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一向不置炭盆,高阔的正殿金砖铺地,冬日里添上一张厚厚的羊毛毯也盖不住冷意。
云曦推轮椅步入殿门时,御座上空无一人,只一个领侍正拿拂尘掸净香炉案上的烟灰,听得有脚步声入内,忙轻步赶下玉阶。两名年轻宫人守立通往东室的侧门前,各个衣衫单薄,冻得缩颈耷脑,见领侍躬身迎上前,才动一动僵硬的身子,弯腰行礼。
“大王子、二王女、三王子。”领侍恭敬道,“大王还在书房议事,请三位在此稍候。”
殿后三间东室打通一线,俱已列架用作藏书房。云曦瞥一眼那侧门里露出的一角书架,一面细察东室人息,一面站定御座阶前。
“这样冷的天,为随侍便宜也穿不得厚衣。”轮椅里的青年向那领侍道,“严领侍辛苦。”
“大王子哪里的话,这都是分内事。”领侍笑答,“大王吩咐过,大王子过来须得添上炭盆。老身这就着人准备。”
说罢,他欠身后退两步,又冲东室门边的宫人冷下脸道:
“还站着作甚?没瞧见二王女腾不出手么?”
两个年轻宫人一颤,其中一人忙埋头上前,要接过轮椅推杆。
云曦稍抬右手,阻住那宫人动作。
“不必,我与大哥一道,正好说说话。”她笑道。
宫人胆怯地瞟一眼领侍,触得对方递来的眼色,方唱个喏,退回门边。
“都到了?”一声询问恰从那侧门内传来。
众目齐转,只见汶王云泓壹阔步而出,手里捏两本书册,径直踏上正殿玉阶。虽在隆冬,他却未着冬衣,单穿一领绀青色山纹锦袍、踩一双金线虎纹皂靴,一条虎头红玉蹀躞带松系腰间,佩剑垂拴在侧,深嵌剑格的珊瑚珠鲜红似血。
阶下三人行礼。
“父王。”
四名朱红官袍的大臣也走出书房,叙过礼,陆续退出殿门。
“免礼罢。”云泓壹落座阶顶,将书册搁置案头,审视三子。
“如何,可已见过西南来的玄盾阁门人?”
“回父王,已尽相看过了。”大王子云星翰回答,“细察筋骨吐息,各个都是好手。”
“只是听闻那阁主的独女也在其中,”三王子云星栋接口,“她那身份,想必不是来当影卫的。莫非玄盾阁还想借风使船,塞个人到军中来?”
云泓壹神色几无变化,只摆一摆手,揭过去道:“那位李姑娘的事往后再议。”他摩挲案头的书册,“立契之事,最早也要后日方定。你们还可再思量思量,择几个候选人,当日再报与为父便是。”
“是。”
西室门内一阵步响,是领侍带两名宫人抬着炭盆出来,要摆设阶前。
云泓壹吩咐:“摆去大王子边上。”
几个宫人应下,将那炭盆转放至轮椅近旁。
“多谢父王。”云星翰俯首。
眼看两个小的还杵在一旁,御座上的汶王又道:“你两个身子健壮,便不赐座了。站着议罢。”他落目女儿脸上,“节前冬祭,司天台已占卜出发兵吉日。小曦可有收到消息?”
“在湖石山时已接到急递。”云曦垂首答话。
云泓壹颔首。
“到时星翰协助王后留守王城,南线四军便交由小曦统领。”他转看云星栋,“星栋,你与你二姊虽是兵分两路,万事却须听她总领。既然小曦回来了,这两日你二人还得再行核对路线,确保后方急递畅通无阻。”
两个挺立阶下的年轻人拱手俯身。
“孩儿明白。”
“还有一事,为父想要问问你们。”云泓壹撑立起身来,慢条斯理踱下玉阶,“大贞那篇檄文你们应当看过了。太子遇刺之事,也都听说了罢?”
他停步轮椅边,伸手抓住长子苍白的右手。炭盆里热涌阵阵,这双手已在近旁烘烤许久,掌心里却仍透出冷意。云泓壹略蹙起眉头。
“听闻阳陵早已流言纷纷,说太子便是死于我东汶刺客之手,这才是两国交战的真正缘由。”云星翰任他抓着手,只垂下眼道,“虽不知这流言是从何而起,但空穴方来风,想必也并非毫无根据之说。”
“嗯。”云泓壹松开他的手,回看余下两人。
“我东汶本欲与大贞开战,既已于秋收宴停贡,自然不必再刺杀太子。”他道,“不过为父还想问一句,你几个可知其中内情?”
“孩儿从未接触过大贞的人,大哥也不过前些年替父王接待过那位下关王,从无什么结怨之说。”云星栋瞥一眼身侧女子,“此事恐怕得问二姊了。”
“孩儿也听说了一些谣言。”云曦启声,“传闻那太子护卫朱雄败于‘醉翁九步’,且死状与葛若东一般无二。如此看来,矛头便直指东汶,孩儿的嫌疑也无疑最重。”
“是了。但为父知道,你不是那般鲁莽之人。”云泓壹踱至女儿跟前,却又旋身看一圈三个孩儿,“所以今日一问,也是让你们留心手下之人,以免有人为报私仇,倒让你几个平白背了黑锅。”他转向云曦,“小曦,我记得葛若东的胞妹如今便跟在你身边?”
“父王明鉴。”云曦道,“葛若东的胞妹葛若西如今确是孩儿亲随,现正候在殿外。因此获知太子遇刺的谣言,孩儿便已细细查问,应当与她无干。”
云星栋喉底轻哼,显是不以为然。“葛氏兄妹跟在二姊身边也不过六年,此前一度是坊间表演杂耍的伎艺人,非但出身不明,还常年满东南游走,实在可疑。”他插言,“二姊还是留个心眼,莫要轻信于人才好。”
云曦并不搭话,单向汶王伛身。
“父王,当年征涞广开募兵之路,葛氏兄妹前来投军,便是孩儿亲笔批准。倘或此事当真与他兄妹二人有关,孩儿自然责无旁贷。”她道,“但葛若西跟随孩儿六年,既有军功在身,又一贯忠心耿耿;葛若东更是为消除贞皇疑虑,不惜牺牲性命挑衅太子护卫,足可证其忠心。”
她俯低头颅,拱手向前。
“孩儿以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已查问过此事,如若再为一些捕风捉影的缘故纠缠,便是寒了军士的心,于大计无益。”
云星栋默了声,云泓壹静立在前,思量许久方才开言。
“星栋之疑不无道理,小曦所言也甚识大体。”他说,“既如此,日后此事便不必再提。但小曦要多加留心。”
“是。”云曦沉声答应。
抬手扶她直起身,云泓壹拾上玉阶。
“无论刺杀太子的幕后指使是何人,其目的显然都是嫁祸东汶,不定还要乘两国开战,坐收渔翁之利。”他背起一只手道,“若是暗中多出这样的敌手,咱们可就要当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依孩儿之见,如今大贞国力衰微,放眼四族,能与之匹敌的也不过我汶国。”云星栋终于出声,“纵使真有这‘黄雀’,大抵也是在西北或西南,实为大贞内患罢了。”
云星翰轻嗽两下。“太渊河以北多为平原,西北骑兵强大,军中又是尹氏一家独大,两军相遇,我们未必能敌。”他哑着声道,“便是大贞内患,也仍须留心提防。”
云泓壹不置可否,默然坐下身,目光移向云曦。
“孩儿记得,尹家嫡支如今只剩下一个女儿,且嫁与了下关王世子。”云曦说。
“不错。”云泓壹这才开声,“下关王妃逝世后,为稳固西北势力,贞皇便安排下关王世子娶了那位尹家小姨。这桩婚事来得蹊跷,依贞皇的性子,原该令那尹家女给下关王续弦才是。”
他倚向御座冰凉的椅背。
“从前苏朔数度出使贞国,曾提醒本王要留心下关王的动向。可据探子来报,这些年下关王安分守己,除去在封地修建地宫一事,并无旁的动作。”他思索,“那回他来东南,我也曾亲见,更是未曾瞧出什么端倪。”
“父王是疑心,太子之死与那下关王有干系?”云星翰听出他言下之意。
“即便与下关王有涉,他也终究是个残废。”云星栋道,“说不定只是尹家手中的傀儡。”
一语方了,却听云曦开口:“师傅看人一向很准,若是着意提醒父王,定有他的理由。”
从眼角斜睨向她,云星栋皮笑肉不笑地翘起唇角。
“难得二姊也会夸赞苏家人。”
云曦回以一笑。
“实话实说罢了。”她道。
“好了,此事你们不必忧心,为父会再行详查。”阶上的云泓壹阻住话头,“老二留下,你两个都下去罢。”他拿起案头那本书册,略略一举,侍立一旁的领侍便俯身接过,小心送到阶底的轮椅跟前,弯身递上。
“听闻大王子前些日子在寻这两卷遗册,大王今日亲找出来了。”
云星翰微愣,接过书册,朝阶顶拱手。
“深谢父王记挂。”
云泓壹点一点头。
“身子要紧,好生保养。”
“是,孩儿记住了。”
一名年轻宫人上前,要推轮椅离开大殿,却见云星栋伸出一只手来,抓住那轮椅推杆。
“我来罢。”他撇转下巴,示意宫人让开。
宫人愕住身,看看他,又看看一旁领侍。
云星栋冷冷瞧他:“怎么,还怕我摔了大哥不成?”
宫人慌垂下头,正自手足无措,便听轮椅里的青年开了腔。
“那便劳烦三弟。”云星翰朝宫人略一收颌,“你下去罢,多谢。”
对方如获大赦,忙不迭退下。
一双大手抓上推杆,云星栋推轮椅转个向,走向正殿卸去门槛的侧门。
门帘挑起一角,寒风急灌入内。待那寒潮退去,云泓壹才再度走下玉阶,驻足云曦面前。
“这回辛苦你了。”他抬起右手,轻轻拍一拍女儿手背,“一路可有什么伤损?”
“多谢父王关怀,孩儿无恙。”
云泓壹于是转个身,领她往东室去。“既要假装带着贡物出城,又要避开大贞眼线绕道去湖石山剿匪。”他不紧不慢道,“这等重要的差事,为父也只放心你来办。”
“若非父王巧施计策在入江口脱身,又有一路随行的女兵紧密配合,此行也不会如此顺利。”云曦跟在后方,“孩儿不敢居功。”
东室点着沉香,金丝楠木打的书架高耸入顶,或倚墙稳立,或成排齐设,四方只余出两人宽的过道,一层厚木地板悬架地砖上方,隔开冷气与潮气。云泓壹领女儿走近底里的书案,坐下身,向侍立在旁的领侍打个手势。
对方领命退开。屋内一时只剩父女二人,云泓壹陷进椅圈里,任侧窗明纸里透出的天光照亮脸庞,眉眼间现出几分疲色。他未及半百,这些年却操劳太过,两鬓早已生出丝丝缕缕的白发,齐齐整整梳进发髻,却更似光亮的白羽别饰鬓间。
“坐罢。”他对案前女儿道,“给你备了些茶点,尽是你爱吃的。”
太师椅前已摆设一张小桌,云曦甫一落座即嗅得一阵馥郁焦香,偏首只见那领侍去而复返,奉上一只茶盏和一提紫檀食盒,轻手轻脚揭开盒盖。
“二王女请用。”他低声说完,躬身而退。
盒中几枚温热的红豆饼码放整齐,旁置两只小碟,分别盛有腌黄瓜和酸豆角。云曦拿开盏盖,微红的茶水沁出姜香,面上浮一层炒得喷香的白芝麻粒,姜丝和黄豆沉在盏底,水波荡漾间时隐时现。她看罢一笑:“宫中饮食皆有定式,往前总要偷溜出宫,才吃得到这姜盐豆子芝麻茶。”
“如今你也立府了,不必如往前一般拘着。”云泓壹面上也现出笑影,“只是征战在外,难免要与军士同食共寝。这样的小食怕是也半年不曾沾过了罢?”
云曦端起茶盏,饮过那芝香扑鼻的热茶,口齿间溢满炒熟的黄豆醇香。“上回吃,还是去岁花灯节。”她感慨,“自幼便听母后训诫要节制饮食,纵使立了府,孩儿也不敢懈怠。”
“女孩儿家,贪嘴小性也是寻常。”云泓壹不甚过意,“你母后是看你幼时太过贪顽,才待你如此严苛。”
“严苛有严苛的好处,”云曦却笑道,“孩儿皮实,受得住。”
云泓壹轻笑:“你一贯是懂事的。”
他也捞过案头的兔毫盏,饮一口茶水,才徐徐开口:“想定了,还是要带上那五千女兵?她们都是新兵,且是女子。南境虽不如北方严寒,这些年却也异象频频,冬日里不乏暴雪,于女兵而言到底不利。何况便是不考虑这些,你手底男女两兵混杂,难免要多些冲突,调停起来又是一桩难事。”
“这五千女兵曾在征涞之时立功,近几年也勤修内功,每一个都经孩儿亲自简拔,纪律和实力样样不输精兵。孩儿以为,严冬于她们而言不成问题。”云曦回道,“况且孩儿也喜欢挑战。乘此良机磨砺一番,才不枉父王悉心栽培。”
云泓壹忍俊不禁,摇摇脑袋道:“你便一味口甜罢。方才听你说甚么不敢居功,为父便猜到你的意思。”说毕,他长叹一声,稍稍敛容,“你心中有数,也好。为父信你定能排除万难。”
云曦放下茶盏,立身行礼。
“多谢父王成全。”
右手微微一摆,云泓壹示意她坐下。
“南边十国兵力不足为惧,逐一攻破不过时间问题。让你和老三兵分两路,便是为防他们联合兵力,横生枝节。”他交代,“同为东岁人,他们是政敌,并非仇敌。你是南线总指挥,切记,能和谈便不必动武,以免徒增内耗。”
“孩儿记下了,定不辱使命。”
云泓壹若有所思地颔首。“你的性子我放心,只是老三急躁好斗,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因此我会下一道明旨,除非敌方率先出兵,一切和谈条件须得急递与你,一旦经你首肯,便不得开战。”他道,“如今除去小七和小八,你兄妹几个皆已成年。如若对方提出联姻,你自斟酌裁定,不必再转禀与为父,免得耽搁太久,再生变数。”
“是,孩儿明白。”
见女儿答得干脆,云泓壹手端茶盏起身,绕出书案走近前。
云曦见状迎起身来,却见他摆摆手道:“坐,接着吃。”
说毕,他径自坐上侧旁另一张太师椅。云曦这才重新落座,拾起食盒里的象牙箸,拣几颗豆角不慌不忙送入口中。
“那几个小的为父不担心,只是你们三人的婚事不可轻定。为父想过了,出征前先为你们指婚,待大业既成,再行过礼。”她听见父亲的声音,“老大和老三的婚事是一早看定的,惟有你夫婿的人选,我与你母后都以为应当先问过你的意思。”
那兔毫盏轻轻落在桌角。
“你如今也大了,可是已有心仪之人?”
云曦望着那碟酸豆角,微扬唇角。
“这些年孩儿忙于军务,倒顾不上这头。”她答,“但听父王口气,想必是已有属意之人的。”
云泓壹笑起来。
“还是瞒不过你啊。”他叹道,“这人你熟悉,是苏朔。”
云曦笑意不改,口里似专心致志嚼着豆角,半晌才咽下去,不痛不痒道:
“竟是师傅。”
“我记得你六岁那年,他便已破格擢升为少傅,接替告老还乡的郭师傅,入尚书房授学。那时他也不过十八岁,确是年少有为。”云泓壹轻叩盏壁,“虽为文官,又年长你一些,却是难得的人才,且品貌一流,尚未婚配。细究下来,倒也可堪匹配。”
云曦搁下象箸。
“若孩儿没记错,师傅原出身苏家旁支,并非嫡系之子。”
“是了。”云泓壹道,“苏家本是书香门第,可惜子侄不孝,族中书院日渐凋敝,三代以内也就出了他这么一个英才。偏他又双亲早亡,族内长辈见他才智出众,便做主将他记作嫡支子弟,自幼养在大房屋里,名分上与嫡出也无甚分别。”
“孩儿倒不在乎出身名分。”云曦捧起自己那盏豆子芝麻茶,“只是琼妃娘娘也是苏家嫡支所出,要计较起来,孩儿该随三弟称呼师傅一声‘表叔’才是。这样的关系……不知将来会否让外人议论。”
云泓壹摇首而笑。“辈分上叫一声‘表叔’,却并非当真有亲。何况王室赐婚名正言顺,纵是外间有些议论,也不必放在心上。”他说,“他年纪轻轻,有如此才干实在难得,人又性情温厚,加之双亲亡故,你嫁过去也不必侍候亲长。为父思来想去,确是再好不过了。”
慢慢抿一口咸香的茶水,云曦生咽下坚硬的豆粒。
“师傅有如此才干,又已记在嫡支名下,想必是不会入赘王室了。”
“入赘的确不妥,但你是云家女,有官衔军功在身,又有自己的府邸,自不必住进苏家。”云泓壹对答坦然,好似早有预料,“到时为父会再赐你们一座宅子,在哪儿安家都随你心意。”
掌中茶盏落回桌面,云曦微笑,手背触上一旁的红豆饼,酥皮已然冷透。
“只要是为汶国,孩儿无甚异议。”她道。
眼角堆出笑纹,云泓壹面上浮出满意的神色。
“为父知道,你是个以大局为重的。”
他斜过身子,大掌稳稳拍上她手背。
低微的交谈声爬进窗缝,振动纤薄透亮的窗纸,隐隐约约传至檐外。李明念候立于丹墀阶下的大坪,无所事事听着东室里传出的人语,不时见阶顶探出一个脑袋,是跟在云曦身边的女兵回头张看。
宫规森严,王女随从须得侍立殿外,李明念这等身份却只能远远伫候,抬目是太和殿堪堪半露的庑殿顶,低眉是阶底一排披甲挎刀的侍卫,左看右看,光秃秃的墙头甚至见不着一只活禽,沉闷无趣得很。李明念等得百无聊赖,忽闻殿内谈话已毕,云曦那轻稳的步响也移向正殿,才稍稍动一动脖颈,环顾身周。
西面园林人走景易,置身其中便一眼望不到底,这东面的布置却一目了然,高墙圈起四四方方的大院,当中垒起高阶,庞大的殿宇坐落在上,幢幢粉墙黛瓦、年久失修,瞧着灰扑扑一片,远不如阳陵皇城气派。
随意拣出个人来都满身金银,怎的宫殿却这样寒碜?李明念百思不解。
“二王女。”阶上响起那女兵的话音。
李明念转回脸,听云曦紧接着开口:“大哥和三弟都走了?”
“是,也不曾多说什么。”
云曦再未应声,下一刻便伴着履响现身梯顶,足下生风般走下阶来。
“李姑娘久等了。”她眼尾带笑,越过阶底那排侍卫停步李明念跟前,侧身让出背后那女兵道:“还未及引见,这位是飞虎营营长,也是我的亲随,葛若西。”
“李姑娘。”葛若西连忙抱拳。
李明念还个礼,不知营长是何职位,索性不开口。
“殿前不便久留,先去校场罢。”云曦转视亲随,“若西,我带李姑娘慢慢转出去,你再去备一匹马,在宫门前等我们。”
“是。”葛若西领命,向李明念点个头,只身离开。
出了太和门,再绕过两重殿宇,通往宫门的便是一条笔直大道。李明念跟在云曦身后,跨出最后两张青漆金钉的门扇,目光越过百丈长的前庭,远远望见那掘出五个巨大拱洞的承天门。
主道宽阔,遍地雪水半融,皂靴践过的痕迹斑驳难辨。东西两侧白墙耸立,约莫每二十丈便开出两道对门,各有拄枪军士把守门前。李明念经过头一对门洞,偏首左望,墙后竟又是一方院落,正屋挤着两间耳房,积雪压住青黑的瓦顶,檐下满结冰挂,如同野兽垂涎的獠牙,要咬住那舌头一般的鲜红门帘。
“两边尽是各部的议事馆,也有书房。”走在前方的云曦启口,“除去内阁和尚书房紧挨着太和殿,余下大臣都在这外院公干。”
李明念已数出院中人息。
“遇上外敌攻入,也是这些大臣挡在前头?”她问。
门前两名守卫瞪过来,那靛蓝衣衫的姑娘却朗声大笑。
“我汶国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真有那一天,他们也挡得住。”她回答。
南向掀起一股凛凛寒风,冲过承天门的门洞,迎面扑涌不住。云曦慢下脚步,好似不敌那风力,低头拉起裘衣毛茸茸的帽边,直到与李明念并肩,方才悄悄偏转过脸,冲她一笑。
“刚才人多,我又来迟一步,便装了回相,只当不知你是谁。”云曦逆着风道,“前些日子表姊来信,说到李姑娘要来东汶,叮嘱我多加照应。我还当你与李阁主一道,不想竟在观绮楼见着,实在始料未及。”
“表姊?”李明念挑眉。
对方侧看她一眼,黄玉耳坠摆荡脸旁,有如几片小小的银杏叶乘风飘飞。
“还未及与你说清。”她压低喉音,“在东汶王族,无论女子入门还是男子入赘,皆须随云姓。我母后是云千容,本名金千容,是金家嫡支的女儿。金晗伶便是我表姊。”
脚下一顿,李明念睁大眼。
“晗伶姐与东汶王室有亲?”
那双帽檐下的狐狸眼弯起来。
“表姊一向不事张扬,想来是未曾向你提过了。”
李明念默下来,记起自己留给金晗伶的书信。原来她一早便知此事?
“东汶王族竟还有改姓的规矩。”她心不在焉应声,“我爹娘也同姓,那也是因为两人本就同族。”
“王公贵族,规矩自然多些。”云曦道,“如今金李两家已定亲,我二人也算亲戚。我与你同岁,十月生人,却不知孰长孰幼?”
“我是二月生的。”
“竟是你长我数月。”她端出为难之色,“原想唤你阿念,这样一来还得叫声姊姊了。”
李明念斜觑过去,从那张脸上瞧不出真意。
“乡下粗人,不在乎甚么长幼。”她脸不红气不喘道,“二王女随意便是。”
“那便还是叫阿念罢。”对方欣然答应,随即又放低声线:“王室规矩繁琐,往后若无旁人在,你也可唤我本名。人前还得烦你叫我二王女了。”
当真让直呼其名?李明念狐疑。
“为何你们都讲究这个?”她问。
“讲究什么?”
“礼仪。”李明念道,“往前我去过阳陵,那里也与你们一般,越是深宫大院里,越讲究礼仪。城外庄子里的平民却没这些个规矩,对东家的孩子也照样大呼小叫。”
凛风呼呼作响,身旁人松开兜帽,望去远处的承天门。
“礼仪吗,依我之见便是为彰显与众不同。”她答,“这‘众’既指人族以外的众生,亦指那些与野兽无异的蛮人。”
李明念暗自撇嘴。
“你以为人族与外族不同么?”
“这可不好说。要说无异,天地广大,灾异面前人与外族皆为刍狗;可要说有异,**似又花样百出,寻常外族究竟是比不得的。”云曦却笑道,“大约也正因**难止,为使万民安生,心甘情愿同守一套规矩,便有人想出这礼仪来。因而越要使人信服,宣扬这礼仪之人便越须谨遵礼仪,否则人人皆知它不过一戳即破的谎言,这好容易立起的规矩便要塌了。”
虽是歪理,倒也实诚。李明念轻哼。
“我看却不必费心遮掩。”她口里道,“一朝打起仗来,所有谎话都做不得数了。”
云曦朗笑。“你这人果真见地不凡。”她说,“是了,战争野蛮,原便是与礼仪最不相称的。可惜了,凡挑起战事的大多忙于争权夺利,那里又顾得上矫饰。”
“你们汶国便即刻要开战。”李明念状似无意道,“所以你也是这样的人么?”
“我吗?”身旁人眼弯如月,“我从不标榜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省得费心遮掩却又遮掩不及,倒手慌脚乱,白忙活一场。”
低眉对上她视线,李明念见她兜帽臌胀、袍袖翻飞,不由觉出风浪涌过鞋底,虽则逆势,竟也轻盈。
“我知了。”她道,“你才是最狡猾的。”
云曦回敬一个坦荡的眼光。
“承你吉言,”她说,“最狡猾的自当笑到最后。”
二人相视而笑。
西墙最末一张门洞里步响拖沓,挪出一节细小的人影。李明念望过去,一个头戴官帽的女子停步拱门前,似正眯缝着眼朝她们辨看,朱红官袍外裹一领聊胜于无的单薄外衫,寒风中袖手缩颈,显是冻得不轻。
云曦也注意到那女子,手一抬,阻住李明念步伐,等待对方快步赶来。
那人身长不足五尺,疾风一刮,宽大的官袍底下便现出骨架般的肢干,帽沿压在高高的额角,露出一张权腮的瘦脸,还有左颊上墨刺的“奴”字。她肤色如土,面目倒还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唇薄鼻直,三白眼睫黑如墨,双眉却疏似轻烟,额心一竖寸长肉疤,将当中一枚红豆大的胭脂痣劈作两瓣。认出那粉疤原为刀伤,李明念不觉多瞧几眼,却见对方目不斜视,微吐着气趱上前,从袖管里抖出手来,向云曦作揖道:“见过二王女。”
“阿蝉来了。”云曦笑答,回头告诉李明念:“这位是司天台新任中官灵台郎,俞蝉。”说毕,又转头替俞蝉引见道:“阿蝉,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玄盾阁门人李明念。”
陌生的官职穿耳而过,李明念不识敬称,照旧抱一抱拳便了。
对方神色冷淡,却也恭恭敬敬行个礼:“幸会。”
“阿蝉也是我的随营天师,这回会与我们一道同出征。”云曦道,“近来我在同她学些命相之术,每天夜里须得去司天台观星。”
“卑职正是为此而来。”那俞蝉垂着眼开口,“二王女刚刚回宫,又逢今夜宫中设宴,不知可还得空前去司天台。”
“虽是宫宴,也不好误了课业。我会准时过去。”云曦含笑看向李明念,“阿念可要同去?阿蝉熟通天文历法,讲学也很是趣味。”
“罢了,我见字便晕。”李明念道。
那五尺小蝉翻了下眼睛。一个转瞬的工夫,李明念高出她许多,却瞧得清楚。
“那好,我还是老时辰过去。”云曦好似浑然不觉,只又对俞蝉道:“这种小事,下回令人传话便是。你如今已是官身,不必亲跑一趟。”
“还是亲向二王女确认为好。”俞蝉面不改色,退身朝两人施过礼,便重新裹紧外衫,回向来时那张门洞。
目送她背影穿过半幅前庭,李明念嘴角微撇。
“怎么了?”云曦觉察她目光。
“她是奴籍,还是女人。”李明念道,“这样的人,在你们这里能当官?”
“人界贱民统归大贞管辖,依籍簿来看,阿蝉确未脱籍,在我朝也是头一位奴籍官员。可若是这一仗胜了,于她而言便再无贱籍之说。”云曦领她继续前行,“这是阿蝉凭本事争来的,不过她却不是汶国头一位女官。”
李明念瞥向她胸前那串海蓝宝珠。适才候在太和殿前,她曾见四名官员离开,各个红袍皂靴,脖子上都挂一串珠子,虽非海蓝宝石,形制却与她这串相类。那嚣张的三王子格外高看她一眼,大约原因便在此。
“灵台郎是什么官职?”李明念问。
“便是司天台五位主事之一。”云曦道,“东南各国皆有司天台,大多兼备春、夏、秋、冬、中五位主事,合称五官灵台郎。位阶不高,在族中却很受敬重。”
承天门近在眼前,她两个自东侧门而出,行经守门的军士跟前,那禁卫兵领头着意赶上前,对云曦施礼道好。她回个礼,脚步却不停,一径带李明念拐去门侧——葛若西已候在墙边,牵住三匹高大的套鞍马,冲两人招一招手。
李明念眼望她那身铁甲道:“中镇人的皇宫也有女官,却不似你们这里,手中还握着职权。”
“我知道,中镇族女官便是指的后宫嫔妃。”云曦语声平静,“利朝时候,人界还是东岁族话事,朝中半数重臣都是女官,也曾出过几任女皇。是以东南各小国也延续这一传统,直到中镇人建立贞朝,全境称臣纳贡,女官才越来越少。如今整个汶国……包括阿蝉在内,文官里也只三位女官。”
眼看两人走到跟前,葛若西唱个喏,轻轻拽近那匹单独牵住的白马,递出缰绳给云曦。
李明念无声冷哼。
“尽教中镇族风气熏坏了脑子。”她道。
云曦一手接过缰绳,拉住马嚼子淡笑。
“也不尽是中镇人之过。”她说,“于何人有利,必为何人所用。此乃天下共理。”
李明念不置一词,拽紧葛若西递来的缰绳,扶稳腰侧横刀,跃身跨上马背。
“你那刀很是精巧。”云曦顺势而观,“模样虽素些,瞧着却是上等兵器,难得一见。”
右手还按在刀柄间,李明念摩挲柄底那圈竹叶银纹。
“晗伶姐打的。”
“表姊的出师之作?”见她点一点头,云曦解颐,“那便难怪了。好兵器都有名字,你的刀叫什么?”
“一把刀。”
“什么?”葛若西在旁一愣。
“它叫‘一把刀’。”李明念重复。
对方呆立马下,倒是云曦一省,大笑起来。
“有趣,实在有趣!”她慨叹。
李明念拉上缰绳,目光扫过她腰侧。
“你使剑。”她道,“也是金家打的剑罢?”
“不错。”云曦拨开裘衣襟口,露出腰间那截银亮的剑柄,“它叫‘鸣霄’,是把好剑,却不是我惯用的兵器。”
“你惯用什么?”
云曦但笑不答,只将衣摆一掀,足蹬马镫,翻上马背。
-
咻。
箭矢离弦而出,疾冲向孤立三里地外的圆靶,转瞬即听一声裂响,径直穿靶而过。
“好准头。”李明念叼着玉兰饼道。
她盘坐木搭的擂台边,膝旁摆开几只食盒,琳琅满目的糕饼小食已空去一半。云曦站在五步之外,垂下手中长弓,看那木靶一侧的女兵跑近前检看,不一会儿便朝擂台高呼:“靶心!又是靶心!”
数百名女兵围挤台下,各个伸长脖子屏息以待,听罢顿时跳将起来,连连鼓掌叫好。李明念咬住半边饼块,也跟着拍一拍手。军中善射者百步穿杨,纵是弓阁门人也大多箭不过千步,且经眼下这等大风吹卷,多少要失了准头。有云曦一般实力的,却是鲜见。
“可惜射程有限。”云曦侧过身,将那长弓交与近旁女兵,又冲台下的葛若西打个手势,“抬上来罢。”
对方高声一应,掉头挤出人丛,奔向演武场东侧的兵器库。
这片场地坐落王城西侧,南邻高良郡,北接太渊河支流,西面一线山岭为屏,射场便划在一斜陡坡下方,坡间层层设靶,愈往高处,靶上的箭孔便愈稀。李明念循着云曦射穿的靶子上看,丈量一番最顶层的距离,又偏脸东望。兵器库前清出一块三十丈见方的空坪,两千军士正列作四个方阵,人手一杆长枪,连呼带喝地操练。
五个营,两千五百新兵,尽是女子。她记得大贞军中鲜有女人,这场面倒是稀罕。
一串履响近前,是云曦坐到她身侧,从食盒里拣出一块红豆饼。“听闻在西北军中,叶闻沙自认箭术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她一口咬下半张饼道,“前些年他曾去西南平乱,你可曾见过?”
李明念觑向她鼓鼓囊囊的腮帮。来时路上买了这许多糕点,她看云曦在市肆走得轻车熟路,还当是她自个儿嘴馋,不想竟生生忍到眼下才碰。“在不容谷见过一回。”李明念记起山谷高阜上的老者,“那老头儿箭术确是惊人,大约内力深厚,隔着六七里也能将人射伤。”
大口吃下另一半饼,云曦思索着颔首,眼神寻向坡顶的箭靶:“六七里么……得从这里射中最高那支靶子。它树在那六年,还不曾中过箭。”她慢悠悠咽下食物,“看来传言不虚,我要勤加操练才是。”
兵器库门前现出葛若西身影,小巧的身躯似乎肩扛什么庞然大物,匆匆望擂台赶来。
“嗬,好大的弓。”李明念认出那东西,看葛若西一路急奔近前,呼喝着令台下女兵们让出一条路,径登上擂台。
咚一声重响,那巨弓稳竖在旁,葛若西两手扶住弓臂,气喘吁吁拿胳膊肘揩汗。
“二王女……抬来了。”
云曦起身上前,握上碗口粗的弓臂。李明念这才瞧清,那巨弓与自己身量一般,弓梢竟生生高出云曦一大截。忙将剩下的玉兰饼塞进口里,李明念倾过身,捏一捏紧实的弓弦。
“挺结实,寻常人怕是拉不动。”她含混道。
“好巧,赠弓之人也说过这样的话。”云曦笑着回头,“你可拉得动?”
李明念吞下口中食物。
“可。”她道,“只是遇上实战,也决计不会带上这样的笨物。”
云曦一笑。“此乃‘射日弓’,原是始帝燕行的兵器。”手中巨弓一举,她轻易将它横过身来,“不错,太过笨重,反倒无甚用处。所以我寻来能工巧匠,特制了几批新箭。”
又一阵杂沓的脚步,是两名女兵斜抬着箭筒上台,小心翼翼搁放云曦脚边。那箭筒宽约两尺,内中铁箭根根长逾五尺,沉甸甸的箭头足有拳头大小。
葛若西抽出一支铁箭递上前。
冰凉的箭杆在掌中打个转,云曦横举长弓,搭箭弓臂之间,右肘一回,挽弓如满月。
“我喜欢有的放矢。”她望定坡上残靶,箭头却指向更高一层的靶心,“相较近战,也更偏好远远站着,却能够一发而中。”
嗡。弓弦急振,铁箭呼啸而出,但听轰隆巨响,那箭靶当中迸开一团火光,登时炸得碎石飞溅,烟尘膨升。
台下一片激动的喝彩,兵器库那头的方阵也稀稀落落停下操练,回头望坡上张望。
“竟还能炸开。”李明念称叹,手搭凉棚望进那团尘灰,“这怕是有五里了。”
“寻常火炮望尘莫及。”葛若西笔直地站在箭筒旁,难掩骄傲,“且二王女射艺精湛,准头也极好。十二岁时她随大王巡营,便在军中的骑射大比一举夺魁——那会儿王城里谁人不知二王女的名号,连我们这等外来的平民也曾有耳闻。”
云曦竖转巨弓,稳拄在地。“这话往常还可说来唬人,在阿念面前却是班门弄斧了。”她笑道,“她可是玄盾阁长大的门人,十八般兵器样样熟通,又专精内修,实战中可远比王室这些花架子强。”
她声调不高,却让底下喧闹声渐收,数百双眼睛陆续望向同一个地方。
葛若西面颊飞红,也看去身畔:李明念还盘腿坐在台边,松鼠般鼓起两腮,细细咀嚼满口的梅花糕。
“当真么?”葛若西轻声问。
话音才落,擂台底下便有大胆的探出脑袋道:“既如此,李姑娘可能演练一次,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是啊,让我们看看罢!”马上有人应和。
“一次——就一次!”
台下吵吵嚷嚷,云曦回转身子,笑看一旁的事主。
“如何?”
李明念不答,拍去满手酥皮渣屑,轻轻跳将起来,顺势从箭筒里拈出一支铁箭,左手往弓臂上一抓,朝着坡顶箭靶猛地挽开弓弦。这一连串动作太快,台下人不及看清,只听一道啸鸣赫然掠过头顶,后方旋即炸开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伴一串隆隆滚石声倾泻而下。
众人俱惊,无不扭头后望,却见山头尘溅石迸,一篷灰烟缓缓胀大,哪里还有箭靶的影子?
“你这箭确也好使。”李明念放低射日弓,随手递向身旁,“就是太耗靶子。”
演武场鸦雀无声,云曦也定在原处,半晌才慢慢展臂,将那巨弓接握在手。
“……哈。”她轻笑,“竟比我料的还要厉害。”
侧旁一阵掌声骤响,台下女兵们醒过神,循声东盼,恰见一名护卫打扮的男子推着轮椅走近,椅中披裘戴帽的青年面色苍白,身躯却坐得端正,怀里置一团锦衣包的手炉,双臂曲抬胸前,正自拊掌微笑。“不愧为阁主独女。”他在猎猎风响中扬声,“果真如二妹所料,比我们这些王室子弟要强上许多。”
擂台上的云曦横负长弓,口里唤道:“大哥。”
葛若西连忙挺直身子,举起右臂朝台下用力一招,领众女兵行礼。
“见过大王子。”
李明念也欠一欠身,看女兵们自觉退往两旁,好让护卫将人送至台前。
“原要去庄上走走,听见这里热闹,我便顺道来看看。”云星翰笑顾身周,“各位不必拘束,权当我不在便是。”
底下人面面相觑,一个个合紧了嘴,尽不敢做声。
擂台上的云曦却乐得自在,转个身面向众人。“大家可瞧清楚了?”她抬高声调,“李姑娘惯使的兵器是刀,却不仅臂力远胜于我,眼力更强上许多。这便是内修的好处——哪怕只是炼气,力气与五感都绝非常人能比。”
她巡视台下一张张迟疑的脸孔。
“现下可还有人不愿内修?”
众人转眄四周,好似拿不定主意,只得目询旁人。
“可是……从前也只有精兵须得内修。”有人犹豫出声,“我们这种才投军的半吊子,当真也能学么?”
云曦不忙回答,顾自转看身旁人。
“阿念,你说呢?”
李明念回视过去,已琢磨出对方用意。“内修自是越早入门越好,但各人天赋不同,晚修也未必就比早修差。”她平静道,“譬如在玄盾阁,也不是每个门人都与我一般强。”
女兵们闻言一振,俱各凑聚起脑袋,叽叽咕咕议论开来。
“你倒是不谦虚。”云曦观察众人神色,悄声对身旁人道。
李明念毫不过心:“实话实说,谦虚甚么。”
台下的人丛里有人举起胳膊。
“那……若是没甚么天赋呢?”
李明念挑高眉梢。
“没天赋,不是更该趁早入门?”
嗡嗡人声忽止,女兵们互换目光,似有所悟。
云曦乘隙挪近一步,背起手贴近李明念耳旁。“你可愿教她们一些引气的法子?”她低声道,“东汶内修无非是参看前人残卷,里头语焉不详,于大多新兵而言很难参悟。玄盾阁注重内修,长老们所授之法想必更管用些。”
李明念不置可否,只转而道:“我这内修法子也不是阁内长老教的。
“难不成是阁主亲自传授?”云曦好奇。
“是一位守门的前辈亲授。”李明念道,“他原是璇玑山的山人,不读书,内修自也不靠书上那些法子。”
“这却更好。山人内修不拘甚么条条框框,一定更加实用。”云曦愈发满意,笑眯眯提议:“你若肯教,军马场的宝马任你挑一匹,如何?”
马?李明念肚里思索。一匹马值多少银子?
台前的云星翰原正凝神听她二人交谈,这会儿却忽然莞尔。
“小曦也是大方了,”他开言,“军马场可都是良马,一匹成马便值二十金,够打十几只新镯子的。”
话锋冲着云曦而来,当先眼目一亮的却是李明念。
“我教。”她冲口应下,扭头去看财主:“何时开始?”
云曦笑出声来,爽快道:“好,那便说定了!”她扫视台下,见前排几名军士正一个劲朝自己挤眼睛,“眼下不急,我的兵还从未见过玄盾阁门人,对你很是好奇,大约有许多要问。你可愿先给她们解解惑?”
还有什么可解惑的?李明念奇怪,忽觉周围安静下来,斜眼一觑,底下的女兵们竟齐刷刷瞧过来,各个眼亮若星。
她一顿,道:“无妨,问罢。”
众人一窝蜂冲上前,饿虎扑食般扒到台边。
“姑娘见过影卫面具罢?”有人急慌慌出声,“我听说当了影卫,便得一直戴着面具。那平日要如何吃喝?”
“影卫面具可以张嘴。”李明念回答。
“那,若是被人强摘下来露出真面目,会杀人灭口么?”另一个声音冒出来,“真杀了人,官府管不管呀?”
“除非自己摘下,否则会被面具内侧的毒液毁去容貌。”
“还有,还有——”
台下人丛挤得密不透风,叽叽喳喳的问话一声叠着一声,嚷得难以分辨。李明念还不及回答,便见摇晃的人墙里跳起一颗脑袋:“李姑娘,李姑娘!影卫整天跟着契主,要怎么拉撒?忍不住了又咋办,拉裤兜里么?”
“净问些有的没的!”在旁一人搡开那脑袋,也自高高蹬起身来:“李姑娘,影卫都是往哪儿藏的?我也想学学!不定战场还用得上呢!”
“修了内功便鲜少如厕,大可挑时候去。”李明念索性便先答她两个,“藏身之处是机密,不可外传。何况到了光秃秃的地界,也藏不住人。”
不料此话一出,底下嘈乱更胜,旁人见状纷纷效仿,原先拥挤的人墙里不时高高窜出几颗脑袋,仿佛恨不能攀上前方人的后背,竖直了身子招手,好让台上瞧见。
李明念不觉后撤半步。
往前在西南,平民待她大多唯恐避之不及,何曾有过这等阵仗?
擂台四周一时乱作一团,护卫早已推着轮椅避开,远远停在北侧,看挤挤攘攘的人群吵闹不住。耳旁风响猎猎,云星翰从风帽蜷紧的毛边里望出去,恰遇见台上那靛蓝衣衫的姑娘投来目光。她点地一纵,落身人丛之外,笑着走过来。
“阿念这会儿是忙不过来了,”她愉快道,“我陪大哥去水边走走?”
云星翰弯唇,将手一抬,身后的护卫便让出推杆,退向一旁。
“听你邀她一道来校场,便知你打的这个主意。”他笑看妹妹走近。
“还是大哥了解我。”云曦一笑,蹲到兄长跟前,扯开他襟口半松的系带。
“今日风大,大哥是特来校场瞧热闹的?”她问。
“许久未出来走走,想着再过两日你要出征,便过来看看。”云星翰道,看她重新将系带系紧,“方才你射的那一箭,我也瞧见了。那射日弓极沉,才领回来那年,军中竟无人能拉开。你如今却使得很好。”
“这要多谢大哥才是。”云曦又探一探手炉的温度,“若非当初大哥亲授箭术,我也没有如今的功力。”
云星翰失笑摇头。“是你内外兼修,长年累月勤学苦练,才有如今的技艺。”他说,“我还记得你初习武时总也静不下心,一味跑跑跳跳,要同三弟较量臂力。练习骑射更是无甚耐性,空有气力却没有准头,百箭之内中个三五回已是极限。”
云曦起身绕过轮椅。
“所以你便领我上猎山待了三天三夜,寻那蜂鸟锻炼眼力。”她带椅子转个向,慢慢踱向北面河堤,“最后蜂鸟是让我抓住了,却连累你大病半年。”
“是我连累你才对。”云星翰眼神黯淡下来,“这些本是为兄应做的。倘若我与你一般身子健全,原该教你更多。”
云曦置之一笑。“儿时贪顽,也不晓事,我时常羡慕你不必天不亮便去尚书房,还得每日在校场待上大半天,不完成母后定下的任务,便不许用饭。”她回忆,“若大哥当真与母后一样逮住我不放,不定我还会记恨上你。”
“这便又是我连累你了。”云星翰无奈而笑,“若非我能力不济,母后也不会待你如此严苛。”
“那也未必。”云曦却道,“依母后的性子,大约会待我二人一样严苛。那你我便是同病相怜了。”
兄妹俩笑起来,忽听背后一浪喧哗,便不约而同回望擂台:上十个女兵横七竖八摔跌台边,李明念自顾自后退一步,桩子般扎在圈外,独留旁边的葛若西挥舞双手,厉声将人驱赶下去。
“看父王的意思,李姑娘是要随你出征了。”云星翰看定台上那墨灰色的身影,“她有如此实力,定能护你周全。”
“还得看阿念如何选。”云曦收回目光,“我喜欢她的性子。有这般能耐,只用作护卫也是可惜。”
轮椅里的青年听罢回首。
“你是喜欢她的性子,还是喜欢她心思易猜?”
身后人低笑。
“自然都喜欢。”她答。
河堤边积雪未除,茫茫莹白挟住零星几簇枯绿,随斜坡倾向下方长河。两人停在坡顶,看河水徐淌,对岸水面上裸露出一大截杂着碎石的泥土。冬季的太渊河流速减缓,这条支流也随之下沉,雪天里水声潺潺,浑不似数月后的汛期,一味奔腾汹涌。
“父王今日留你说话,可是要赐婚与你?”云星翰启口。
凛风摩擦耳侧,云曦低垂眼睫,没有答话。
“是师傅。”椅中青年却冷不防自答,“他想给你和师傅指婚,是不是?”
“大哥已听母后说过了?”云曦反过来问道。
“我猜的。”云星翰眼望河面,“汶贞交战在即,将来局势一定,储位之争早晚要摆上台面。父王留我和母后守城,也要提防我们母子联合金家夺位,便势必得想法子安抚。他知道,若我当上太子,母后与金家自然无甚怨言;而若三弟当上太子,苏朔必得重用,令你与他结亲,便是保了你,也保了母后与金家的利益。这是再好不过的安排。”
“大哥当真是了解父王。”云曦的语气不显喜怒,“既然你猜得到,师傅想必也心中有数。这些年他一直未娶,不定也是苏家示意,要为这一日做打算。”
云星翰摇首。“师傅虽是苏家人,却也是难得的纯臣,为人孚尹明达,未必会掺和其中。”他道,“我只担心……”
他止住话音,缓慢摘下头顶风帽,回头直视她双目。
“小曦,你可喜欢他?”
面上浮出笑影,云曦回视过去。
“大哥这话却问得直,也不怕我一个女儿家害臊。”
“莫顽笑。”云星翰蹙额道,“你可心仪他?”
身后人似乎想了一想,稍敛笑意。
“师傅是真君子,我敬重他,待他却无甚儿女之情。”她道。
云星翰目不转睛瞧着她,确信话里没有顽笑,才终于移开目光。
“你说他一直未娶是为苏家打算,我看却未必。”他道,“或许从前是如此,但你前些年征涞凯旋之后,我便一直疑心他对你有情。”
云曦复又一笑。
“这种心思也不写在脸上,大哥又如何得知?”
云星翰再度看向她。
“你当真瞧不出来?”
云曦答得坦荡:“大哥知道,我一向专心武事,鲜少有功夫琢磨这些。”
默看她许久,云星翰转回头去,任刺骨的寒风拍打脸侧,冷意随呼吸灌入腔里,冻得脏腑隐隐裂痛。“他是个良人,若无两家恩怨,这本该是一桩好姻缘。是我又连累了你。”他远眺对岸荒地,“无论他作何想,你没有这心思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握在推杆的双手一松,云曦走到轮椅侧边,蹲下身,替他戴上风帽。
“大哥,万事总是利弊共存,福祸相依。你常说连累我,却不知正因母亲严苛,我才有如今的本事和决断。这也是我最看重的东西。”她告诉他,“而母亲待你关怀备至,捧着怕碎了,含着怕化了,这样的关爱我从来不曾得到。可我不愿一世盯住自己没有的,因为我知道,各人命数不齐,只有拿住手里的筹码,才能走得更远,得到更多。大哥聪慧,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
拢紧他裘衣的襟口,云曦冲他展颜。
“所以不必想太多。放宽心,养好身子才最要紧。”
云星翰舒展眉眼,伸出手,将她额侧碎发别至耳后。
“不知不觉,你也长这样大了。”他道。
擂台边嘈杂渐息时,满天阴云里又飘下絮雪。
东面方阵仍自冒雪操练,环绕台前的新兵也耸肩跺脚活动起来,在副营的指挥下迅速列队。
李明念好容易从人堆里脱身,见葛若西忙于整顿队伍,便独自打量身周。擂台南面的避风处搭着一顶窝棚,三面尽挂有挡风的毛毡,当中围一炉炭火,几条长凳圈摆在旁。十余名女兵挤坐凳上,大多身裹大氅蜷作一团,口里呼出阵阵白气,衬得无甚血色的脸愈显苍白。
耳畔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是一名女兵踏雪小跑,一手提一只木桶赶近前。
“糖水来了——”她嚷嚷着钻进棚里,“快,自个儿拿碗,趁热喝!”
炉边女兵们这才动起来,七手八脚接过一只木桶,从内里掏出陶碗。
李明念瞧上几眼,转而望进北面飞雪,寻向亮晃晃的河堤。云曦犹立那处,背向卷过河面的劲风,目送护卫推着云星翰离开。
脚下一点,李明念纵至她身侧,一样望住那轮椅里的背影。风雪愈烈,他与那护卫却走得不快,迎面遇上作揖的军士,也一一颔首回礼。
“意外还是天生?”李明念问。
“是落马。”云曦淡答。
“他气息很弱。”李明念于是道,“若是修内功,这样的伤应当可以自愈。”
云曦摇摇头,领她望擂台踱去。“母后怀大哥时,正逢天狩六十四年的十国之战。”她道,“那年母后领兵,联合渝军征战十国。以寡敌众本是艰难,加之十国暗中挑拨,竟致渝国倒戈背刺,勾结涞国从后方围困,险些教王城陷落。母后一力支撑,从前线赶回王城救驾,期间多次险些小产,还致使胎儿移位难产,几近一尸两命。最后虽保住了母子性命,母后却落下一身旧疾,大哥更是先天不足,自幼体弱多病。”
瞥得不远处的葛若西跑过来,李明念兀自迈步,没有出声。
“听闻内修可养身,母亲便广纳方士入宫,教导大哥勤加修炼。但孕中亏损已伤了根本,再如何修内,大哥的身子也比寻常人虚弱许多。”她耳听云曦继续道,“三年前意外落马更是雪上加霜,他摔伤了脊髓,从此便再难行走了。”
“倒与大贞那个下关王相似。”李明念张口,“那人气息也弱得很,平地上多走两步都喘,怕是有神鬼护佑才活到如今这岁数。”
“你见过下关王?”云曦纳罕,“那可是大贞数一数二的美人。我出使大贞两回,却不曾有幸亲见。”
数一数二的美人?李明念回忆赵世辰那张温雅面孔。“论模样,你大哥是逊色些。”她得出结论,脑海里却又浮现出另一张脸,“不过他那儿子长得不算出挑。”
“下关王世子吗?”云曦接言,“前些年攻打渝国,我曾与他共事。瞧着是个寡言少语的。”
她顿了顿,突然朝李明念一看。
“这样一说……我倒忽然想起来。先前大哥说你面善,我也有同感,细一想,竟是与那赵明宇有几分相像。”
李明念拧眉:“我跟他长得像?”
身旁人未答,只略微侧向另一边。
“若西以为呢?”
堪堪追上两人脚步,葛若西正喘着气,从侧旁伸出脑袋,细瞧李明念面目。
“是有些像。”她认真道,“尤其眉眼那一块,与咱们东岁人很不一样。”
“不错。”云曦笑吟吟附和,“大约是都有南荧血统的缘故罢。”
难道当初觉得那小子面善,是因为这个?李明念将信将疑,目光移向天幕下交织的雪花。
“大约是罢。”她自语。
俞蝉终于也登场了!!!兴奋得满地乱跑。
刚到东汶,难免会有新人物出场,大家记不住没关系,随着剧情推进慢慢就知道谁是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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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天涯路(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