下假山,拍去襜裙沾上的灰尘,笑问亲随:“若西可折好花了?”

“折好了。”葛若西怀抱那一枝红梅奔近前,看看一旁披蓑的女子,“李姑娘不折一枝么?”

眼见飘雪已住,李明念解开笨重的蓑衣:“我答应过旁人,不折花。”

云曦不觉瞧她一眼。“这样的小事,你却也守信。”

“于那人可不算小事。”李明念道。

三人一道前行,却不望来时的西角门走,反倒转过对门,一路向东而去。李明念默不作声跟住,直到远离梅园,望见那泊着几叶小舟的曲桥,方才开口道:“不是说走西门更近么?”怎的往承天门走?

“先去司天台接阿蝉。”云曦道,“着人给她特制的马具已打好,正好让她试一试。”

记起那五尺小蝉的白眼,李明念略挑眉梢。

“那人还骑得马?”

云曦似乎笑了下。

“挑一匹小马,又有新马具在,自然骑得。”

乘船渡过西园湖水,沿出宫的大道横跨半个王宫,便是承天门内那一方百丈长的前庭。

司天台坐落西侧最末一张门洞里,较旁的院落更为宽敞,三面厢房环绕,一座七丈高的楔形砖台矗立当中,顶部扎一间低矮小室,披着雪衣的屋顶斜下来,将门窗遮得严严实实。

俞蝉正走下那高台陡峭的石梯,鲜红袍角扎在腰里,每挪一步都小心翼翼,踩上最后一块梯台才稍稍松气。回头张见入门的三条人影,她瞥得李明念也在其中,不由皱了下眉头。李明念看在眼里,面上却不显,只目视俞蝉挪到阶底,扯出腰里袍角,理顺衣物,迎迓上前,如昨日那般一丝不苟行礼。

“二王女,葛营长,李姑娘。”她道,“卑职失礼,误了时辰,未在门前迎候。”

“是我早了,正想过来看看,便不曾给你递信。”云曦说,“怎的这会儿上观星台?”

“回二王女,昨夜大雪,要检看观星用具可有损坏。”

云曦若有所思地望向积雪的石阶。

“这些事原该下人来做。”

俞蝉顺下眼睛:“都是些精细仪器,亲自检看更为妥当。”

见她神色无异,云曦不再追问,侧让出身,好让她瞧清身后的新面孔。“昨夜忘了告诉你,我许给阿念一样报酬,军马场三舍的良马任她挑选,所以今日她也同我们一道。”她笑道,“正好,你二人也算同乡,一定处得来。”

“东南的南荧人祖地大多在神阙县,我与李姑娘算不得同乡。”俞蝉口气平淡。

“我从未去过神阙县,确是八竿子打不着。”李明念无甚表情。

云曦大笑。

“好呀,我料得不错,你两个果真处得来!”

两人皆未应声,脸色更称不上好看。一旁的葛若西如坐针毡,清一清嗓子道:“二王女,若是再晚些,军马场便要落锁了。”

云曦仿佛这才记起正事,煞有介事地仰起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

“也是,不好再耽搁。”她轻快道,“咱们走西院,抄近路去。”

近路便宜,却难料有人半路拦挡。

远远瞧得太和门前一道朱红的身影,李明念略眯起眼。那是个瘦高男子,大约而立年纪,打扮与俞蝉一般无二,只是腕间多出几圈金饰,腰侧佩一柄金漆刀格的横刀,纹路像是衔草双奔鹿。他侧立门旁,听得说笑声才转过身来,抬起一张格外清俊的脸。

眉形如抚,眼若荔枝,唇鼻秀丽。神色很是沉静,瞧着却也精神。

李明念飞快将人打量一番。怎的有些眼熟?

她正自揣量,走在前方的云曦已停住脚。那男子见状近前,垂首施礼。他内力不算深厚,走得却极稳,官帽两侧的长翅纹丝不颤,腰间几串佩饰也不曾响动。

“见过二王女。”他一一叙礼,“俞大人,葛营长。”

目光掠过李明念,男子显是不知她身份,仍旧作了个揖。

云曦领着三人还礼。

“师傅安。”

“苏少傅。”

苏朔颔首,视线落回云曦脸前,又低垂向地。“此次湖石山剿匪大获全胜,微臣还未及向二王女道贺。”他道,“山匪凶悍,二王女亲上阵前指挥,不知贵体可有损伤。”

“劳师傅挂心了。”云曦声色平静,“学生如今全须全尾站在这里,纵有损伤,也不过是些磕碰刮擦,不值一提。”

苏朔听罢,拱手俯身道:“战事在即,二王女无恙是东汶之幸。”

他收住言语,目向在旁三人,复又垂下眼去。云曦便转向身后:“阿蝉,你先领阿念去军马场罢。”

“是。”俞蝉低首应下,领李明念退出两步,穿过太和门,径朝西园去。

“卑职先去内务府寻一只花瓶。”葛若西低声道,也怀抱那一枝梅花退下。

宫院门前顿时寂寂一片。一侧是相距甚远的大殿,一侧是连通西园的长街,放眼而望,除去守立殿外的人影,近处竟再无旁的人息。云曦回转向面前人,神情如常。

“师傅有话要说?”

对视一刻,苏朔敛目。

“早朝之后,陛下已告知微臣赐婚之事。”他压低声线,“这门亲事……并非微臣本意。”

禁卫军巡逻的步声越过墙端,又渐次远去。云曦静伫不语,半晌方开口。

“那年征涞之前,学生曾向师傅请教过,为何东岁人以佩剑为尊,师傅却要舍剑而取刀。”她道,“师傅可记得当初是如何作答的?”

苏朔身形一顿。

“剑锋过利,臣恐轻易伤了人。”他答。

“刀锋就不利吗?”

“刀锋也利,刀背却不致伤人。”

一递一句之间,竟与当年的问答一字不差。云曦默然少顷。

“那会儿学生便说,师傅好心肠,却只怕刀锋转向,护了敌人,倒伤了自己。”她重又启声,“师傅却答,那便是你的命数。”

“是。”苏朔埋首。

“可学生以为,那不是命数,而是选择。”云曦却道,“既是选择,便可变易。”

苏朔眼睫微颤,却不曾抬眼。

“师傅是斯文正派之人,学生又何尝不知。”她注视他,“但也正因如此,我不愿与师傅虚与委蛇。你我都心知肚明,父王此时赐婚,不过是要以你我为纽带,缓和金、苏两家关系,以免将来立储闹得太难堪。然而两家积怨绝非这一桩婚事能够平息,往后撕破脸,首当其冲的便是你我这纽带。若彼此无情也是万幸,只怕当真生出什么难舍的情义,倒要闹得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那双自始低垂的眼睛似乎压得更低。云曦仿若未觉,顾自继续道:

“目下你我无力抗婚,却犹可及时止损。师傅通透,应当明白学生之意。”

沉默一会儿,苏朔低了腰身,拱起手来。

“微臣明白。”他道。

长街尽头荡起整齐的铁靴踏响。云曦循声转脸,眺见一队禁军拐入视野,望东而来。

她看回面前男子,恭恭敬敬还个礼,面上又浮出寻常的笑影。

“听闻这回北伐,师傅也要与父王一道。”她道,“师傅是文臣,一路上怕是要辛苦了。早做准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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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西园的舣舟亭高不过三丈,有高高的香樟簇拥四周,树荫淌入碧绿湖水,几叶小舟洇在其中,轮廓模糊难辨。李明念随俞蝉踏上曲桥,老远便瞧见撑船的宫人聚在亭檐下闲话,数内一人衣裳格外不同,教众人围在当中,显然不是亭内的服侍。

眼尖的已望见桥上来人,左推右搡一番,使唤最年轻的那个爬起身,跳上一只苔痕斑斑的独木舟,匆匆忙忙去解缆绳。那衣衫金贵的宫人也立起来,竟殷勤上前,替年轻人扯下绳索,再凑近去低声嘱咐一番,才朝桥上一望,退身离去。

目送那宫人隐入亭侧小径,李明念又转望左旁:年轻人已撑舟而近,慢慢停靠在曲桥一侧。

“俞大人。”他向桥上人作礼。

俞蝉停步在前,还未作出请先的手势,便见李明念阔步经过,径自登上小舟,落座更近的船头。俞蝉不语,也木着脸跟上,步至摇摇晃晃的船中,与她相对而坐。

木棹望水中一点,小舟轻晃晃离岸。

船头那年轻宫人约莫是新手,掌中船桨落得重,却不大利索,舟行半晌才越过第一道月洞门,从山墙边棹向重重叠叠的假山。船里二人相顾不言,直到小舟深入湖中层嶂,李明念才忽而开口。

“那个拦在太和门的便是苏朔?”

俞蝉眉梢一动,微侧过脑袋,瞥了眼背后撑船的宫人。

“你知道他?”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游动声,李明念仿佛不察,只自回忆苏朔那张脸。

“汶王属意的驸马么。”她道,“仿佛在哪里见过。”

“悄声些。”对面人眼望舟外如线的水波,嘴唇几乎不动,“你怎知他是王上属意的驸马?”

“昨日去校场之前,汶王召她兄妹几个问话,便说过赐婚之事。”李明念不以为意,“当时我在殿外,正好听见。”

俞蝉向她移目,眼神怀疑。

“你的身份,只能候在殿外大坪。”她道,“那样远,竟也听得见?”

“内功底子好,五感自然远比常人敏锐。”李明念耳听那窸窣的轻响靠近,“他是不是去过阳陵?”

“谁?”

“那个少傅。”

“自成贞九年起,苏大人曾接连几年出使阳陵,参加秋收节的宫宴。”俞蝉道。

宫宴?

“哦,是他。”李明念记起来,“东岁人,却不佩剑,只佩刀。旁人管他叫‘苏使节’。”

俞蝉的搭腔毫无情绪:“看来你二人当真见过。”

李明念斜她一眼。

“你也是官,我要叫你‘大人’么?”

“心中不敬,叫‘巨人’也无用。”对方目视船侧流水,“你我无甚交道可打,叫我俞蝉便是。”

李明念喉里低哼,算作回应。那轻微的扭动声已攀至座沿,她反手一抓,揪住那条冰冷滑溜的活物拎到眼前。

“方才我便想,”她道,“这王宫里的船怎会有蛇?”

俞蝉转过眼,见得她手掐一条横纹斜鳞的长蛇,顿时浑身一颤,随即便觉船身剧烈摇晃一下,是那撑船的年轻宫人脚下一跌,险些栽下水去。

他勉力稳住脚,惊慌失措地蹲下身。

“哪、哪来的蛇?”宫人结结巴巴,抓着木棹横挡胸前,恨不能在船头缩作一团。

李明念全不理会,只自打量手中扭身甩尾的斜鳞蛇。

“虽说无毒,”她道,“可若是二王女一道乘船,让这蛇给咬了,谁人担责?”

年轻宫人脸色惨白,愈发蜷紧身子。

“不是我……”他摇起脑袋,惊恐地瞪大双目,“我不知道……我怕蛇的……”

坐得更近的俞蝉面无血色,一张瘦脸绷得极紧,话音里却不露半分惧色。

“这船是给外客准备的。”她镇定道,“王子王女和嫔妃的船并非这种规格。”

李明念瞥向船身外侧的苔痕,忆起来时乘的舴艋舟,却也不似这般寒碜。

“那就当它自个儿爬上来的。”

说毕,她拇指稍一用力,那扭甩挣扎的斜鳞蛇便一僵,张开血红的嘴,直直垂下蜷曲的长身。

李明念捏紧蛇口,将那死蛇塞进衣襟,望去船头道:“接着撑船罢。”

年轻的宫人尚自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哆嗦起身,摇摇晃晃抓紧船桨撑入水中。

独木舟又摇摆着移动起来,俞蝉却还僵坐原处,眼瞪对面人胸口下方那鼓鼓的一团。

“你收着它做甚?”俞蝉问。

“你怕蛇?”李明念不答反问。

“我是南荧人,怎会怕蛇?”

“那便与你无干。”

那五尺小蝉默了声,李明念兜一兜腰里下滑的蛇尸,也不再搭话。

军马场便是王宫西侧一片高地,四围里扎起五丈高的木墙,每隔三里皆有两名军士把守,周遭无人流连,仅十里地外临河的环城街间或经过几个百姓,遥遥张望过来,也只见得直指天端的高墙。

李明念跟在俞蝉身后入内,但见东面架起三间马舍,余下的三亩场地空荡平整,中段有箭靶设于南北两侧,静悄悄伫在微扬的尘土口里,隐约现出靶面上密集狰狞的箭孔。

四周多是宫人来来往往,惟马舍前两道人影格外打眼,一高一矮凑聚一处,各个身穿紫袍、腰拴蹀躞,佩剑上的宝饰花里胡哨,约莫能卖个好价钱。李明念目光上移,眼见那两人先后看过来,却视若无睹般接着说笑,动也不动。

俞蝉领人上前,朝两个紫袍男子一一施礼。

“苏大人,陶大人。”

个头高些的圆脸男子摆出讶异神色,仿佛这会儿才发现她。“哎呀,这不俞寒蝉大人么?”他有意弯腰,又作出一副低头细看的模样,好像白长了眼睛,非得做作至此才能瞧清面前的小不点,“俞大人今日亲来检看马匹啦?”

俞寒蝉?李明念肚里奇怪,那俞蝉却充耳不闻,侧转身子,让出身后人。

“这位是玄盾阁来的贵人,李姑娘。”她向二人道,“我奉二王女之命,领李姑娘过来挑马。”

“贵人?”那个头矮的开了口,眼神扫过李明念左颊刺字,“只听说玄盾阁送了一批门人过来,怎不知还有哪位贵人?”

“李姑娘是二王女的朋友。”俞蝉道。

对面二人互递眼色,终还是那矮个子道:“既如此,姑娘自个儿去丙舍那头挑罢。”

俞蝉立住不动。

“二王女吩咐,军马场的马听任李姑娘挑选。”她说,“包括甲乙两舍的战马。”

不等矮个子发话,那圆脸的已不快道:“这可是军马场,有品级的将领才骑得甲乙两舍的战马。她一个奴籍,哪能随意挑选?”

李明念看他一眼。她生得高大,原就压他一头,又是一副冷淡凶悍的面相,轻飘飘扫视过去,竟教对方闭了口,下一瞬才猛醒过神,愠怒地瞪回来。

“是二王女的意思。”在旁的俞蝉面无表情,“二王女有事耽搁,一会儿才来。二位若是有疑义,大可等她来了再亲自询问。”

“不必了。”这回矮个子率先发话,“正好,二王女给俞大人挑的马昨日也已套好马具,大人可一道看看。”他转向那圆脸的道:“陶兄弟,你领俞大人去罢,我来招呼李姑娘。”

“那便劳烦两位大人。”俞蝉这才作礼,又转身对李明念道:“既然二王女已许诺,李姑娘便随苏大人看看,安心挑选即可。”

李明念不置一词,眼神移向那苏姓马翁,对方身量小,胆量却不似旁边那外强中干的草包,泰然迎上她视线,摊手作请。

三间马舍俱开南北两道门,他们自丙舍北门而入,又转进乙舍南门,前后不过一刻工夫。那苏马翁嘴皮子不住,拉拉杂杂夸耀各式马种,李明念不通看马的门道,却也不耐烦听他聒噪,索性一路不言,走马观花到了甲舍,才大阔步撇下他,径往里去。

经过几个空隔间,她停在最底里。

“这匹马倒不错。”

那是一匹高大的成马,胸腔挺阔,四肢强健匀称,通体漆黑,颈后鬃毛却雪白油亮。四周尽是空出的隔间,独它一个被拴在栏后,琥珀色的眼睛紧盯住李明念,鼻里喷出短促的热气,双耳警觉地摇动不停。

苏马翁好容易追上前,看看那木栏里的黑马,极力调匀气息。“姑娘好眼光,这可是西北玉枕马,也是咱们这儿最壮的一匹。”他道,“可惜是野种,性子极烈,又皮得很,若非二王女亲自驯服,连马鞍都难套上。”

一语未毕,那黑马便重重喷鼻,倏地抬起前蹄一跃,仿佛要跳过围栏,扑罩上前。

苏马翁打个颤,连忙后撤几步,定睛却见李明念还动也不动扎在栏前。

“姑娘还是站远些,省得受它惊吓。”他劝道。

围栏里的黑马似乎恼怒起来,两耳齐齐后抿,灼亮的眼睛钉着栏外人不放,不时竖起身子,示威般蹬动前蹄。

李明念状若未闻,细观黑马高抬的轻盈身躯。

“你们二王女还去过西北?”她冷不防问。

那苏马翁脸色一变。

“姑娘何出此言?”

“既是西北玉枕马,自然只西北有。”李明念道,“你又说旁人没法驯服,那若不是二王女亲在西北,如何能将它带回东汶?”

“不可胡说!”对方立时低叱,“你……你胆敢妄议王室秘事,这可是要治罪的!”

栏中黑马晃动头颈,不安地刨起前蹄。

李明念冷冷一笑。

“那也要看是谁先嘴不把门。”

丢下这话,她也不看那马翁脸色,手一伸,隔着围栏拽住缰绳。

雪白的鬃毛一甩,黑马胸腔里迸出一声高昂嘶鸣,惊得马舍里蹄响四起,急促的喷鼻声此起彼伏。李明念丝毫不惧,但攥缰绳一扯,将那挣扎后退的马匹轻巧拉近。

“听闻你很难驯?”她逼视那双琥珀色的马眼。

嘶鸣声逐渐化作鼻里轻微的喷响,黑马刨动的蹄子渐住,慢慢压下头颈,伏低身躯。

轰隆。一串垮塌般的巨响闯出甲舍,身处乙舍的俞蝉一惊,面前才出栏的小马也嘶叫起来,脑袋用力一摆,争些将她连绳带人拖拽下地。

旁边的小厮忙扣紧马嚼子,按住马脸让它安静下来。那陶氏负手立于近旁,拧紧眉头望去门外:“什么声音?”

“听着像甲舍传来的。”小厮也从马头边探出脑袋。

陶氏面露不悦,回头见俞蝉手牵缰绳,却桩子似的杵在五步之外,看那小马焦躁甩尾。“俞大人可得将它看好了,”陶氏便端出笑脸走近,拍一拍小马的马背,“如今要寻到这样小的马也是不易。哦,还有那马具——这可是二王女为您特制的,战场上若丢了,纵然马还在,您怕是也骑不上。”

俞蝉不发一言,端量一番那躁动的小马,竟将缰绳也递与小厮。

对方虚心请教:“大人,这样小的马,难道跟得上军队?”

“那可不知道。”陶氏当先回答,“不过吗,想必是比俞大人跑着追要快的。”

那小厮便低下头,掩嘴偷笑。

主仆两个正一唱一和,骤闻一阵轻灵的马蹄声,扭头一看,南门那方黯淡的天光里刺入一道黑影,风一般踏蹄响掠近。他两个躲闪不及,但见那不速之客拔地而起,山高的影子伴着嘶鸣撑破视野,眼看便要罩顶而下。

小马失声嘶叫,拽得小厮倒栽在地,侧旁的俞蝉却只挪步躲开。那陶氏也跌退出去,旋即又听一声长吁,面前巨影矮下一半,踩着笃笃的脚步转个身,露出跨坐背脊上的人影:李明念似笑非笑瞧住他,□□黑马晃一晃脑袋,神气活现地竖直了脖子。

“你、你怎敢将马骑到里头来!”陶氏怒叫。

那黑马似乎听得明白,长长的马尾一甩,直拍上他脸膛。陶氏不防,一时唬得倒跌几步,几乎撞上背后的俞蝉。她再次挪开脚,沉默地袖起手来。

马上青年若无其事:“它自个儿要进来,我有什么法子?”

又有紧促的脚步声入耳,是苏氏急慌慌追进门。

“莫嚷,莫嚷!”他口里直叫,“莫惊着马!”

陶氏愣了下,这才觉出舍内众马躁动不安,四处尽是短促的鼻响,甚或有马头撞起了围栏。苏氏一气飞奔近前,伸手便要去拉李明念的坐骑,那黑马却调转过身,夹起双耳冲他低吼。苏氏猛地缩回胳膊,只得朝马上人拱一拱手,喘着气道:“李姑娘……这马性子烈,旁的马都怕它!姑娘还是赶紧骑出去罢。”

李明念慢悠悠驱马回个身,瞟得俞蝉悄悄翻了下眼睛。

“我看场上有箭靶,你们的弓箭在哪?”李明念问。

“你还要弓箭?”陶氏脸色发青。

“既然试马,自要操练。”李明念理所当然道,“难不成场上靶子是摆看的,你们这儿骑马也只为上街闲逛?”

陶氏涨红了一张圆脸。

“好你个贱奴,竟敢出言不逊!”

“欸——罢了!”苏氏急忙拉住他,又转向地上发愣的小厮:“你,快去取两副弓箭来。”

那小厮醒过来,一骨碌爬将起身道:“是……是!”

眼见他飞奔而去,李明念才将马肚一夹,原复携风离场。苏、陶二人惊魂甫定,那里还顾得上俞蝉和那匹小马,小跑着跟到马舍门前,目送她绕马场兜圈疾驰,带出一溜飞扬的尘土。

陶氏怒从心起,冲身旁人道:“苏兄,你怎能放任她……”

“究竟是二王女的贵客,莫生事。”苏氏打断他,眼睛还追着那一人一马,“这骑术……怕是西北骑兵也比不上。”

场上如雾的飞尘已高溅。小厮取来两副弓箭候在场边,伸长脖子望进漫天尘土里,下一刻即听马啸逼近,巨大的影子浮出眼前,伴蹄声飞掠而过。他惊退数步,再回过神,肩头已少了一副弓箭。

苏、陶二人还探立马舍门前,眼睹那李明念驱马冲出扬尘,手中长弓一张,箭矢便咻然离弦,轰地穿透一枚靶心,直钉上远处高墙。张得墙尖摇晃,陶氏冷哼:“粗野蛮人,气力却大。”他转而打量那匹驰奔的黑马,后知后觉到眼熟,细瞧那畜生灵巧欢快的身姿,终于认出马颈上雪白的鬃毛。

陶氏瞪大眼。

“她骑的莫不是那匹——”

“所以才叫你莫招惹。”姜氏接言,“那畜生未出栏便低了头,方才解开绳跳出来,几道围栏都踏坏了,她还稳稳当当骑着!人家得二王女撑腰,又有这等功夫,你敌得过?”

陶氏的圆脸阵青阵白。

“又是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他恨道。

话音尚在,却闻身侧一阵轻轻的蹄响:俞蝉牵出小马,目不斜视同他俩擦肩而过,避开场中尘土,停步马舍外一株香樟树下。

待她走远,苏氏才压低声音道:“少逞些口舌。”他瞥向那株香樟,看俞蝉蹬上马镫,正费劲地抠住鞍桥上攀,便向陶氏附耳:“那位是如何升上灵台郎的,你不知道?如今正要开战,二王女不知从哪儿寻来场上这位,又称贵客又是送马的,你还摸不清形势么?”

“二王女行事也真是稀奇古怪,”陶氏瞪视那身长不足五尺的背影,“咱们东南人杰地灵,什么大才没有?非要从外族里头找,还尽是奴籍!”

砰砰几声裂响盖过他话音,陶氏惊转眼光,竟是场上马不停蹄,那马背上的李明念却连出数箭,生生射穿了一整排箭靶。他定目而观,箭矢留下的裂口不偏不倚,各个咬在靶心。

“说得轻巧,你再找个这样的出来?”苏氏冲那马上人一撇下巴,“人家若不是奴籍,上了战场还不定站哪儿呢。”

陶氏闷不做声,见小厮气喘吁吁奔近前,越性伸出手,一把抢过余下那副弓箭。

“治不了练家子,我还治不了装神弄鬼的么?”

他大步走向那香樟树,驻足喷鼻的小马旁,笑递手中之物道:

“俞大人,您要的弓箭。”

俞蝉好容易坐稳身子,扭过头,正对上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圆脸。她眉头微皱,一手牵紧缰绳,一手接过箭袋,小心翼翼背上肩头。

“不若俞大人也操练一番,让我们长长见识?”陶氏还举着长弓。

“我是天师,不是兵。”俞蝉扶一扶马鞍,“操练这个做什么?”

她又接住那弓臂,手上使劲,却教反力一拽,险些摔下马背。俞蝉揪着缰绳一晃,回头只见那陶氏稳立原地,手里仍抓住弓臂不放。

“话可不能这样说,”陶氏笑道,“阵前兵荒马乱,真到了那地界,难道俞大人还指着旁人来护你?怕是收尸也来不——”

倏一声啸响,一条黑影疾掠脸前,截断他话语。

陶氏大惊,脚下连跌数步,勉力站稳而看,一尾盘曲的斜鳞蛇被箭矢紧钉树干之间,箭杆尾端的羽毛尚自摇颤。侧旁小马前蹄微抬,受惊般倒退几步,又让缰绳慢慢稳住。俞蝉安抚好马儿,仔细瞧一眼树上蛇尸:七寸处几近让箭头射作两段。

嘚嘚儿马蹄声响在背后,二人回望过去,正见李明念手持长弓而来,身下玉枕马足步轻快。

“好险,”她勒住马道,“那蛇差点落上马背,若惊了马,恐怕就要替大人收尸了。”

陶氏面皮紫涨,抬手直指她脸膛:“你——大胆!”

“大胆?”马上青年疑惑,“难道救人一命,也是过错?”

她转看骑着小马的女子:“俞大人,这可是东汶的怪规矩?”

“没这规矩。”俞蝉挎上长弓道。

“什么救人一命!”陶氏冲口大骂,“军马场又不是深山老林,这树也不是檀香,何来的蛇!分明是她——”

胳膊让人猛地一拉,陶氏噎住声,回首对上苏氏目光。

“苏兄——”

“二王女一会儿便来,”苏氏压声道,“到时我们自有理论。”

陶氏愈发不忿,却见苏氏撇下他,拔下树干间的箭矢,将那蛇尸收入袖中。他转身,朝李、俞二人拱手道:“野蛇惊马是大事,眼下我等须得详查,请二位自便。”言罢,拉上陶氏便回向马舍。

黑马嘚嘚儿走出两步,前蹄一翻,踢开掉落树下的箭杆。

“糟蹋我一条泡酒蛇。”李明念道。

这话声调不高,却足以让近旁的俞蝉听清。

小马畏怯那黑马,隔开三丈也不住甩头摆尾,兜着圈要远离。她只得僵骑在上,一颗脑袋左旋右转地看向李明念,半点不敢放松掌心的缰绳。“你可知他二人是什么身份,竟敢这样招惹?”俞蝉放低嗓音,“即便瞧不出那本是条死蛇,他们拿着蛇尸告上去,也定是你遭罪。”

李明念轻抚马颈。

“两个看马翁,官位品级还能高过你么?”

看那五尺小蝉的神色,若非小马忽而一颠,她大约又要翻个白眼。

“身份不止是官阶。”她绷紧一张脸道,“这王宫里大半宫人都是世家大族子女,便是看马人,你也轻易招惹不起。”

“所以明知那蛇是冲你放的,你也权当不知?”李明念却问。

俞蝉面不改色。

“我说了,我不怕蛇。”

“随你如何说。”李明念看也不看她,“人家不敬你,你倒情愿抬高他们。”

身下小马再度打个转,俞蝉紧一紧缰绳,极力稳住。“敬与不敬在心,高低之论却在形。既然如今让人踩在脚下,自该慎之又慎,省得真教碾死了,活这一场倒亏得血本无归。”她瞥过来,“何况你也不敬我,难道我便该睚眦必报?”

李明念睃趁回去,半提起缰绳。

“他们瞧不上你,你自心中不敬。”她道,“你瞧不上我,我也合该不敬。”

而后她手里缰绳一落,转瞬便驭马而去,抛下俞蝉独自打转。

绕场地跑上几圈,李明念便听见马场大门吱呀张开的响动。她射出最后一箭,眼看箭靶喀嚓一声折断,才催黑马转个向,望门首眺去。

云曦和葛若西牵着马入内,那两个紫袍马翁立时迎上前,老老实实长揖下去。马蹄声慢下来,李明念凭它乐颠颠小跑,一面听马场门前的人语,一面望向马舍旁那株老香樟。俞蝉还身背弓箭,同那匹胆小如鼠的马较着劲兜圈。

不过半盏茶工夫,苏、陶二人已被打发开去。葛若西奔向俞蝉,云曦却翻上马,径直追上李明念,与她并辔而行。

“才来便挑中这场子里最好的一匹马,圉官也该向你讨教才是。”云曦笑道。

李明念抚一抚马颈,开口却问:“他们说了什么?”

“说你私藏野蛇进入马场,意图拿来惊吓马匹。”

见对方答得直白,李明念撇嘴。

“这是自认为马了。”

云曦漫不经心笑一下:“蛇便是西园船上那条么?”

李明念不由看她一眼。

“你还知道这个。”

“那撑船的宫人怕你两个揭出去,便自己先来寻我领罪。”云曦淡答,“王宫虽大,也不是万事都藏得住。”

“那你可知蛇为何会落到他俩手里?”李明念问。

“大抵猜得到。”云曦笑看她,“所以特来问问你,可要我来处置?”

言下之意,还能替她们做主?李明念肚里揣度。

“吓过了,还费神做甚。”她道。

云曦也不强求,同她一道经过那棵香樟树,又望去前方那排七零八落的箭靶。

“一向只知西南多山地,我料想玄盾阁门人应当不善骑术,倒是见识少了。”

“玄盾阁也有马厩,常备三十匹马。”李明念道,“我骑过两回,算不得熟练。但马瞧人原就比人眼见的高大,五感也较寻常人敏锐,自来欺软怕硬。只要比它强横,也不难驯服。”

“马的五感敏锐,眼中所见还比人眼见的高大?”云曦好奇,“这些你是如何得知?”

“观察。”李明念胡诌。要不是周子仁告诉她,她也只知这些马欺软怕硬,却不知缘由。

身旁人却信以为真,转头冲香樟树下扬声:

“阿蝉——你可听见了?你不怕它,它自然要听你的!”

树下那匹小马仍自犟头犟脑打转,纵有葛若西牵引,也不敢望马场迈出一步。俞蝉骑坐在上,口里支吾出个音节,却因颠簸扭曲难辨。

“弓箭也是他们强塞与阿蝉的?”云曦回过脸来。

李明念目视前方:“原是我要的,他们拿来两副,她也不拒。”

“看来宫里还有不少人排挤她。”云曦于是琢磨道,“西园和军马场便也罢了,她是灵台郎,在司天台竟也使唤不动传话的宫人,还得自己上观星台检看用具。”

“你既晓得,也不管管?”李明念反问。

“阿蝉如今是官身,将来官阶再升,还会有更多公务在身,不会时时跟着我。”云曦却说,“我管得一回,却不能回回都管。她早晚要知道自己应对。”

这说辞倒是耳熟。李明念不予置评,略微侧转身子,回望向东。马蹄踏出的尘土已尽落下,高墙外潮涌般的朔风却又卷起遍地砂砾,那三座高大的马舍依旧一派灰蒙。

“方才在马舍转了一圈。”她话锋一转,“你们的马场只这点马么?”

“东南水网纵横,骑兵鲜少派得上用场,良马确也短缺。”云曦答得简短,“玄盾阁的马是何品种?”

李明念轻拍马颈,入手的鬃毛光滑粗硬。

“同它一样,玉枕马。听闻脚力极好。”

“那是人界最好的马,可惜惟有风府县的马场能够培育。”云曦笑道,“这百余年来,有商人陆陆续续带回近百匹玉枕马,东汶圉官想尽了法子,却始终未能养出一样的良马。”

脑子里转过那苏马翁说漏嘴的话,李明念道:“这么说,你们竟准备了上百年。”

云曦一笑。

“到我父王这一代,已是四世之功。”

怪道晗伶姐不露声色,阿爹也仿佛胸有成竹。“从前只知东岁人不好动武,当年利朝开国,也是马不停蹄张罗着与妖界议和。”李明念又道,“既然三百年前已向大贞称臣,为何如今又要挑起战事?”

她从眼角瞄向身畔,云曦却极目西面墙端,注视一只盘旋天际的金雕。

“你去过阳陵,见过太渊河。”她问,“那会儿是从何处渡河?”

“关元城。”李明念答。

“那应当无论是何时节,都可一观大河奔腾咆哮的盛景。”

李明念想一想:“确也壮观。”

“东南十三国向大贞称臣,曾与大贞订立协约。”云曦道,“除去纳贡互市等约定,最要紧的便是划分各自疆域。大贞不干预十三国内部纷争,是以这所谓划分疆域,不过是划定太渊河沿岸三国与大贞的边界。”

李明念思索着正目,也从微荡的视野里寻见那只老雕。

“这边界在何处?”她问。

“便是太渊河主流南岸。”

“这么说,整条太渊河尽握在大贞手里。”李明念道,“你们的船要从河上经过,还得给大贞过河钱?”

云曦眼里现出笑意。

“你很聪明,竟想得到这一层。”

“见惯不怪罢了。”李明念口气平平,“‘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可见皇室与强盗无异,一个霸河一个占山,真当是哪路神灵早早赐下的,也不害臊。”

云曦低笑:“这舌头还真了不得。”她略一停顿,“单是过河钱也还算不得甚么。十三国间还有许多支流,运送少量货物不过绕些远路,要做北方的大买卖也无非是多费银钱,倒还可堪承受。”

李明念蹙额。

“这还算不得甚么?”你们东岁人银子都使不完么?

“比不上一场战事的损失。”云曦听出她言下之意,“有时候,银子若能买平安,百姓也是何乐不为的。”

“那如今又为何不买了?”李明念猜测,“大贞要坐地起价?”

云曦摇头,视线追紧那徘徊的金雕,向身旁伸出手。“有协约在先,大贞倒不曾背约。”她说,“只是日转星移,江河山川也在变。元朝留下的大坝年久失修,大贞新筑水坝又时常削减工料,敷衍了事。太渊河年年决堤,下游也年年有枯水期,长久循环往复,河面不断向南偏移,沿岸三国的疆域便也越来越小。”

李明念将长弓转递她手中。

“所以便要打仗?”

云曦抓紧弓臂,又抽出她肩头袖袋里一支铁箭。

“起初本也不必打仗。主流南移,北岸却多出许多沃土,我们沿岸三国也曾向大贞提议,要买下一些土地来安置国民。然而大贞开价极高,纵使我们赊下百年的账,也难以还清。”她挽起弓弦,从弓臂侧面望定那一星移动的黑点,“失去土地的国民便只得北迁,在大贞疆域另觅安身之处。这原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可贞皇见大量外族涌入,竟又琢磨出一条生财之道,借口营商文书不全将许多东岁族商人抓捕入狱,又以案底为由阻碍他们入籍北方。商人家眷只得以银钱赎买家人,沟通四方同族,要共同与官府协定出一条入籍之道。”

长箭离弦,携风刺向长空。

“可大贞最大的让步,仍有两个条件。”云曦横下弓臂,“要么以商户入籍,世世代代承担高额赋税;要么花钱买入军籍,自此不得从商,且家族中须有两名男丁从军,如因伤病身死缺位,还得择选新的男丁补上。”

目视那金雕坠下阴惨的天端,李明念并不意外。

“拿籍簿做文章,也不算新鲜。”她道,“为着迫使公奴生养,他们甚至只许每户人家有一对夫妻。”

云曦苦笑。“大贞对南荧人的苛政,东南也早有耳闻。只是未曾想,他们对待东岁人也不留丝毫情面。”她道,“最终大多北迁之人只得重回东南谋生,即便在北方县城定居下来,也对贞朝多有不满,愈发心系故土。何况那些被抓捕入狱,几乎散尽家财也仍旧被驱赶,不得不回东南的东岁人。”

“这般一心敛财、欺人太甚,便终于将不好战的东岁人逼反了?”

“大略便是如此。”云曦还她长弓,“自那时起,汶国上下对大贞的不满便愈积愈深。当年在位的汶王便明白,开战只在早晚,与其坐以待毙,不若未雨绸缪。于是我们便一直准备着,只等时机成熟。”

李明念冷哼。

“若其余十二国也有你们这远见,如今也不必再打一场‘内战’。”

话一出口,她才记起云曦还不曾提及南方战场。

“也未必要打。”身旁人状似未察,“方才说过,太渊河沿岸土地肥沃,是以东南各国的粮食大多从南岸三国买入。若是大贞占领了南岸,将来十国买粮还须给大贞过河钱,于他们也无益。”

“所以他们或者情愿和谈。”

“不错。”

深知这会儿多说多错,李明念敷衍过去:“看来你们当真不好动武。”

云曦浅笑颔首。“百姓要的是安居乐业,而非你死我活的劫掠。”她道,“得人心者得天下,想赢,便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觑得她神色如初,李明念转开视线,望住那老雕坠落墙边的尸影。

“那也得百姓心齐。”她说,“有的地方,人心早让外敌砸得稀烂。顾得了这头,也顾不上那头。”

北方传来沉闷的金属撞响,在厚重阴云下荡开,一浪接一浪越过马场高墙。

黑马轻抬前蹄,鼻孔收缩一下,喷出愉快的气响。

“钟声?”李明念拽一拽缰绳。

“开市的钟声。”侧旁的云曦道,“花灯节要与家人团聚,这几日城门落锁更晚,集市一贯也到这个时辰才开。”

她侧转过脸,对李明念一笑。

“不过看灯吗,还得等晚上。”

苏朔初登场是在“阳陵荒秋(四)”的宫宴上,特征是佩刀不佩剑。因为这一点跟一般东岁使节不同,所以阿念有印象。

本来这一更计划写到另一个节点,但越写越发现加起来可能有两万六千多字了,字数太多,加上可能要写到下个月初才能更,最后还是决定拆开。原定的下半段我会再加两个小节进去,最后总字数大概也会有一万六到两万,等我写好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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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天涯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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