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候,城中花灯尽燃,从军马场外的高坡遥望,五色灯影投入城内曲折的长河,偶遇扁舟带动涟漪,星星闪闪,连水天融作一片。
李明念随云曦步上环城街,沿河眺过几道拱桥,已能辨出火树琪花的集市。葛若西换过常服走在二人身旁,背后跟两个扮作丫鬟的随从,正轮换着玩一盏螃蟹灯,提杆下的鱼线牵住青色蟹钳,高高低低挥动。那原是为俞蝉备下的灯,可惜在马背上颠簸两个时辰,她那瘦弱的五尺身板已近散架,早早告了辞,将这便宜也让与旁人。
“所以你如今是筑基后期?”云曦道。
正逢年节,城中行人大多穿得光鲜,各色佩饰点缀一身,乍看之下只见金银,不见其人。她不曾换衣裳,只褪去裘衣,摘下胸前那串朝珠,哪怕头戴一顶对孔雀衔花的金冠,走在熙攘的人丛里竟也不算惹眼。
“晗伶姐这样说。”李明念心不在焉,力图从满街晃眼的金银里撕开视线。
“表姊说的应当不错。”云曦却颇有兴味,“我现下不过筑基初期,瞧不出更高的修为。昨日见识你内力,还当你也已经结丹。”
李明念定一定神,手覆脐下的丹田。
“应当快了。”她仔细感受腔内气息,“我能感觉到,丹田里的气已近集聚成形。”
葛若西从旁探出脑袋。
“所谓金丹,当真便是结一颗丹在体内么?”
“大约是罢。”
走在后边的两个随从也凑近前。
“那再往上呢?”手提螃蟹灯的那个好奇,“听说在金丹之上,还有元婴境界的修为。若金丹便是结丹在内,元婴又是什么?难不成是里头长个娃娃?”
“那不是怀孕么?”另一个嘀咕。
那提住螃蟹灯的肘搡过去:“独个儿怎么怀!”
李明念不吱声,只侧转眼目,扫过身后长街。周围人头攒攒,却有十数道内修的人息一路在后,三三两两散布开来,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尾随。
“从前倒是听表姊提起过。”她身边响起云曦的笑语,“元婴便是要结婴在内,确也算个娃娃。但不同于有孕在身,那娃娃是自身元神所化,除非以更高修为着意打击,便坚不可摧。达到这一境界的修为,纵使肉身遭受重创,只要元婴尚在,也是不死之体。”
“那不就是神了么?”葛若西讶奇。
“也不至于。”云曦笑道,“神灵不老不死,还是不一样的。”
“二小姐,元神便是神识么?”螃蟹灯几乎挤到两人之间,“若是化作娃娃,那娃娃还会不会长大?”
“这便无从得知了。”云曦回答,“元神即神识,这一点倒是记载在大祭司净池遗著里。只是现世流传的多为残卷,经后人整理方才成书,许多道不明之处也实在难解。”
那螃蟹灯便缩回去,在那若有所思的随从手里举一举蟹钳。
“这神识也真是神秘,说是六感,却又有形。”另一人嘀咕,“谁知道结丹之前长甚么模样?”
云曦手托下颏,深以为然般颔首。
“嗯,确是神秘。”她道,“单说小七小八身上的古怪,便难以解释。”
“什么古怪?”李明念转回眼来。
见她终于现出好奇,云曦莞尔,掩口挨近她肩头。“他两个是双生胎,自幼便互有感应。”她轻声道,“譬如相隔两地,其中一个摔了膝盖,另一个也会觉着膝盖有些疼。”
“竟有这等事?”李明念纳罕。
“还有更奇的。”云曦笑眯眯道,“近一年他俩开始内修,有时小八在父亲那儿挨训,小七隔得老远也能感知。问她那是什么感觉,她道便是心里忽然不好受,定是小八挨骂了,又哭鼻子呢。”
侧旁的葛若西用力点头。
“我们私底下都在猜,待七……七小姐和八公子修为更高,不定还能见对方所见、闻对方所闻。”她小声接言,“有这能耐,便相当于有两副五感,岂不便宜?”
“只不知更高境界会是甚么样子。”紧跟在后的随从也放轻声音,“如若比元婴还厉害,可会不老不死?”
倒与子仁的能力有几分相似。李明念留意着那尾巴似的人息,肚里思索。但人家神识互通是因同胞双生,子仁可通万物神识,又是什么缘故?
“按理说,元婴以上确有更高境界。”云曦还在替手下解惑,“只是这等高人不曾现世,所以也无人知晓持续修炼下去,会否不老不死。”
“内修之法原是那大祭司净池传下来的。”李明念道,“他自己是什么修为?”
身旁人摇头。“不甚清楚。”她说,“不过……既知元婴,想必大祭司至少已修到这一层。”
一阵喧阗吞没她话音,前方街衢密密麻麻填满行人,攒动的人头溢下路面西侧的斜坡,沿河漫开大片。李明念望进坡下最拥挤之处,竟是个小小的渡口,沿岸塞几串舴艋舟,揽客讨价声交织一处,杂沓的脚步来来往往,荡碎一池花灯倒影。
“怎的还有这许多人乘船?”李明念奇怪。
“这里是东岸,去西市还得再走一段路,从前面的安平桥过河。”云曦道,“节日夜里,桥上人最多,便有许多百姓改走水路。”
李明念回目前瞻,果见一弯拱桥横跨过河,两旁各竖一面三人高的竹架,数不清的彩灯悬挂在上,照亮一张张辐辏桥间的脸膛。
这般拥塞,除非踩着人头过去,否则必得龟挪小半时辰。
“我们去东市还是西市?”李明念问云曦。
“也去西市。”对方笑答,“用走的,怕是还要半个时辰。”
李明念眉头微蹙,转看喧哗的河面。早有眼乖的驾娘觉察她目光,撑住舴艋舟跟在河中,一点点斜向岸边。
“几位娘子可是要去西市呀?”那驾娘扬高声调,“已过酉时,陆上人车拥塞,走水里才便宜呢!我家船又快又稳,有香花软垫,拾掇得干干净净——娘子要赶集看灯,还不快快登船,包管你们赶上头一批好货!”
李明念权作耳聋,打量过逗留附近的船只,便拉上云曦,足尖一点。
手中的力劲及时将她拽回来。
“欸,哪里去?”
李明念道:“河不宽,还漂着船,可以跳过去。”正好甩掉那条尾巴。
“大过节的,也关照一下人家生意。”云曦好笑,悄悄朝后方瞧上一眼,“何况后头还跟着许多人,都跳过去未免惹人注目。”
她知道?李明念默住声,看云曦冲坡下招手:“劳烦船家,我们去西市的弯儿口!”说着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轻轻抛将过去。
银锭子稳落怀中,那驾娘兜手接住,脸上笑得愈开。
“好嘞!”她高声应道,篙子轻点下水,船便飘向岸边一处人丛稀疏的草地。
五人先后上船,甫一坐定篷中,即见后方又泊来几艘舴艋舟。
眼见那十数人影登上后来的船只,李明念瞟向挤坐在旁的云曦。船尾设有两盆盛放的山茶花,两个随从招呼过驾娘,这会儿已将花盆挪入船篷,正叽叽喳喳挑拣比划。云曦似也颇有兴趣,手捏花枝过细查看,定要择出最合眼的簪上。
“护卫还是眼线?”李明念问。
“是护卫。”云曦择出一朵淡紫色的花。
船身微摆,驾娘撑住竹篙轻盈离岸,那几只尾随的舴艋船也拐出视野。
李明念从篷窗里望出去:“王公贵族出行,一贯都是一堆人跟着?”昨日也不见这样大的尾巴。
“平日里倒用不上这许多人。”云曦将花朵簪入发辫,“只是花灯节集市上鱼龙混杂,他们要护我周全,也是职责所在。”
“说是护你周全,其实功夫都不如你。”
云曦但笑不语,又从另一只花盆里摘出朵金山茶。
“这朵好看,我给你簪上。”
李明念只当她对旁人说话,却觉头顶一紧,花枝已插入绑住圆髻的发带。
云曦收回手,正儿八经将人端看。
“不错。”她满意道,“你衣裳颜色暗,有这点亮色衬着,也不至让人踩了去。”
三个姑娘笑出声。
李明念抬起右手,摸一摸髻侧脆弱的花瓣。若是金子打的,她大约也笑得出来。
篷窗外灯光骤亮,是小船穿过拱桥,抹过两个弯儿,漂上更宽的河道。李明念隔窗西眺,岸边接一条五车宽的通衢,两侧民宅鳞次栉比,门首悬挂的花灯连作一线,尽头便是高逾十丈的城墙。她望定半悬的城门,记起前几日乘船入城,曾亲见那厚重门板上裹着漆黑的铁皮,里外两扇铁网底下还有长刺见锈,各个粗若碗口,危悬在顶。
那样骇人的场面,往来船只却仿佛不察,人人左右奔走,只忙于搬运货物、复验文牒,好让官兵尽早放行,靠岸登陆。
“那些人是做什么的?”李明念转目渡口。
入城时不曾见,渡口边沿街蹲有许多人影,远望便如一丛丛高低不齐的杂草,时而手抄挑子蹦起身,吆喝着迎向登岸的船客。
“挑夫。”云曦眼循她目光望过去,“年节么,许多去外乡营生的商人也要赶回家来,还带着不少年货。这几天挑夫开价最高,雇主也舍得,所以入城的渡口从早到晚都热闹。”
“女子也能做挑夫?”李明念辨看那拨手脚最快的身影,“还有半大的小儿在里头。”
“娘子是外乡来的罢?”篷外驾娘笑道,“城门口许多人家世世代代都是挑夫,不论甚么男女老幼。气力不足的,便三三两两搭着伙儿挑,过后各拿一份便是。”
那当先的女子已逮住船家,指住才卸下船的货物嘀咕几句,挥手招来几个一般年纪的同伴。她们不似周围过节的城民,身上浑无佩饰,都穿一领简单的斜襟窄袖衫,冬日里也将裤腿扎上膝盖,露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腿,跣足趿着布鞋。领头的那个一声吆喝,几个女子便利索地分货挑担,再吆喝一声,几副担子已齐齐整整落上肩头,成串地移出渡口,走得既稳又快。李明念看在眼里,喉中应出个含糊的音节。
“还有一样要紧的,便是有人肯雇。”她又听云曦道,“这便是我们东南的好处,无论是何年纪、是男是女,只要肯干,总能养活自己。”
一旁的葛若西颔首。“我听贞国回来的长辈说过,那里嫁过人的女子难寻活计,纵使带了嫁妆回娘家,也多少要遭人白眼。”她道,“不像我们这儿,只要有手有脚,离了谁都活得下去。”
李明念还望着那一行挑夫,手肘搭上窗沿,随意支住脸。
“也不是什么活计都能干罢。”她从掌肉里发出声音,“听闻更早之前,女人便当不得兵。”
“那要看是谁话事了,”驾娘在船头答得响亮,“多亏咱们汶国的二王女,我侄女儿前年便投了军,省得成日里闹得鸡飞狗跳,天天被她爹念叨女儿家习武没出路。”
李明念看去身侧,云曦笑吟吟坐在那里,如她一般倚在窗旁,仿佛说的与己无关。
“没有歹人么?”李明念便半侧过身,“乘隙将不通武的绑了去,偷偷送出城,卖到老远的地界奴役。”
笑声穿过打起一半的篷帘。“唉哟,娘子可真敢想!”驾娘嗔怪,“拐卖良民可是重罪,要砍脑袋的!王城脚下,凭他甚么神通广大的人牙子,哪个敢干?”
良民。李明念咀嚼过这两个字,重又转回脑袋,目光越过四方的篷窗,投向城门前的渡口。
弯儿口不过西市河堤旁一处小小石台。船一靠岸,她几个便拾过石台边的短阶,踏上西市临河的街道。路上积雪扫得干干净净,沿河一溜满设浮铺,背后各支着挂满花灯的竹架,纵是不买卖,也多有行人驻足看灯。行经一间正对河岸的茶楼,李明念仰起头来,只看层层檐廊张灯结彩,细察人息,顶层的雅座早已人满为患。
云曦脚步不住,领她们拐进茶楼左侧的窄道,经过后门,绕进右侧小巷。
巷内也有商铺,铺面却小些,像是从各户门窗里支出台子,又往院墙边搭上高高的竹架,张挂起斑斓的纸灯,好引得街上行人入巷。行至巷中,渐有房顶间飘起炊烟,一个黄衫女子正在支窗外搭起桌板,回身瞟见巷中来人,连忙笑迎上前,望自家门前招呼起来:
“几位娘子可是要去茶楼?带两笼我家的梅花糕罢,才出锅,热乎的!那茶楼只卖个看灯的好地段,糕点贵着呢,味道也次!”
“便是特来带两笼的。”云曦笑说,随女子停步那支窗前,转头告诉李明念道:“你喜欢梅花糕,这家做的最好,定要尝尝。”
梅花糕?李明念望进窗里,见一个小姑娘从灶上端来两摞蒸笼,不觉忆起昨日那食盒:好像确是她独个儿将梅花糕吃了干净。
“娘子懂行!”黄衫女子眼梢染笑,回身接过蒸笼朝桌上一搁,“我家梅花糕做了三十年,莫看铺子小,银子都花在这馅料里呢,王城的熟客没人不夸好!”
油纸包的梅花糕正烫手,五人各捧一包,脸埋进腾腾热气里咬上一口,软韧的面皮里掺着枣肉、果干和松子仁,内中豆沙细腻,还有些分辨不出的香咸小料,确又较昨日吃过的美味。李明念一口咬下大半,转身让出道来,看几个提灯的孩童欢叫着奔过。
巷子那头似乎接连涌入许多人,庞杂的人息跟在那一串孩子后头,愈来愈密。李明念拱起手肘,搡一搡身旁的云曦。她仿佛这才觉出人潮在后,也回过身来,拉上其余三人退向墙根,任三五成群的行人经过跟前,各个手捧莲花灯,走走停停向河而去。
“为何都往河边去?”李明念鼓着腮帮问。
“去河里放祈福灯。”云曦道,“节后就要开战,百姓想为即将出征的家人祈福,便向官府请愿放河灯。”
李明念颔首,感察到那些护卫的气息也被人潮冲散,索性将剩下的梅花糕塞入口中,团起油纸。
“哎呀,后头还有好多人呢。”提着螃蟹灯的随从伸长脖子探看,“这得堵到什么时候?”
“没想到人这样多。”葛若西似也头疼起来,“鳌山都搭在菜市口,怕是一时半会儿去不了了。”
三人愁眉苦脸,云曦却歪过脑袋,悄悄挨近李明念肩头。
“不仅放灯,今夜城里的神庙还会有祈福仪式,想去看看么?”
“祈福仪式不在王宫的神庙举行?”
云曦摇头。
“王族冬祭向来与百姓一道举行,所以东汶神庙只城里那一座。”
李明念思忖。
“入城时倒见过一眼。”她道。
“那你可知在什么方位?”
“大略晓得。”
腰里一重,是身旁人轻轻肘推她。
“正好,”云曦悄声道,“比一比罢,看我们谁先到。”
低眉遇上她月牙似的笑眼,李明念会意。
“成。”她道。
下一刻,葛若西只听耳旁两道风响,扭转过脸一看,身旁二人竟一跃而起,先后跳上对面茶楼的瓦檐,飞纵向楼顶。
“欸,二王——二小姐,李姑娘!”
葛若西连忙要追,才踏出一步又被人潮逼回墙边,不想错眼一瞬,那两道身影已越过楼尖,引得茶楼廊下惊呼一片。
高处视野广阔,抹过耳际的寒风模糊了人声。李明念纵过一个又一个房顶,一任挤挨的房屋滑向脚底,看数不清的街巷中人丛摇动,城渠如星河倒悬,星星点点的光斑流淌其间,梭近前,又沉下去。一切都仿佛掺在风里、踏在脚下,她觉出凛冽的气息撕扯皮肤、钻入胸腔,双腿却愈发轻盈,身躯仿佛也融入风里,向着更冷、更烈的尽头逆势而上。
一竖光亮拨开夜空,煌煌灯辉照亮视界。
长靴朝墙顶一踏,李明念住身站定,吐出一团浊气,望向墙内人声嘈杂的神庙。
王城神庙沿河而建,两人高的围墙圈出四座大院,五重金殿当中而设,东南角一座高塔耸入云端,各层飞檐垂铃,笼在璀璨的灯光间微微摆荡。她脚下院墙里人山人海,祈福仪式似乎碰巧结束,几个祭司打扮的男子正撤走殿前铜鼎,阶下大坪烟雾缭绕,信众挤在一蓬蓬朦胧的灯火中,尚且不敢登阶。
追在身后的人息掠近,李明念回首,见云曦落上对角墙端,将两条长辫撩回肩前,揪去那朵蔫答答的紫花,叉起腰来喘气。
“不愧是玄盾阁门人,”她笑着道,“我这脚程在东汶也算数一数二,同你比却还差上许多。”
“我见过好些富贵人家,在西南也是数一数二。”李明念也摘去委顿发髻边的黄花,“同你们东岁人比却还差上许多。”
云曦大笑,纵身落定她身旁,以手搭棚,眺看殿前情形。
“看样子来晚了些。”她道,“也不妨事,她们追来还要一阵,我俩可以先逛会儿。”
李明念看向院中摇动的人墙。
“甩开了护卫,就不怕遇刺?”
“不是还有你么?”云曦口气轻快,“你一个可顶二十个。”
李明念一笑,与她交换个目光,一同跳入神庙。
大坪里挤挤攘攘的信众涌动起来,一半堵在坪侧请香的竹棚边,一半紧压殿阶前方,摩肩接踵拥上长阶。她二人随人潮慢慢挪动,目光穿透重重香烟,看许多人影相继跪上那高陡的石阶,双手敬握香烛,一步一叩首地前行。
这才头一座大殿,难道后面四座都要磨磨蹭蹭膝行进去?李明念蹙额。
“东岁族拜的白虎神,何必要建五座神殿?”她问身旁人。
“因为神庙里拜的不仅是天神,还有人神。”云曦道,“五座大殿,分别供奉江神、河神、内海神、外海神,最底里那间才是天神白虎。”
“人神?”李明念疑惑,“是确有其人么?”
云曦招一招手,领她挤向左侧。“是,四位人神都是我东岁一族的先人,有王族,也有渔民百姓。”她口里回答,“他们大多因乐善好施、扶危济困或是兴建大坝而闻名东南,受万人敬仰,又得朝廷追封,便日渐与神灵齐名。”
“这却新鲜。”李明念道,“西南和中镇人的神庙里都只供奉天神,从未见过人神。”
竹棚近在眼前,四面却围得水泄不通。云曦停下脚步。“恐怕也与地域有关。东南本是渔民之乡,往前的船不似如今结实,渡河出海皆须几家共事,甚或一乡之人通力合作。因此肯对乡民无私援手之人,便更受敬重。”她说,“各座大殿皆有神灵的事迹壁画,一会儿进去你可过细看看。”
李明念歪下脑袋,已望去阶上神殿。那殿门极高,站在竹棚边上眺,隐约能瞧清内里漆金的巨大神像。
“这是个女神?”
“既是史载名人,自然有女有男。”云曦只盯住竹棚前的人丛,“要上香么?请香得自个儿掏银子,否则不灵验。”
李明念敛目。
“我不信神。”
云曦回过脸。
“玄武神也不信?”
“不信。”
见李明念答得平淡,云曦脸上也并无异色。
“那便陪我走一趟罢。”她笑道。
好容易请到香烛,她们登上长阶参拜,又从后门而出,步向下一座神殿。云曦不行一步一拜的大礼,可要绕过那些慢吞吞的信众,也不得不时走时停。李明念耐着性子,只跟在一旁仰瞻正殿壁画,间或悄没声儿拐入偏殿,看过墙架上供着长明灯的牌位,再回望神像前俯首低喃的善男信女。
目光一转,她看定一对跨入殿门的母女。那母亲面貌年轻,一边挎着香篮,一边牵住女儿,手里用劲一提,将那三岁模样的女孩提溜起来,腾空越过门槛。两人都穿得干干净净,却是一身葛衣布鞋,在金碧辉煌的殿宇里更显黯淡。她们自左侧小门而入,不在神像正前方的软垫跪拜,只绕到神像西侧,铺开一方麻布跪下,再从香篮里一一取出香烛。
云曦敬过香,已径寻至身畔。
“在看什么?”
“贱籍也能入殿参拜。”李明念看着那对母女左颊的刺字。
“东岁人与南荧人供奉的神灵不同,但既在东南过活,自然也可祈求白虎神庇佑。”云曦稀松平常,“都是香火,没甚么不可承的。况且若不许参拜,还得再费银子修一座玄武神庙,岂不事倍功半。”
“谁会舍得费银子给贱奴修神庙。”李明念却道,“平民?”
云曦拽步,领她踱向大殿后门。“真要修,自然是官府出银子。”她道,“汶国各地贱民都不在少数,且不同于贞国,这里尽是私奴,常随主家在外走动,各户之间频有联络。若是既不肯出资修建玄武庙,又不许南荧人入白虎庙拜神,他们便难免要私下聚集参拜,反易生出祸端。”
她们走得快,香客大多还未涌入最后一片大坪,通往殿阶的主道人影寥寥,两侧扎着几株高大香樟,繁茂的枝叶几乎将白虎神殿遮蔽起来,只露几片斑驳灯影,迎风摇曳。
“倒像西南的公奴。”李明念道,“纭规镇公奴聚居镇南,前些年疫灾被困,无粮无药,也是互相扶持才熬过去。”
身旁人似乎深深瞧了她一眼。“东南商人惯于从贞国买入贱民,所以我们没有公奴,只有私奴。”她道,“听闻在贞国地界,私奴多受苛待,地位还不如公奴。东南却好些,私奴更像各家长工,大多也能攒下些私产。”
“可纵是小儿,脸上也仍有刺字。”李明念望住树影间的殿阶,“恐怕打杀自家私奴,也一样不必担责。”
“不错,这一点确与大贞律一致。”云曦也不隐瞒,“因此于大多东岁人而言,南荧人终究还是低人一等。”
既如此,攒住银子又有何用处。李明念肚里暗想,随她踏上长阶。
“我看你们王宫鲜有奴仆,还当东南甚少贱民。”她调转话头。
“宫内也是有的,只是多在内庭干些脏活累活,你经过的地方便少见罢了。”云曦道,“加之先朝王后削减宫中用度,已将大半私奴发卖,号召官贵家眷入宫侍奉,也让女眷们自食其力,各家各户少养闲人。所以如今宫内奴仆愈发少见。”
“削减用度?”李明念乜一眼她满身的金银,“所以你们的宫室才那般老旧么?”
转目遇上她眼光,云曦笑起来。
“穿戴是自己挣来的,大修宫室却得动用国库,材料、运输、工费……样样皆须过手银钱,从上到下层层盘剥,难免靡费。”她说,“所以这数百年来,我们鲜少大兴土木。”
李明念移目自思。“也是。”她姑且认同,“纭规镇连个牢头都让油水灌得肥肠满脑,何况是你们这儿管工事的。”
阶顶渐长出巍峨的殿门,也现出内里彩衣金身的神像。看清那金塑的裙摆,李明念一愣。
“白虎神的人像是女子?”
“白虎神原便是雌虎,人像当然也是女子。”云曦携她一道步入门槛,“她也是我族战神。”
玄漆的门框滑出视野,神台上静伫的金像显现眼前。那是个身姿挺拔的人像,手拄长枪、身披战甲,护腕束起窄袖,襜裙堪堪及靴,鹅蛋脸上眉眼疏阔、神色肃穆,无论衣着身形,都无疑是个女子。
“母亲从前是常胜将军,幼时我曾见过她披甲的画像,还以为我娘亲便是白虎神。”云曦仰瞻那金像,“因此母后事忙,我便常来神庙玩耍,权当母亲陪在我身边。”
神台前香雾缭绕,徐升的轻烟半遮金像面目,李明念立于门边,只能偶尔从香烟间瞧清那对半垂的眼睫。
“……我阿娘不会武,”她启口,“不过我师父很强。”
“你师父也是女子?”
“是。”
云曦拿出余下的香烛。
“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
李明念垂下眼帘,脑海里掠过一双藏在面具眼孔间的眼睛。
“我亦不知。”她道,“她一辈子都戴着面具,便是站在跟前,也瞧不见真面目。”
“是影卫?”
“嗯。”李明念转看殿顶壁画,“她是我阿爹的影卫。”
云曦走向侧旁,借香炉里晃动的火焰点燃香烛。“人心隔肚皮,许多人生来便戴着面具。”她道,“世上糊涂蛋不少,好些连自己的面目也难以瞧清,何况旁人。”
大坪里人声渐沸时,两人已从后门转出神殿,走上回向庙门的檐廊。
“你们东南四处是水,为何却供奉白虎神?”李明念环抱双臂,“老虎不是山林里才有么?”
“山川地势也会大变。”云曦回答,“数千年前,东南本是与西南一般的山地,只因地势不高,经太渊河与内海涌泉侵蚀,才渐渐成了如今的模样。所以祖先拜的原便是山中白虎,历经太渊河第一次大洪灾之后,又有白虎神下山治水的传说,这才使得族人世代供奉。”
方才看过的笔画转过眼前,李明念琢磨起来。“南荧神灵是龟蛇,从前我以为是西面沿海传来的,恰也与滕氏一族的群蛇沾边。”她道,“听你这样说……难道更早以前,西南是湖海?”
“倒也有这类猜测,只是现今还难以考证。”云曦果然道,“西南地势高,即便曾经水淹,也定是万年以前的事。”
感察侧墙外人息浮动,李明念转开眼,望去前方壁间一处四方小门。
“哪怕海水倒灌,也淹不过西南那样高的山。”她漫不经心道。
“是了。”云曦接言,“除非它从前并不是高山。”
叽叽呱呱的人语溢出小门,她两个经过跟前,不约而同敛步。
门内是一径石子窄路,穿过一方杂草丛生的小院,连上两张敞开的破旧门扇。悬在门楣的木匾字迹不清,院中却透出花灯绚丽的彩影,廊下有厨娘模样的女子支起长桌,从大木桶里舀出热气腾腾的粥水,盛入一只只木碗,挨个儿递与桌前排作歪扭长队的孩童。
“哪来那么多小儿?”李明念问。
“多是同父母走散的孩子,也有弃儿。”身旁的答话声口吻平静,“那扇门原通着一间书院,后来荒废几年,人迹罕至,却挨着热闹的神庙,便常有孩童被丢弃此处,指望祭司收留。前些年有人买下那院子,又雇长工打理,请来教书夫子,专以教养弃儿。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知道这里,在神庙走散的孩子便会找过来,讨些热粥或凉茶,等着亲属来寻。”
李明念听罢怀疑:“有这么个好去处,难道不会引来更多弃儿?”
云曦浅笑摇首。
“那买主也不傻,”她道,“雇了长工,自然要将院子看紧,附近的弃儿反倒较从前少些。”
李明念不答腔,只侧过眼睛,注视她带笑的脸。
“你心情不好。”她冷不丁道。
云曦诧怪地瞧向她。
“何以见得?”
“说不上来,就是感觉。”李明念望回那院子,“昨日去过太和殿,你瞧着便不快。今天遇见那个什么苏少傅,脸色更不好。”
她停顿一下,从眼角瞥过去。
“可是不愿同他成亲?”
云曦失笑,也不问她如何得知指婚一事,偏转身子,倚门思量。
“说来话长。”她道,“这些王公贵族弯弯绕绕的腌臜事,怕是你也不爱听。”
李明念便别开眼:“是没兴趣。”
云曦略扬唇角。
“那怎的又忽而问起来?”
“想起一个熟人。”远处闪烁的灯火映入李明念眼里,“她十六岁便嫁了人,也是父母之命,自己却不情愿,哭闹了好些天。到成亲那日,我说要带她逃,她却不答应。”
“是怕带累你吗?”
李明念摇头。
“大约还是顾念父母恩情罢。”她说,“她跟我不一样。”
“那也算是个孝子。”云曦道。
“孝不孝的,她不在乎。”李明念却不以为然,“只是她爹娘从前疼她一场,真要不管不顾走了,她也于心不安而已。”
云曦淡笑。
“听起来也是个真性情的姑娘。”她问,“后来她过得如何?”
身旁高挑的身影沉默少顷。
“不算好。”
“所以,你也想劝我逃婚?”云曦猜测。
李明念转个身,重又沿着檐廊迈步。“那是你的事,你自个儿做主,与我无干。”她轻飘飘道,“何况你同她也不是一样的人。”
眼看她背影抹过拐角,云曦仍斜倚门边,目光移向书院里绚烂的灯火。
“我的命确是更好。”她自语,“这婚事要成要毁,皆有千百个由头。只看我如何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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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灯如星,云河间月影西移。
云曦与护卫一道回府,已近丑牌时分。管事早早候在府门阶前,见得人回,便连忙趱上前,附耳嘀咕几句,再挑起灯来,领她轻步赶往东院。
园中花灯沿廊而设,□□间还留有炮竹燃放的气味,四下却静悄悄的,来往长工也各个屏息不语,福过身即匆匆离去。云曦随管事一路紧步而行,拐出花园,望进东侧丛丛竹竿里,隐约见几道熟悉的人影守立月洞门边。
东院书房亮着灯。云曦停步廊下,扶一扶头上的银饰和发冠,回头向葛若西使个眼色,指一指自己的脑袋。对方迎光细看,用力点头。云曦松口气,接过侍女无声递来的茶盘,轻轻推门入内,又合紧房门,方才转向东侧书案。
“母后。”她手端茶盘行礼。
书房布置与太和殿东室相近,大案临窗摆置,三面环绕入顶的书架,一盏油灯便足以照亮四围。王后云千容端坐案前,从书册里抬起头,额前金星伴月的银饰嵌着绿松石,在烛光里微微一闪。她未着披袄,一身窄袖衫和襜裙色彩黯淡,只风毛格外雪亮,衬出颈上一张方圆白皙的脸盘。
“回来了。”她拿开书册,“与那李明念一道去看了灯?”
“是。”云曦回答,低眉送茶上前,“阿念初来东汶,孩儿领她上街看看,不知母后今夜要来,这才回得晚些。”
“无妨,马上便要出征,你也是该松快松快。”云千容将茶盏搁置手边,脸上却无丝毫笑意,“坐罢。相处两日,你以为她品性如何?”
云曦退至窗畔太师椅旁,慢悠悠坐下身,只忆起军马场那条横纹斜鳞蛇——尸首虽落在圉官手里,七寸处却早让那一箭射得稀烂,难辨真正死因。“有些侠气,瞧着言行莽直,却也粗中有细。”她口中便道,“依孩儿看,那莽直也大半是装出来的。”
“玄盾阁出身,想必也不会当真莽撞。”云千容并不惊讶,“听闻昨日在校场,那孩子一箭射毁了山顶的箭靶?”
“不错,使的还是射日弓。”云曦道,“阿念生得高挑,那弓在她手里倒正合适。若非她惯使的是刀,孩儿还真想将射日弓转赠与她。”
“既是好苗子,自该想法子留在身边。”云千容忖量一会儿,“她的刀如何?”
云曦会意,却低下眼去。“是表姊的出师之作,上等兵器,想来她已很是满意。”她答,“依孩儿看,阿念有些囊中羞涩,也不拒财帛。但要想留她在身边效力,恐怕不是砸银子便能成。”
云千容颔首,起身朝向背后书架,指尖抹过一排排摞放齐整的书册,间或抽出几卷,一一叠放手中。“这些事你一向处置妥当,自己拿主意便是。”她挨个儿细瞧那些书名,“听你父王说,你已同意那门亲事。”
“是。”云曦话音略顿,“父王的意思是,师傅不便入赘王室,我也不必住进苏家。”
书架前的背影轻声冷哼。“小事殷勤,又是送书又是备茶点,真遇上这等大事,倒半点不吃亏。”随手放回一册书卷,云千容的声调不露情绪,“罢了,横竖这桩婚事你我早有预料,先应着便是。”
她回转身子,将手里那打书轻置案头,曲指一叩。
“这几卷近来甚少翻阅,笔记也不详尽。得空再看看,下回我要考校。”她道,“温故而知新,不可懈怠。”
云曦忙也站起来,伛身俯首道:“孩儿记住了。”
前方一声刮擦,是云千容僵挪脚尖,略弯下腰,一手撑上书案,一手抓按膝盖。
“这膝盖也是不能久坐了。”她低叹。
觉察她动作,云曦快步近前,搀扶母亲靠上一旁书架,又回身端来案头的茶盏。
“母后吃盏薏米茶罢。”她低声道,“东南寒湿,这痹症冬日里最难熬,还得留心保暖才是。”
云千容接过来,揭开盏盖轻吹,慢慢饮下。云曦侍立在侧,目光扫向她膝头。
“大哥送的护膝,母后不曾戴上么?”
隔着盏口冒出的热气,她只看见母亲合眼摇头。
“那东西厚重,戴上出行难免不便,我只留在卧房里用。”
饮过半盏热茶,云千容将茶盏递还女儿。
“白日里还见过苏朔?”她问。
云曦转身放下茶盏,有片刻不语。
“师傅候在太和门,大约是有意等我经过。”她回答。
“是说赐婚之事?”
“是。”云曦回过面来,“他说这桩婚事非他本意。”
“你是如何答的?”
“孩儿告诉他,父王赐婚不过是为调和金苏两家矛盾,可惜一桩婚事也是力不能支。”
云千容抬目,只瞧见女儿背光的脸,还有一双低垂的眼睫。
“他是聪明人,这些道理自也明白。”云千容道,“你本可随意搪塞,又何必说得这样清楚。”
“苏朔与旁的苏家人不同。”青年语气如常,“孩儿敬他为人温厚公允,不愿揣着明白装糊涂。”
正眼细观她神色,云千容半晌才收回目光。“也罢。”她倚住书架直起身,“纵使是夫妇,貌合神离也必不能长久,平添折磨而已。只要无碍大计,你有自己的主意也无妨。”
云曦愈发顺下眼睛,半扶母亲臂弯。
“母后今夜过来,父王可知道?”她问。
云千容将手一摆,示意无须搀扶。“是他让我来的。”她稳步走向书案后方的交椅,“为你挑的影卫已经立契,我今夜过来,也是领他们熟悉你的府邸。此刻起,他们便会一直跟着你,护你周全。”
“影卫?”云曦惊讶,“父王不是说……立契最早也要等到明日么?”
“东南四处都是贞国皇城司的眼线,哪能真让你们自个儿挑影卫。”云千容扶上椅背,“人选是一早议定的,除去你父王和李阁主,绝无旁人知晓。”
想见昨日父亲提及此事的神情,云曦抿出个笑来。
“父王这是做戏做全套,连我们兄弟妹几个都瞒着。”她道,“怪道阿念也好像全然不知。”
“李明念确不知情。”云千容缓缓落座,“李阁主今夜已独自启程,赶回西南。驿馆遣人送来了李明念的行礼,与我前后脚到你府上。”
云曦一愣。
“他是何时离城的?”
“城门落锁前。”
她听毕正身,拱手襟前。
“母后见谅,孩儿还有一些要紧事,得马上离府去办。”
云千容捧起茶盏,略略点头。
“去罢,我自回。”
案前青年俯身施个大礼,退步离开。
房门吱呀一张,一阵烈风恰涌过檐廊,彩灯投下的柱影忽明忽灭。云曦关上身后门板,大步走下台阶。院门外的管事应声探出脑袋,急忙小跑近前,臂弯里还搭着一领披风,手中灯笼摇摇晃晃。
“若西——”云曦呼唤。
候在偏房廊下的葛若西跳起身,领着两名随从奔入院中,笔直地立作一排。
“二王女。”三人抱拳候命。
“去驿馆寻阿念,”云曦道,“若她不在,便问清何时走的,速报与我。”
“明白!”葛若西领命,立时抽身而去。
鬓间湿黏的碎发迎风散开,云曦接过披风,阔步经过两名随从跟前。
“带上阿念的行李,去军马场。”
“是!”两人齐应。
朔风撕扯夜幕,高空渐薄的阴云里渗出一缝蟾光,映得驿馆积雪的房顶银亮晃眼。
李明念落足屋脊当中,目光投向回字楼天井,虾蜷的身躯一顿。顶层西角的客房不现灯光,底下几间门人的窗子竟也了无人息,独她房内一道脚步悠哉游走,变调的小曲儿轻震瓦檐,伴着履响和桌脚的刮擦声,时高时低。她翻入廊中,轻悄悄摸到李显裕窗前,望窗纸间戳一眼破洞,觑看进去。
内里黑黢黢的,床榻上没有人影,书案边也不见鸟笼。
怪了,这时辰都不在屋里?李明念心中生疑,听得间壁房门嘎吱张开,便转个身,面向那口哼小曲的驿丞。
“去我房里作甚?”
“嗬!”对方一骇,猛地倒跌几步,举高灯盏一看,认出她的脸来。
“唉哟,这不是李姑娘么?”他讶异,“客房尽退了,我正收拾着呢。你没去二王女府上安置?”
客房尽退了?李明念蹙额,记起父亲那句“不必回来”,登时猛省过神。
“我阿爹呢?”她问。
“赶在城门落锁前走了,你不知道呀?”驿丞奇怪,“欸,李姑娘——”
呼唤声转瞬被甩在身后,李明念朝围栏上一蹬,纵过房顶,急追向西。
驿馆座落于城渠东岸,越过几条花灯浮动的长街,粼粼河面便撞入视野。李明念足点堤旁灯架,踏着泊在水上的船篷横跃过河,奔过一段段瓦檐,从喧闹的西市斜穿向城门。嘈嘈人声飞远,掠过脚下的灯辉愈渐稀疏,她望见那漆黑门扇深扎入河,上方城垛火把荧煌,披甲拄枪的守卫满围一圈。
脚尖一转,李明念拐向东面瓮城边那截冷清的城墙,在最后一截屋脊间狠力一蹬,高高飞纵起身,踩壁面疾走两丈,一气攀上墙顶步道。
湿冷的夜风嘶声呜咽,杂着河腥味扑向脸膛。她跳上城垛,眺得城外长河昏黑一片,偶尔在月光下现出几片波粼,困在两山之间灰白的轮廓里,淌向黛色深处的山谷。李明念迎风辨看,从涌动的黑浪里寻见一处微末亮点。
是舟船的灯火,距此约莫三十里。凭她的脚程,倘若全力去追,天明前也能赶上。
腿上发劲,李明念想要跳下城墙,却又止住身形。
长河间那一星亮光闪闪烁烁,既真切,又似幻觉。她感到鬓发拍打耳际,微倾的身躯滞在垛口,仿佛被烈风阻住去路,再不能往前。
李明念抬起脚,退回步道,转身看向背后的东汶王城。
入城的渡口寂寂无人,城墙脚下的民宅大多也熄了烛火,只从临街的房檐挑出竹竿,任凭鱼灯挂在顶端摇摆。若极目远眺,愈近城渠,灯火和人烟便愈盛。安平桥彩灯璀璨,桥上行人隐身其间,桥下驾娘一撑长篙,捣碎大片光辉。再远些,一角青鳍从菜市口四周的屋棱里探出来,是无数花灯堆作的巨大鳌山。她才从那头过来,早先也曾闲荡河畔,所见之景却总也不同。
良久,李明念跳上最近的垛口,向着满城灯辉盘坐下来。
二十一年间,她多凭直觉而非思考过活,纵然那直觉背后还有万千思绪,也定是数不清的闪念,不及分辨即已掠过脑海。因此哪怕深知双亲都有秘密,兄长和长老们各怀鬼胎,李明念也不甚过心,更从未想过一探究竟。甚至关乎己身的要事,她也惯于化繁就简,只认两条大路:不是习武,便是自尽;不是当影卫,便是做死奴;不是断发拒婚,便是玉石俱焚。
近些年她才隐约瞧清,非此即彼的大道间或者还藏有许多小道,那些不曾留心的人事亦能左右她命运,又或是为她左右。她退一步,择了一条前途未卜的道,却仿佛一头扎进结满蛛丝的洞窟,不知出路在何方,胡乱左拉右扯,也只拽出越来越多的长丝,缠住手脚,网住身躯。
眼下立身这峭拔城墙间,便好似已走出那洞窟,丝丝缕缕的蛛网却还绕挂在身,似断非断牵扯着她,要她回过头,往那洞里看。
看什么?李明念也毫无头绪。
风浪翻涌,有轻微的铜舌声浮现。她望过身侧凸起的墙面,目寻神庙塔楼。那是为白虎神搭建的高塔。在纭规镇,玄武神只有街口一座三寸高的神龛。
笃笃蹄响踱近城墙,杂在身周浮躁的寒风里,竟也清晰可闻。李明念没有低头,只觉那马儿走得悠闲,嘚嘚哒哒沿街坊间的小路靠近,又慢悠悠停在墙下。是两匹马,一前一后,挨得极近。
一阵铁靴声从墙脚奔上前,大约是守墙军士,却不曾发出凶巴巴的喝令,停顿一下,又掉头回去。
下方传来一声呼唤:“阿念!”
李明念从垛口伸出脑袋。墙下果然停着一白一黑两匹骏马,云曦骑坐白马背上,一手拽住那黑马的缰绳,另一只手正搭作凉棚,仰脸望过来。眼见李明念垂首,她这才撤下眉前凉棚,重又绕紧缰绳,将黑马牵近。
“特意走慢些,没想竟还能赶上。”她笑道,“看来这宝马是注定要送与你的。”
李明念认出来,那黑马便是她的二十金。
“你怎知我在这里?”她问。
墙下人笑答:“一回府便听闻阁主离城,我料想你还不知消息,派人去驿馆,便听说你已追出去。这时辰早关了城门,此处守卫最为松懈,你若想翻墙出城,必得经过。”她随马颈的摆动微转身躯,侧歪过脑袋,杏叶耳饰的银链一闪,“如何,是要去追你爹,还是留下来?”
城外腥冷的河风仍旧呼啸耳旁。李明念沉思片晌,腿一伸,跳下城墙。
眼看她稳稳落地,云曦笑着拎高黑马的缰绳。
“看来这一趟不算白跑。”她道,“行礼也带来了,去我府上安置罢。”
黑马似有感应,轻快地抬一抬前蹄,打拴马背上的包袱也随之一抖。
李明念接过那二十金,翻上马背。
“汶王给了你五个影卫。”她默数周围隐匿的人息。
云曦掉转马头,与她并辔徐行,一道回向来时路。“我也是今夜才知,影卫是一早定下的。”她答得轻松,“什么相看择选,都不过是借我们兄弟妹几个的力,演给外人看。”
这个爹也惯会磋磨孩儿。李明念腹诽,目向前方民宅间清寂的小巷。
“早知他要走,只是没想到会一声不吭。”她道,“银钱也一文不留。”
“你缺银子么?”云曦笑问。
“很缺。”李明念不假思索。既要留下,那一袋金瓜子能用到几时?
“瞧你也无甚首饰,只腕子上一条菩提手串。”身旁人瞟向她左腕,“那是家里人赠的?”
“是我阿弟。”
“哦?”云曦微讶,“自来只听闻你那位兄长的名号,却不知你还有阿弟。”
“原有个胞弟,迟我一刻出生,才一落地便夭折了。”李明念道,“送这手串的是义弟。我两个常年玩在一处,与亲姐弟一样。”
“难怪。”云曦恍悟,“菩提果寓意吉祥平安,在东南多是家人赠与孩童的周岁礼。你这串品相不错,只是样式么……很独特。”
李明念活动一下左腕,听那手串间的骷髅头轻微相撞。“他自个儿雕的。”她说,“我不识甚么品相,看上的便是这样式。”
云曦浅笑。“看来你这义弟不仅敬爱你,还很知道你的喜好。”她感叹,“我是不如他的,便随你挑一样我今日戴的首饰罢,算作我迟到的见面礼。”
还有见面礼?李明念将信将疑地瞧住身旁。
“随我挑?”
“随你挑。”
李明念眼珠一转,看向云曦头上的对孔雀衔花冠子。她身上多戴银饰,只这冠子是金的,且最大最闪,应当也最值钱。
云曦笑起来。
“这个不行,这是礼冠,给了你可是要受罚的。”她笑眯眯脱下一只镯子,“这个罢,这个也值钱,跟我手上的又是一对,也好证明来历。”
李明念接在手细看,是一只三指粗的累丝水族镯,分量不轻,做工也精巧,却是银的。
“为何要证明来历?”她皱眉。
云曦眼底藏笑。“你听我的,现下先收着。”她道,“过两年待我名声大噪,你却莫拿去当了,只在东南寻个商行卖,便说是我戴过的,另一只还在我手上,定能比如今出手翻个三倍。”
紧皱的眉头这才松开,李明念道:“那你再卖力些,让它多翻几倍。”
云曦朗笑。
“你倒家怀!”她很是满意,“这礼也不白送,我可是要回赠的。”
“自然得有来有往。”李明念将那镯子纳入衣襟,“你要什么?”
“你知道,随我打两年仗。”云曦坦然回答,“打胜了,还有你的赏银。”
城渠渐近,喧嚷的人声如浪涌来。李明念移目前眺,望定熙来攘往的安平桥。
“我倒是乐意。”她道,“可这公奴身份,随你打仗怕是也帮不上什么。”
白马背上的青年稍稍敛容,也朝那拱桥望去。“早先在神庙,你问我这里可否随意打杀家奴。”她启声,“那时我虽答了你,却还有一句话不曾说出口。”
“什么话?”李明念问。
目视光影深处攒动的人影,云曦不紧不慢道:“我自来相信,人心贪婪偏私,因而这世上本无公平。想要,便只能自己争,而不是靠旁人给予甚或施舍。”
她偏过脸来,透亮的狐狸眼望进李明念眼中。
“东汶这一仗,是为东汶争。你随我去,便是为自己争。”云曦道,“阿念,你可敢一争?”
马身轻颠,腰间横刀轻轻拍击腿侧。李明念回她一笑。
“礼已收,哪有不争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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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初十,太渊河南岸褪去最后一身雪衣。
麟德殿宴乐徐散,西园光秃的枝桠间才透出昏蒙天光。明月殿四面壁檐垂水,南墙顶端露一顶青黄竹棚,棚顶攀绕的藤蔓已卸解下地,只处处留有深浅不一的缠痕,湿漉漉的水光里斑驳难辨。琼妃云琼巧蹲身棚下,从遍地藤蔓里仔细挑拣出新枝,一根根剪去尾部多余的长梢。
服侍在侧的宫人撑着伞,眼见她鞋袜半湿,不由挤紧眉头,蹲下来替她将裙摆掖入腰里。
“这葡萄藤枝蔓纠缠,修剪起来极是繁琐,娘娘才饮过酒,何必这个时候打理。”
云琼巧只自修剪枝梢。“司天台早有预测,这最后一场雪是化了,往后却要干燥数月,还得尽早埋土浇水。”她口里道,“我只修剪,一会儿挖沟,还须劳烦你们出力。”
“娘娘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分内之事。”宫人忙说。
有脚步踩过院中积水,急急忙忙赶近前。
“娘娘,宫宴已毕,三王子和五王女来给娘娘请安。”一道略带稚气的女声紧张道。
云琼巧终于放下藤蔓,将剪刀搁入脚边木桶,听身旁撑伞的宫人出声责备:“怎么冒冒失失的,水都要溅到娘娘身上了。”
“无妨。”云琼巧慢慢起身,回看那尚未成年的宫人,“领他们进来罢。”
小宫人领命沿竹丛折返,细碎匆忙的脚步惊落一片水珠。
云星栋携五王女云昭入院时,云琼巧还立在竹棚底下,恰垂下打理齐整的裙摆。
“孩儿给母妃请安。”一长一幼行礼。
“起来罢。”云琼巧道,“我不胜酒力,方才便先行离席。你两个可曾多饮?”
云星栋直起身,一袭绛紫锦袍金线闪烁,乌黑发髻束在嵌红玉的金冠里,虽站得笔直,眉梢眼尾却染着笑意。“孩儿饮得不多,小五也只陪父王吃了两盏,母后不必忧心。”他答道。
“当真?”云琼巧看向五王女。
云昭略抬起头,见她抚在裙角的双手冻得通红,又半垂下眼睫,也支出个笑来。
“三哥哪里会诓母妃。”她说,“饮酒误事,母妃多次叮嘱过,孩儿们都记得的。”
云琼巧这才松缓了脸色。“小昭心细,还着人送了醒酒汤过来。有你在,我也不怕你三哥狂饮烂醉,失了分寸。”她走出竹棚底下的泥地,“我给你两个备了些点心小菜,一会儿记得拿回去。午时吃过正宴,夜里便清淡些,才不会积食伤身。”
说毕,她吩咐撑伞的宫人:“荆芥,你去取过来。”
“还是孩儿去罢。”云昭却道,又向那宫人颔首:“荆芥姐姐,劳你给母妃取个手炉来,莫冻伤了手。”
荆芥闻言收起伞,目询身旁女子。
“也好。”云琼巧笑看云昭,“小厨房还在研制药膳,你拣几样喜欢的,也带回去尝尝。”
云昭福个身:“是,多谢母妃。”
待二人离去,云星栋才闲步上前,扶住母亲冰凉的肘弯。
“小五倒是一贯会献殷勤。”
“她这是体贴懂事。”云琼巧拾起那只小小的木桶,“你是当哥哥的,不学学妹妹的好处,反倒成日里挑剔生事。这般胸襟,将来如何能服人?”
青年显是正当称心,听得责备,也只付之一笑:“母妃教训得是,孩儿不敢了。”他瞥见桶内沾满湿泥的剪刀和小铲,“又是在修剪枝蔓么?要留哪几支,您说,孩儿来剪。”说着便伸过手,要去拎那只木桶。
云琼巧躲开他的手道:“你连母枝都不会分辨,还是莫添乱了。”她转而将木桶递与侍立一旁的小宫人,“先回偏殿歇会儿罢,你替我换双鞋袜。”
“是。”对方诚惶诚恐应下,接过那木桶在手,却又险些滑脱出去。
云星栋乜过一眼,扶着母亲走上檐廊。“掖庭局也是会看人下菜碟了,竟将这样毛手毛脚的小丫头分到母妃宫里。”他道,“也不知是得了谁的授意。”
“你不曾去旁的宫里请安,怎知别处便没有这样的小宫人?何况凡事都生而到熟,她年轻,多学学也就好了。”云琼巧不甚在意,“与其操心这个,不如一会儿替我挖个沟,给那葡萄藤仔细埋上,也好醒醒你的酒。”
“是,孩儿定给它好好埋上,浇透了水再走。”云星栋笑着答应,低眼瞧见她沾满泥点的鞋袜,“那葡萄藤年年结果,早已不是幼树,母妃又何必劳心劳力,每年都亲自打理。如今还在冬日,您莫只顾给那葡萄藤保暖,踩在泥地里弄湿鞋袜,反倒自己着了凉。”
“我身子骨没那么弱。”云琼巧淡道,“便是我日日叮嘱对手足要恭敬友善,你也权当耳旁风。这样要紧的活计,又怎能假手于人。”
云星栋歇住声。母子二人跨入正殿,见得客座冷冷清清,云琼巧不由停了脚。
“阿朔未曾一道来么?”
“宫宴一散,表叔便急着出宫,只及托我向母妃问安。”云星栋引她向偏殿去,“父王才颁下赐婚的旨意,朝臣都上赶着道贺,表叔最不好这样的场合,定是要回避的。”
“恐怕是要赶在出征前再去一趟神庙。”云琼巧却笃定道,“阿朔一向挂心那书院里的孤儿,临行前定是要去探望叮嘱一番的。”
云星栋扯动嘴角,扶母亲在屏风后落座。“表叔是好心,只怕一旦传扬出去,倒让别有用心之人歪曲成培植门客,将来好结党营私。”他道。
云琼巧蹙额瞧他。
“尽是些孤苦伶仃的学生,何来的结党。”
云星栋但笑不答,见小宫人跟进来,便移步屏风外,守在罗汉床边等候。
宫人小心翼翼替云琼巧褪下鞋袜。明月殿冬暖夏凉,不止东寝殿,西面偏殿里也涂有椒墙,花灯节后的冬末纵是炭盆,赤足也不觉寒僵。“方才席间阿朔脸色不好,对这桩婚事定是心有郁结。”云琼巧任凭宫人端来热汤净足,“他自幼寄人篱下,这些年为了苏家,更受过不少委屈。你今夜还是去看看他,多加宽慰。”
“是,孩儿出宫便去。”屏风外传来青年漫不经心的话音,“他若不在府上,孩儿便上神庙书院去寻,一定逮到他人不可。”
“让你去宽慰他,不是去逮人。”云琼巧瞪向外间人影,“你如今也二十一了,怎的还如此顽劣。”
云星栋隔着屏风轻笑。
“孩儿不过是顽笑一句,母妃又何必当真动气。这下真成孩儿的不是了。”
垂帘外一阵脚步声靠近,是荆芥端着手炉和铜盆入内,轻轻绕到屏风后方。待三人一道走出屏风,云琼巧已裳干履净,套着炉衣的手炉捧在怀里,面上却现出几分疲色。
云星栋迎近前,将人搀至罗汉床边。她转个身,扶上他手臂。
“明日便要出征,见到王后,你要记得恭敬些。”
“孩儿待她还不够恭敬么?”
“也不照照镜子,你这张脸上何曾有过恭敬?”云琼巧坐下来,“学一学你大哥和二姊,见到人都和和气气的,人家才会记你的好。”
云星栋皮笑肉不笑:“那兄妹俩笼络人心的一套,我可学不来。”
云琼巧摇头,端起矮桌上的茶盏。“王后毕竟是你嫡母,又有无数军功在身,于情于理你都该敬着。”她沉声交代,“眼下外敌在前,最忌内斗。你在南边也要听你二姊统领,切不可越了规矩,明白吗?”
“孩儿知了。”云星栋答得痛快,手却一伸,合上她手中冒出热气的盏盖。
“母妃才受了冻,不宜饮冷茶。”他拿过那茶盏搁置一旁,转头看向旁边的小宫人,“去,取碗姜汤过来。”
对方不敢轻易答应,眼睛寻向荆芥。
“去罢,这里有我侍候,不必你操心。”荆芥道。
那小宫人这才领命,匆匆退出偏殿,留得荆芥也朝母子二人福身。
“我去殿外守着,娘娘和三王子先说会儿体己话。”
云琼巧颔首,目送她轻步离开,方才转向儿子。
“有什么话,说罢。”
云星栋坐到她身畔。“孩儿只是担心母妃。父王要御驾亲征,孩儿又得去南边搏杀,王城里便只剩母妃和那对母子了。”他低声道,“我府里留了一支精锐,也同几个朝臣打过招呼。王后母子若寻隙为难,母妃也不必与他们冲撞,只管遣宫人往外头送个信,自有人来接母妃去我府里,旁人想加害也寻不着你。”
“莫说胡话。”云琼巧低斥,“王后为人公允,何曾为难过我?何况还有两位夫人在,出不得什么事。”
云星栋冷冷哼笑。
“母妃还是听孩儿一句,留个心眼。那对母子惯会装甚么贤良公允,您可莫着了他们的道。”他伸出手,覆上母亲前臂,“若您落到他们手里,孩儿可当真要任人宰割了。”
云琼巧抽出手来。
“若非为了储位,又如何会有这些纷争。”她道。
默坐一会儿,云星栋立起身,踱向南面透进黯淡天光的纸窗。
“自古以来,哪有储位之争不见血的。眼下情势分明,云星翰自个儿上不了马,便抬了二姊一个女人上战场,为的还不是在朝堂上造势,四处招揽人心。”他道,“可惜了,父王也不傻,怎会看不穿她母子三个的盘算。如今二姊已被指婚给表叔,将来便是苏家儿媳——细算下来,究竟是他云星翰的助力,还是我苏家助力……谁又说得清楚?”
云琼巧脸上全无笑意:“小曦是个有主意的,如今又兵权在握,纵是女子,也未必就会出嫁从夫。”
“她云千容当年何尝不是主意大,又兵权在握?最后为保住她金家地位,还不是照样要不择手段,嫁与父王为正妻。”云星栋不以为然,从窗畔桌子里取出火石火绒,又转向罗汉床一侧那盏无光的烛台,“二姊姓云,不姓金。这些年为培植自己的势力,她尽用些无根无基的新人,连司天台一个洒扫的女奴都抬作中官灵台郎,在朝中不知已得罪多少人,反倒给了孩儿机会联结旧臣。她是个聪明人,待大局一定,自然明白比起她那短命大哥,还是我赢面更大。”
他停步烛台跟前,打出一簇明亮的火焰,点亮蜡烛。
“与其倚仗母亲的娘家,不如与夫家联手,扶我上位。如此一来,我也不至亏待她。
“金家满门忠义,世代为汶效力,本也担得起王后之位。”云琼巧望住那烛火道,“两家都是汶国臂膀,一味内斗,只会徒增消耗。你父王安排这桩婚事,便是为两家修好,可若皆如你一般心思莫测,又何来的修好。”
云星栋笑转过身,又点燃另一侧烛台,才将火石火绒放回原处。
“这些朝堂之事,母妃便莫操心了。”他说,“母妃只须顾好自己,等将来孩儿夺得储位,才好补偿母妃从前受的委屈。”
“我不委屈。”云琼巧却道,“虽说不是正妻,你父王也一贯待我极好,王后更是从不为难。反倒是你,脾气这般张扬,叫我如何能放心。”
云星栋回到她身旁,大约酒劲上来,笑脸里多了几分懒倦。“外人面前,父王一贯只疼大哥和二姊,我做得再好也不过换一句不痛不痒的称赞。”他道,“不张扬些,满朝上下还有谁记得我这么个人?”
“你父王是有愧于王后,又看星翰和小曦自幼懂事,这才多疼几分。”云琼巧开解道,“可疼归疼,他也从未亏待过你。小曦和你都是十八岁立府,她有军功在身,你却是至今才领了差事,这便是偏疼你了。你该记你父王的好,多体谅他的难处才是。”
“父王若是真疼我,便该早早将征涞的差事交与我,而不是给了二姊。”云星栋道,“真要如此,今日南线统领便不会是她云千容的女儿,而是我云星栋。”
“你是男孩,正因你父王看重你,当初才不敢轻易让你上战场。便是眼下这回,他也是亲替你择了五位影卫,才能真正放心。”
云星栋嗤笑:“大哥和二姊不也各得了五个影卫,难道不是父王亲自择选的?”
见母亲还要再说,他摇摇头,敛了笑意。
“母妃是习惯了委曲求全,自以为忍才是上策。可孩儿不一样……孩儿不是那等胸无大志又没骨头的软蛋。既然有几分本事,在那兄妹两个面前,儿子便是不进则退。而一旦退了,只能让人吃得骨头也不剩。”他再度轻握她手腕,稍稍推晃一下,喉音也轻缓下来,“母亲便疼一疼孩儿,莫要求全责备了罢。”
借着烛光注视他那张年轻的脸,云琼巧许久不言。“罢了,你有自己的主意,我也拦不住你。”她终于说,“只是无论如何,帮过你的,你不能亏待。对待有功之臣,也是这个理。”
“母亲安心,孩儿自有分寸。”云星栋重拾笑容,“有些人……只要不反,孩儿绝不会亏待。”
云琼巧挪开目光。“去小厨房看看你五妹罢,领她一道陪我吃盏茶再走。”她放下手炉,“她待我是再孝顺没有了,你也宽和些,莫成日里摆脸色。”
“是,孩儿知道了。”云星栋站起身,长揖下腰,又向她保证:“母妃放心,吃过茶,孩儿再给那葡萄藤挖沟,然后便出宫逮表叔。”
云琼巧强挤出微笑,看他走出偏殿,便趿上鞋,慢步至殿门前,撩开一角门帘。
冷风争先恐后灌进来,她觉出清爽,索性站定门边。守在门外的荆芥瞧见了,忙回殿内取出一领氅衣为她披上,又小心打起门帘。
“娘娘还是不放心三王子么?”
一只手还扶在门框间,云琼巧眼望儿子离开的方向出神。
“孩子大了,有时候竟不像自己生的。”她喃喃。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您怀胎九月生下三王子,又将他自幼抚养长大,怎会不像亲生的。”
听出侍女的不解,云琼巧回转视线。“许是我想岔了,孩儿长成什么模样,原非父母能够左右。”她拉紧氅衣领口,“也怪我,总要心软,才铸成如今的过错。”
荆芥劝道:“三王子也是一片孝心,不愿娘娘受委屈的。”
云琼巧却摇头:“他哪里是为我。”她不再多言,转向背后窒闷的宫室,嘱咐道:“去备些葛花茶罢。星栋和小昭都吃了酒,饮些葛花茶会好受些。”
“是。”荆芥唱喏。
檐上翻出一声闷雷,两人齐回过头,望出门帘侧缝,瞧见云层间浑浊的日光。
翌日午时,高悬中天的日影浑浊依旧。
王城西面山坳里,一截残缺的旧城墙孤立树杪之间。李明念骑坐二十金背上,视线扫过西侧陡峭的山壁,又回向城墙顶上。城楼前一杆血旗当中飘摆,下方设一张丈高的祭台,后方人影丛丛,只王后云千容披戎台前,接过一白发老儿递上的两面军旗,先后转交与身侧的云曦和云星栋。
两名青年肃步向前,捧军旗登上祭台,分立东西两端。台上两头乳猪一动不动捆缚盘中,姊弟二人铺平军旗,各拾一枚青铜匕首,深深扎入祭品胸腔,一举剖开。
血腥味溢入风里,飘向墙下。李明念让那气味熏得鼻痒,揉一揉鼻尖,索性避转脑袋,回望背后黑压压的军阵。东线两军四万五千人,独一支轻骑团为五千女兵,被清一色的男兵挤在东侧一角,各个神色肃穆,半仰起头凝望墙端。俞蝉骑着她那匹小马静候阵前,与两位军副并辔一排,生生矮了大半。接连几日磨合,那小马已将她驯得稳当,哪怕瞧见李明念回头,她也只转一圈眼珠,缚紧头盔的脑袋纹丝不动。
李明念将眼前军阵打量一圈。转过崖壁尽头的山弯,便是渡口。两个时辰前,汶王亲率的北线军已登船离岸,只余下这南线三军等候第二轮吉时,由王后主持祭旗发兵。六万余名精兵列作一个个齐整的方阵,小半天下来竟无一人摇头晃脑,近处一张张人脸汗珠密布,却自始至终鸦雀无声。
头顶上方嘎吱一响,是城楼两侧的旗杆轻微摇摆。李明念重又仰头,看那两面染血的军旗徐徐上升,衬着浑黄日光,格外刺目。
祭礼已毕,云曦领着云星栋步下城墙。
战马一早便候在墙脚,姊弟俩跨上马背,手提长枪向军阵而去。坐骑轻轻颠动,云星栋擦去襟前血迹,目光投向前方密密麻麻的军阵,一眼便望见那墨灰衣裳的女子,未着盔甲、腰挎横刀,骑一匹黑体雪鬃的骏马候于阵前,仿佛全然不察背后几名将领难看的脸色。
“李阁主当真是有手段,这节骨眼上竟能将女儿塞进军中,还得二姊亲自照应。”云星栋摆出笑脸,低声对身旁人道,“只是她无官无职,这样的身份站在阵前,怕是要惹得许多人眼热不快了。”
“三弟怕是酒还未醒罢。”云曦目不斜视,“阿念如今是我的随从,自然要护卫在侧。且既是无官无职,又如何会引得旁人眼热?”
“弟弟是好意提醒,二姊不领情也罢。”云星栋却有恃无恐,目掠更远处那扎在两名军副中间的小矮人,“但二姊好歹是王室血脉,身边跟的尽是些古怪玩意,也实在不像话。先是司天台那只其貌不扬的小寒蝉,现下将个女门人也纳入帐里,却又不收作影卫。知道的只当金家和玄盾阁交好,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二姊有什么特别的癖好了。”
笃笃马蹄声踏碎他话音,凭借内修的耳力,却字字句句皆能听清。云曦神色不变,只看军阵愈来愈近,几位将领不约而同投来视线。“阿念是我朋友,阿蝉更是我帐下得力干将,随军勘察地形、预测天象,皆曾为东汶立下大功。”她道,“三弟若再出言侮辱她二人,便休怪我不顾手足情分了。”
云星栋毫不在意,同样目视前方,看也不看那李明念望来的眼睛。“也是稀奇,为着两个贱奴,二姊还要同弟弟翻脸么?”他嘴上道,“莫不是当真让弟弟猜中了,二姊恼羞成怒,唯恐坏了名声,日后不好与夫家交代?”
银光忽闪,他只觉一缕疾风横扫脸膛,仰身速避,却听头顶铮一声撞响,盔尖红缨飞甩出去,被云曦稳抓在手。
战马惊飞前蹄,云星栋力直腰身,拽缰绳稳住马身,眯眼看向身侧。
重新横转枪杆,云曦面无表情回视他一眼,驱马前行数步,停在军阵跟前。
“三王子阵前辱军,依军法论,是为扰乱军心,原当枭首示众。”她高声宣布,又回看云星栋,“你是王子,又是将领,便斩红缨以代首,算是罚过了。”
李明念还等在原地,看云曦将那红缨掷于地间,复又朝向众军,洪亮的声音响彻山谷。
“诸位将士,我汶国自成贞十六年起广募精兵,无论是何出身,只要为国效忠,皆是我东汶倚仗,谁人也不可轻辱!”她铿锵有力道,“如今大战在即,望你们时刻谨记:我军赏罚分明,有过者,王族也当论罪;有功者,贱庶亦可封侯。你们效力东汶,从此便抛却过去的身份——荣辱贵贱,不在出身,尽在自身!”
云曦举起长枪。
“可听明白了!”
唰啦。一众军士抽出腰刀,随拄地的枪响高举过顶。
“谨遵二王女号令!誓死效忠东汶!”
震天的应和回荡山谷,李明念舒展眉心,也拔刀举向头顶,瞟向那面色阴沉的云星栋。
云曦回马面向三弟。
“北线军尚未走远,三弟若不服,大可追去报与父王,看战时究竟是以军法为重,还是以你为重。”
云星栋半会不语,忽而缓和了脸色,平静道:
“不必。”
他翻下马,脱下断去红缨的铁盔,在二姊马前跪地俯首。
“三王子云星栋言辞有失,愿服罪领罚。”他道。
“既已知罪,便该将功折罪。”马背上的女子声色威严,“盼三弟谨言慎行,早日报捷。”
云星栋低下头:
“不破敌阵,誓不还朝。”
说毕,他站起身,手举头盔肃视三军。
“方才二王女所言,都给我记清楚了!”云星栋扬声,“我汶军纪律严明,纵是王子触犯军规,也无情面可论。从今往后,我作为上峰定会严于律己,诸位也须时刻警醒,绝不可越雷池半步!”
底下嘹亮的回应不输方才:
“是!谨记三王子训诫!”
还懂以退为进。李明念耷下嘴角,望去城墙顶端:云千容挺立垛口后方,双手撑在墙檐,不露情绪地俯瞰军阵。一场可大可小的争端,她半点不曾插手。
号角高鸣,战旗指天而摆。
军队依序转向,踏着满地飞尘,浩浩荡荡前往渡口。李明念随云曦走在阵前,听后方铁靴齐踏,马蹄和车轮声杂在撼地的军步里,竟也轰隆难辨。“你还能忍住不揍他。”李明念借着这声响开口,“若换作我阿弟,我定将他揍得哭爹喊娘,满地找牙。”
云曦闻言一笑。
“你义弟也顽皮么?”
“他很是乖巧,待人也一贯友善,绝不会说出那种话来。”
“我想也是。”云曦脸上笑意不减,“但我与三弟同父异母,一言一行皆涉金苏两大家族,更关乎东汶王室安定。当众相殴,势必要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明念睨她。
“那你还斩了他的红缨?”
“不与他动手是顾全大局,斩他红缨是亮明立场。”云曦道,“有些事可退,有些事却一步也不能让。”
李明念低哼。
“王公贵族便是规矩多。”她不快。
“人生在世,不是受制于人,便是受制于天。谁不是既与人斗,又与天斗。”云曦浑不在意,“王公贵族也不过斗得狠些罢了。”
道理也不错。李明念暗想,默听铁蹄碾过石子,后方聒噪的人声也飘入耳中。
“俞大人,俞大人?”那是个破锣般的男音,“方才三王子那番话,你可听见了?为着二王女的颜面,俞大人也该整饬整饬那张脸才是。”
另一个声音接言:“抹些粉,再涂些涂脂。”
“莫忘了给自己添两条眉毛。”先前那人补充。
他两个放肆低笑,显是仗着行军声掩盖,全不怕旁人听见。
“我听没听见倒不重要。”俞蝉冷淡的声音响起来,“但二王女和三王子都已接连发话,两位却还如此嬉皮笑脸,想是不曾将军纪军规放在眼里了。”
“安静些!”军副的低叱即刻横进去,“再饶舌,便都去找二王女领罚!”
那两个叽呱不休的这才噤了声。
李明念依旧望着前方弯转的山道。
“头一回听你这位天师还嘴,”她道,“原来她那舌头也能用。”
云曦在侧旁轻笑。“阿蝉不好惹事,却也不是个胆小怕事的草包。”她说,“且看着罢,你两个一定合得来。”
拐过山弯,宽阔的渡口尽显眼前。李明念正眺看岸边巨大的战船,却见云曦抬起左臂,指向西面。
“那便是湖石山,东南最高的山脉之一。”她道,“隔着三条河,距王城约有两千里。”
顺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李明念只张见天边一线黛色长波。
“这样的山,在西南只称得上丘。”她评价。
“早听闻西南万重险山,可惜无缘得见。”云曦笑道,“看惯了那样的崇山峻岭,东南园林于你而言想是也太小家子气了。”
李明念回忆那易于藏尸的园林。
“你们园子里的松柏不过两人高。若在西南,任你往哪儿走,树高尽及神庙里那幢金塔。”
云曦粲齿。“我幼时曾读过西南游记,只道南荧人敬畏天地,深居山地的部族甚或凿洞而居,鲜少伐木造房。”她说,“如今听你说来,大约正因长在那等险峻之地,南荧人才深知天地可畏,故而效法自然罢。”
“畏?”李明念重复这耳生字眼,“山高树高,跟畏惧有甚么干系?”
“婴孩不过尺半,成人不过八尺。自小长在那群山万壑间,成日仰望山木拔地倚天,自身却仿佛无有所长,如何不畏?”云曦偏脸瞧她,“不过你武功这样高强,想必是心无畏惧的。”
风响灌耳,河面潮腥的气味扑面而来。李明念转望渡口,从重重船帆间寻得一角云天,想见南山无数干云蔽日的古木。
“我也怕。”她道,“虽然长在西南,我熟悉的也只那一座山,还有那一条山梯而已。”
“既如此,正好随我去别处看看。”身旁人提高缰绳,话声带笑,“见过了西南群山,再一览东南江河。待你亲眼瞧过这人界山川,那些敬畏便也只在园中一隅,成就窗中一景了。”
苍绿的颜色淡褪眼前,李明念一笑,回转手腕,绕紧粗韧的缰绳。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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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心有迟疑,但与其摇摆不定,不若大阔步前行——二十一年了,阿念依然是阿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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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天涯路(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