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榆,阿榆——”
身子摇晃一下,娄家祯从睡梦中惊醒,觉出胳膊上钳得紧,忙一骨碌翻起身,用力挣开。柴房里昏黑一片,他左右摸不着物件护身,却待喊叫,便见面前那团黑影扑将上来,急捂住他嘴巴道:“莫嚷——是我!”
听出阿杨的喉音,娄家祯扯开那只手,觑向敞开的柴门。檐下柱影东斜,如霜的月色铺洒满院,亮晃晃的,正吵人眼。他理顺呼吸,心还堵在喉眼里砰砰直跳。
“怎么了,庖房有事?”
阿杨连声叫“嘘”,在遍地干草间摸索一番,盘坐下来。
“悄声些。”他神神秘秘道,“你猜我方才听见什么了?”
娄家祯手一拂,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么夜了,我管你听见什么!”
他攮一攮草枕,又要睡下去。
阿杨拉住他:“太子——大贞的太子,死啦!”
“甚么太子?”
“便是皇帝的儿子!当今皇帝死了,就要当下一个皇帝的!”阿杨低声道,“听说是被东南一个小国的刺客暗杀,所以两国很快便要打仗了。北边儿正预备发甚么檄文昭告天下,府里好些人想辞了工,要去西北避祸呢。”
两手撑住草垫,娄家祯直起上身。
“东南的小国跟大贞打仗,碍着我们西南什么事?”
“我也想不明白。”阿杨又挪近些,“我是在东院茅房听了一耳朵,那味道实在是臭,我也憋不住,未及听清楚。”
娄家祯沉下脸。
“那还同我说什么?睡觉去!”
说毕,他倒头挨上草枕,侧卧身子给出个脑勺。阿杨忙去扒拉他。
“欸,你不是识得那玄盾阁阁主的女儿么?”他道,“你同她打听打听。”
“谁跟你说我识得什么阁主女儿了?”
“还装蒜!”阿杨一张瘦脸逼近前,“那回疫灾我便知道了——就那个李明念,还有时不时给你送东西的那小子,你们三个险些将院里的犯人给劫了,是不是?”
唾沫星子溅上脸颊,娄家祯一巴掌推开他的嘴。
“瞎说八道。”
阿杨凑上去,锲而不舍推晃他胳膊。
“你便打听打听,我们也好做准备呀。”
“做什么准备?难不成长工能走,你也能走?”
“走是走不成了,却好歹要心里有数么。”阿杨道,“不定到时还能寻机脱身呢!”
娄家祯烦不胜烦,见他纠缠不放,索性跳将起来。
“懒得同你说,我去茅厕。”
甩下这话,他拔腿溜出门槛,不顾身后压着嗓子的呼唤,径往月洞门外去。
四更方至,印府下人大多尚未醒转,东院各处俱已熄灯。娄家祯贴着游廊墙根前行,原要去最近的角院茅厕,经过偏院门前,却从沙沙树响中捕得一阵轻细的人语。他驻足,依稀认出掌厨的声音,思及方才阿杨之言,不由扶住门边,凝神侧耳。
“……打起来,府中定要削减人手。我同那管事的说……”
那话音时高时低,杂在一院风动里,难以听清。娄家祯略一踌躇,唯恐错过要紧处,终于轻手轻脚摸进院里。
正屋小灶半敞着门,内里黑洞洞无光,抹过北面拐角,底里紧挨北墙的便是柴房。他辨得门内没有人息,小心翼翼蹑过檐廊,转头朝院中一望,瞟过往日与同伴传递物件的狗洞,才从墙角探看出去。柴房不曾点灯,一角蟾光泻入敞开的门扇,映得掌厨身影走动其中,赤着白花花的上身,一面提高裤腰,一面絮絮叨叨低语。
“……等说定下来,你两个便不必担心了。”那话声连贯起来,“也同你爹说一声,白日里莫来寻我,有消息自会递与你们。”
屋里似有人轻声一应,待那掌厨手系衣带转开身,才现出墙脚下一条半坐的模糊人影。娄家祯瞧不真切,只得伸长了脖子,正待细辨,却见那人影一晃,赫然发出一道女声:“谁?”
娄家祯头顶一凉,仿佛霎时间落进水里,连忙缩到墙后。掌厨粗夯的步声跨上檐廊,停了一停,又往正房门前寻来。娄家祯情知不妙,回个身钻进正屋半敞的门缝,屏息藏到门后。那履响轻匆匆赶至墙角,似乎流连观望一阵,才踅回柴房。
“没瞧见人,”他听见掌厨道,“怕是那狸奴又进了院子,我去仓房看看。”
眼睛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娄家祯竖起耳朵。
“……好。”低微的女声飘入耳内。
背后泥墙冰冷,娄家祯干立漆黑门影中,听外间风摧林梢,掌厨拖沓的脚步经过门首。
那步响回荡廊下,踢踢踏踏,接连几日也不曾消散耳旁,却又倏尔一断。
“阿榆——”
震耳欲聋的呼喊闯破脑海,娄家祯醒过神,抬头即教午后高阳刺痛眼睛,连忙拿手一遮。“阿榆——阿榆!”左侧传来一连气急败坏的叫唤,他转过头去,视线穿过月洞门,恰见帮厨细长的身影伛在游廊里,脚边搁一只白布封口的木桶,一手撑住提杆,一手叉在腰间,白着脸呼哧喘气。
瞟得娄家祯看过来,帮厨甩起腰侧的手。
“聋了还是哑了?还要我喊几遍!帮忙!”
记起桶里是奴仆的吃食,娄家祯忙从柴房阶前爬起身,翻进廊下接手。
食物甫一送入庖房院中,檐廊里歇气的奴仆便一窝蜂抢上前,将馕饼分了干净。娄家祯只拣抢剩下的,待众人散去,方才拿出自己那块,坐到阶下慢慢撕作四份。长工不在,廊下人尽三三两两聚起来,咕咕唧唧咬耳朵。他如今耳根灵光,口中馕饼嚼得咯吱响,却也将那些耳语听得一清二楚。
“……往前一日还有两个馕,纵是这几年只发一个,也勉强够吃。”一道埋怨的话音响在廊角,“可这馕怎的还越做越小呢?怕是还不足去年一半的分量。”
“有你一口便不差了。”又一个声音道,“没听说么?朝廷又要打仗,很快还得向各地要银子。到时县府缺钱,这院里还不知有多少人要被发卖呢。”
“卖便卖罢,横竖在哪儿都是当奴隶,卖去北方不定还吃得更饱。”
“出过这院子么你?还吃得更饱呢,若真教卖去北方,一路风吹雪打,便是玄武神护着也不定有命撑到主家。”有人嘲讽,“便是真到了北边,那里的贵人可没个忌惮,只怕你都想不到自己什么死法。”
拌嘴声低下去,娄家祯也不再留神细听,揣住余下的馕块起身,忽觉衣摆一重,回头对上阿杨的眼睛。对方独坐阶顶,一双长腿踩住他背靠的石级,扯着他衣角不放。“又要去偏院罢?”他挤眉弄眼道。
娄家祯拽回衣摆。
“吃你的馕!”
他背过身便走向月门,只听阿杨在身后轻呼:
“你问问那小子呀——”
一座高大黑影拦挡门前,是那阿榕又闷不做声冒出来,递出半块馕饼。
娄家祯脚一住,看看他手中饼块,还不足半个巴掌大。
“不必了。”他推开那大手道,“如今粮食少,你自个儿留着吃罢。”
而后也不看那大块头脸色,绕过他便望西奔去。
西院回廊傍着莲池,荷叶间水荇摇曳,几片幽绿池面映出廊下穿行的人影,各个来去匆匆。娄家祯照旧猫到花窗底下,左右看看,拍去窗沿灰尘,将一块馕饼搁至洁净的角落,悄悄离开。他三步一回头,数度藏身探看,始终不见那熟悉的身影经过窗前,只得磨磨蹭蹭回到东院。
偏院寂寂无人,半人高的杂草掩住墙脚狗洞,迎着秋风瑟瑟抖动。娄家祯徘徊月洞门外,确信墙里没有人声,才左顾右盼一番,轻轻跨进院门。
一只手从门旁伸出来,一把揪住他衣领。
娄家祯骇一跳,扭头对上一双大大的蜜色眼睛,猛地止住挣挫。
“你……你怎的在这里?”
梧桐松开他,走到正屋阶前坐下,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娄家祯犹疑一会儿,伛身落座她身旁,盯住自己磨破的鞋尖。“我阿爹夜里睡的便是这个柴房。”身旁人总算开言,“你不知道么?”
“不曾听你说过。”娄家祯答得含糊,忽又转脸西看,仿佛能看透重重院墙,瞧清西院莲池旁的那条游廊。“多出来的馕饼我搁在回廊那儿,你瞧见了罢?”他道,“可莫教旁人拿了。”
“前两日的我都瞧见了。”梧桐说,“你怎么不露面?”
娄家祯圈住膝盖,挠痒般隔着粗糙的裤管摩挲膝侧。
“庖房里活儿多,我不好在一直等着,便只搁在那里。”他答,“横竖你也拿到了么。”
一阵无言。他不住揉搓裤管,从余光里留意身旁人,只觉她目不转睛凝看自己,好似非要瞧出什么不可。
“你看见了。”梧桐倏忽开口,“那晚便是你躲在正屋廊下。”
手上将裤管一攥,娄家祯冲口道:“什么正屋?”
“我也瞧见你了。”那姑娘却道,“你听见掌厨的声音,便进来瞧。是不是?”
她声色平淡,反倒让娄家祯哑了声。
梧桐不再看他,只抬起一条胳膊,送到他跟前。
“你闻到我身上的臭气了么?”
这才发觉她身上竟没有异味,娄家祯愣了下,四下寻看,也不见她常拎在手的粪桶。梧桐放下胳膊,捋一捋挽在肘间的袖管。
“开春的时候,阿爹有天给了我一袋皂角,令我好好洗个澡,晚上与他一道睡这院里的柴房。他说……柴房比茅房凉快。”她说,“他从未送过我东西。因着我身上臭,他从不来内院瞧我,遇上我也站得远远的,当做没瞧见。所以那天我很高兴,打了整整两桶水,用那皂角洗澡。然后我在柴房里等阿爹。我躺在干净的砖地上,那里净是柴香,还铺了一张草床。我想,我还从未睡过草床呢。”
她低着头,手捻单薄的袖口。
“可门开了,进来的却是掌厨。”
乍然听她说这样多的话,娄家祯呆住神,仿佛一时没能明白。
“……你爹骗你。”他捉紧胳膊肘,“他是与掌厨串通一气——”
“我知道。”梧桐打断他,“看到掌厨进来,我便知道了。”
娄家祯启开口,却没了声音。
“你干过那种事吗?”他听见梧桐问。
娄家祯摇一摇头。
“还小的时候,我便见阿爹干过。这院子还有许多人也干过。我知道,我也曾亲眼瞧见。阿爹说,我便是这样来的。”梧桐接着说,“男人干那种事,样子便像茅厕里的蛆。我每日都倒夜香、挑粪桶,我见过蛆,也见过蛆爬上我的胳膊,爬进我的衣裳。所以看着掌厨,我便想……这也算不得什么。它们都一样。
“可那夜掌厨离开之后,我哭起来。我不知我做甚要哭,阿爹也不知道。他走进来,坐到那张草床的床尾。他问我,你哭什么?你早晚要干这事,与其便宜了旁人,倒不如讨好掌厨,至少他能多与我们两张馕饼。”
她一笑,“阿爹还以为,我同你也干过那种事呢。”
娄家祯抠住胳膊,说不出话来。
“我还是哭个不停,阿爹便冲我发火。他说这事与挑粪也没甚么分别,为了养活我,他已经挑粪大半辈子……难道我就不能张张腿回报他么?”梧桐道,“那时候我想,我也挑粪的,如今我比他挑得还多呢。难道他当年为了养活我,除了挑粪,也张过腿么?”
那双蜜色眼睛望去檐外,盯住院中摇摆的丛草出神。
“然后我又想,听闻有些富贵人家也是喜欢男孩的。若阿爹生得好看,像我一般被掌厨瞧上,他也会愿意么?”她好像在问身旁人,又像在自语,“我不知道。这院子里没有男人喜欢男人,也没人瞧上阿爹。便是他说他愿意,我也只能相信。”
廊下冷风掠过颈后,娄家祯打个寒噤,拉紧领口。身旁人却如同不知寒热,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声音里也不现喜怒。
“那天起,掌厨每日都多给阿爹两张馕饼。阿爹分给我半张,余下的都进了他肚子里。我说这不公平,我要一张饼。阿爹却说半张已足够我填饱肚子,何况你还时常偷分我一些。我便又求掌厨,求他将我那张馕饼给我,不要给阿爹。掌厨训斥我,说那是我爹,我应当听爹的。后来阿爹知道了,便打了我两巴掌,不许我再胡说八道。”她一味说下去,“阿爹说要补偿我,便给了我好些皂角,许我同他一道睡柴房。所以我每夜都要去打两桶水,用那皂角水将气味洗得干干净净,等着掌厨过来。他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
“我告诉阿爹,我不想夜夜洗澡,打水太累,我想睡觉。阿爹骂我不知好歹,他说这院子里多少私奴盼着洗澡,却一年半载也洗不了一回。他们这辈子连皂角都没见过呢。”
那话音停了停。
“可我不需要那皂角。夜里洗干净,白日里还得干活,还要沾一身臭气。洗了做什么呢?”
娄家祯抱紧膝盖,蜷紧裸露鞋外的脚尖,几乎冻得发起抖来。
“你也想要皂角吗?”梧桐朝他看过来,“你也以为……有皂角,能洗澡,便比旁人好吗?”
勉力咬定牙根,娄家祯终于从腮里挤出声音。
“……我不想要。”他说,“我知道你也不想要。”
“那为什么你这两日都不露面?”梧桐又问。
为什么?娄家祯也问自己。他依稀知道答案,且好似难以理出头绪。
“我知道。”身旁响起梧桐的话声,“因为阿爹是男人,掌厨是男人,你也是男人。”
娄家祯懵坐原处,脸上火辣辣发烫。周遭树动声弱下来,他不再打战,只无端记起下人间寻常打趣的下流话。那些话撞在脑海里,声调那样高,仿佛要撞出脑壳,在四壁里回荡不止。
身旁的姑娘转过脸,望回院中。
“其实……比起掌厨,我更讨厌阿爹。”他听见她轻轻说,“如果能选,我不想挑粪。我也不想跟人干那种事,跟谁都不想。”
她口吻平淡,竟似谈论天气。娄家祯喉头发紧。
“……对不住。”他道。
梧桐摇头。“才认识你那会儿,我说管事的告诉过我,女子的吃食应当是男子的一半。那话其实是我阿爹说的。”她告诉他,“可你有多的馕饼,总是分我一半。你没甚么对不住我。”
她站起身,有一阵不曾言语。情知那双蜜色的眼睛正注视自己,娄家祯不敢回视。
“今日那块馕饼,你拿回去罢。”梧桐启声,“我还未碰过,不脏的。”
娄家祯默坐阶前,紧涩的喉眼里挤不出半个音节。
身旁人走下门阶,经过他眼前。他还抱着膝盖,目视院墙前无声款摆的三棱草,身子紧蜷一团,僵重若石。
秋风拨弄草茎,时急时徐,长久未歇。
娄家祯埋首膝前,直至那挠耳的微风安分下来,才渐听清背后闷重的话音。
“……要有甚么缺的,告诉祐齐便是。”墙外人声一顿,“家祯?听见没有?”
娄家祯回过神,觉出胸前闷紧,手一摸,方知怀里揣着个包袱,正是同伴才塞进狗洞的冬衣。“哦……听见了。”他回忆起来,“是说李明念不在镇上,到时换祐齐过来,对罢?”
“对。”许双明蹲在墙外,“你方才想什么呢,怎的不出声?”
“在想旁的事。”娄家祯揭过去,将胸口的包袱扯放脚旁,肚里却仍像坠了块石头。
“对了,李明念怎么突然去了东汶?”他极力拧转思绪,“不会真要打仗了罢?”
“打仗?你听谁说的?”
“府里传的,说是汶国刺客刺杀了太子,两国很快便要打起来,好些长工盘算着去西北避难呢。”
“还有这种事?”许双明回看一眼身后的泥墙,“可东汶和大贞打仗,他们好好的待在西南,做甚要去避难?”
“我也奇怪。”墙后的娄家祯吐词不清,“你没问问李明念么?”
耳旁掠过李明念临行前的交代,许双明往墙边一靠,慢吞吞坐下身。
“……好似只提了一嘴局势不稳什么的。”他喃喃,“我还当是官府没银子了,也未放在心上。”
“官府没银子不是众所周知么?便是不打到咱们这儿来,往后也定要加税的。”娄家祯道,“好在你家少了一口人,担子也轻些。”
“是啊。”许双明心不在焉,“那李明念去东汶……难道是去帮着打仗么?”
墙后一阵乱糟糟的草动声。
“双明,你还记不记得郁有旭家那个南荧人?”
娄家祯的话音忽而清晰,像是伏低了身子,正对着狗洞说话。
“哪个?”许双明也朝那洞口歪下头。
“便是那个生得漂亮,还戴着金镯子的。”对方的声音果真从狗洞那头传来,“我同你说过,是那回我们跟印博汶一道去郁家瞧见的。”
许双明就着那“金镯子”回想一番。
“郁有旭那个继母么?”
“就是她。”娄家祯似有些急切,“那之后……你们还见过她么?”
“我们同郁有旭又不打交道,那里见得着。”
“……哦。”
又是一阵杂草晃动,墙内人没了言语。
“你突然问这个作甚?”许双明问。
“没什么。”院墙那头的人声又模糊起来,“就是突然记起,不知她如今过得怎么样。”
……似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许双明枕上墙壁,仰瞻头顶湛蓝无垠的天界。那天顶如此广阔,罩住西南,越过丘墟水,又将东南也收拢在下。他目之所及,却大约永远止在四山环绕的这一圈。
“李明念说,过了西南边界,他们便走水路去东南。花灯节前后大约也到了罢。”他口里低念,“不知那地方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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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汶的隆冬一派皑皑雪色。
李明念半倚梁上,视线越过低垂的檐角,张得墙端一截惨白云天。东汶王宫白墙青瓦,园中山石布置也是灰黑颜色,一经风雪卷去满园秋色,林木便大多张开光秃秃的枝桠,道旁几片香樟桧柏枝叶稀疏,惟墙边竹丛自雪氅里挣出层层翠意,遇上晴好天气,且在墙间投下摇动的灰绿竹影。
东岁人一贯东主西客,殿宇鳞集王宫东侧,这西面的园子便大多只供游乐玩耍,山脉般起伏的白墙隔开一泓泓池水,又筑嶂穿池,多须划小船来往,棹过一帘帘柳条垂枝,才得见风亭水榭藏掩石间。天不亮随父入宫,李明念已四下蹓跶过一番,但觉园子里长廊曲折,山石草木高低错落,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四通八达,寻常拐个弯儿即遇小桥石廊,夜里僻静幽暗,只偶尔在角落缀几株金灿灿的蜡梅,倚着漏窗独自盛放。
比之王宫,倒更似名门望族精巧无边的宅邸,杀了人也不愁没个藏尸的去处。
远处一串沙沙声移近,李明念歪过脑袋一看,两名宫人步穿曲桥,倒影掠过湖上薄薄的冰面,满头亮晃晃的银饰与黯淡亭影揉作一团。
冬景萧瑟,除去刺目的白雪,大抵也只这些宫人的装饰格外璀璨。
檐上一声呃逆,是藏身房顶的门人极力忍住呕吐。李明念重枕木柱,眼珠一翻。汶国疆域可比西南两个大县,下辖百余乡郡,坐落东部的王城四面环水,入城须得乘船,待进了宫门,还得再随宫人行舟来这西院底里的花园,一路舟船颠簸,惯行山路的南荧人自难适应。
微风掠耳,一身量瘦小的青年翻下飞檐,落身梁上。二人目光相对,青年颔首致意,自衣襟里拿出一枚小巧的白瓷药瓶。
“小姐可要服一颗?”他道,“这是自在丸,可缓解乘船的眩晕。”
李明念端量他一眼。身无兵器、吐息轻悄,那身雁灰色的窄袖劲装格外突兀。
“你是暗阁弟子。”
“是。”对方认得坦荡,举起药瓶一笑,“不过小姐放心,这绝不是毒药。”
李明念却别开脸去,眺向西面院墙。池中山屏遮去院门,歇在此处只能听得一阵淋漓的拍水声,显是有人隔墙泛舟,即将入园。
“我不晕。”她说。
那青年也不再劝,将药瓶收入衣襟。“我叫俞幸,与小姐同一年入阁,从前打过照面。”他笑道,“不过小姐大约也不认得我。”
“确未见过穿得这样寒碜的暗阁弟子。”李明念应得平淡。
俞幸的笑脸有些挂不住,只因见她并未赶客,才改蹲为坐,盘起腿来。
“这几日我已留意打探,汶国王子、王女各有四人,这回与大贞开战,真正要出征的却只有二王女和三王子。因此除开身为嫡长子的大王子,我们这些门人大多便是与那两位结契了。”他低声道,“随阁主来的门人共二十五人,不论小姐你,余下的都功力相当,无非是惯用兵器不同,再来……便是外貌相异。”
他俯低上身,嗓音压得更轻:“今日要给王子王女们相看,我不想太出挑。”
李明念犹自偏首远望。
“你倒乖觉。”她口气随意。
俞幸苦笑,循着她目光看向西面高低错落的院墙。船桨拍击池水的声响已绕过山屏,泊向曲桥远端的六角亭。那处木石掩映,一时也难瞧清登岸人面貌。
“真若聪明,今日何至于站在这里。”俞幸道,“看情形,汶国敢与大贞宣战,定是准备万全。然而毕竟是小国,真要对上贞军,沙场上也必然万般凶险,所以汶王才不惜重金买下这许多影卫。跟着二王女和三王子上战场是九死一生,留下护卫其余的王子王女,也不过两种结局——要么汶国胜了,便保护契主终老;要么汶国败了,契主被大贞处死,当影卫的也是死路一条。”
他瞥向黑黢黢的房顶,唇边笑意淡褪。
“这一路固然艰辛,但想必大家更忧心的也还是此事罢。”
话虽丧气,却也直白。李明念睃他一眼。
“巫重阳挑中你的时候,是如何说的?”
“据实已告罢了。”对方回答,“师父让我留封书信,若当真是回不去,便替我将信转交给家人。”
“你便不曾想法子让他通融通融?”
“总要挑一个出来,不是我,便是旁人。”俞幸道,“大约是我不够讨师父喜欢罢。”
李明念冷哼,寻向先前入园的宫人。此地乃园中一座双层小楼,三面环水、北向通陆,玻璃长窗围作四壁,南端檐廊连着院墙边的水廊,中段恰与曲桥相接。眼下那两人已踏上檐廊,径朝敞开的槅扇而来。
“银子没使够罢了。”李明念道。
青年无奈而笑,待那两名宫人经过下方,才轻声开口。
“哪怕这回够了,也还有下回。”他道,“我们究竟与小姐不同。”
宫人停在门首,左右寻不见人影,只得互换眼光,由头饰更华贵的那个上前一步,向空无一人的屋子扬声道:“诸位,贵人们即将入园,请列作两队等候,一会儿随我二人行礼。”
话音甫落,四面里呼呼风响,藏在各处的门人陆续翻入门内,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无声无息站作两队。俞幸还猫在梁上,低头让出一只手来,恭请李明念先行。她浑不理会,未等他作定手势便翻将下去,斜一眼左侧队末的剑阁弟子,转背踩上右队尾巴。
那剑阁的识得她,一双小眼睛瞪视过来,再一转头,身畔空缺已填上个笑吟吟的矮个儿,正是俞幸。
南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一行人影穿过水廊,信步入内。那两名宫人退身门旁,垂首福身。
“见过三王子、四王子、五王女。”
众门人俯身拱手,李明念将身抬高些,乘隙侧眼觑看。除去后边六个宫人打扮的男女,为首二男一女皆是年轻模样,各个腰间佩剑,身披对襟白狐裘衣,男子锦袍长靴、金冠束发,装束与中镇人一般无二,腰里宫绦金饰却琳琅满目;那女子襟口露一领斜襟短衫,下系襜裙黑裤,插满银饰的乌发梳作一条低垂长辫,穗状的五色绒绳缠编辫中,扮相更与金晗伶相似。
“免了。”当先进来的青年一挥右手,“这些便是玄盾阁送来的门人?”
李明念随众人直起身,原要打量他相貌,却让那腕子间丁零当啷的金镯晃疼了眼睛。
先前领头的宫人答话:
“回三王子,与李阁主随行的门人共二十五位,现尽在此处。”
那三王子便扶上剑柄,径直踱入屋中两列门人之间,从左队挨个儿检看。
“刀剑弩斧也罢了,竟还有使锤的。带着这样笨重的兵器,当真藏得住身?”他经过锤阁弟子跟前,“听闻玄盾阁每年都要大比,却多是剑阁夺魁。既如此,何不尽拣剑阁里拔尖儿的过来,倒省去许多麻烦。”
五王女还候在门边,见他顾自走动起来,脸上便现出为难。她抿一抿唇,轻轻道:
“三哥……大哥和二姊他们还未到呢。”
三王子才要步向下一个门人,闻言住脚,回身一笑。“小五同二姊处多了,口齿竟也伶俐起来。”他饶有兴味地端详五妹,“原不过相看相看,又不是现场抢,还得等人齐了才走动么?”
五王女低下头,犹豫着叉手胸前,再不吱声。
在旁的四王子原不敢插言,见状忙堆出笑脸道:“既然这样,咱们也一道看看罢。”他拉一拉妹妹,“小五。”
兄妹俩互相递个眼色,跟上三哥脚步,草草左观右相。
那三王子让人搅了兴致,也不再细观点评,一路走到队末,还未看清左侧的俞幸,便倏尔足尖一转,停立李明念跟前。
“玄盾阁竟还有女门人?”
屋内数十双眼睛顿时齐望过来。
李明念眼观鼻,鼻观心,嘴角紧绷,极力藏住大不敬的神色。
“既站在这里,自然也是门人。”她道。
五王女也随两位兄长近前,眼光闪闪烁烁,难掩好奇。
“姊姊看着似已成年,不知岁数几何?”她问。
“二十一。”
“那便与二姊三哥一般年纪了,”四王子道,“比我两个年长一些。”
五王女点点头,仍旧全神贯注观察眼前青年。
“站这样近,也觉不出姊姊呼吸。”她小声道,“想必内功极是深厚。”
“影卫最要紧便是藏身的本事,内功自是不可懈怠。”三王子却不以为意,漫不经心扫视一眼李明念,又提步往前踱去。四王子赶忙跟上,独五王女一人留在原处,小心伸出一只手来,搭一搭李明念前臂。
“再等一等。”她悄声道,“有个人……定会喜欢你。”
李明念稍抬眼皮,对上少年人目光。她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称不上美人相貌,面中一层浅浅雀斑,眉眼却端正和善,抿着唇角微微一笑,也轻步走开。
楼外水廊里又传来纷纷沓沓的步响,伴一阵鲜见的车轮声慢慢靠近。厅内三人徘徊两队门人当中,只自往复巡看,仿佛浑然不觉。
“也不知父王作何盘算,”那三王子道,“挑影卫又不是选妃,还非得相看一番。”
“影卫与护卫原是差不多的,”跟在后边的五王女轻声接口,“想来便与择选护卫一般,除去功力,还得考校人品面相。”
“可不是么,”四王子也在一旁顽笑,“若是个相貌难看的,纵是戴着面具天天盯着,也总教人不自在么。”
那三王子喉里冷笑,显是不以为然。“影卫可与护卫不同,功夫才是最要紧的。”他略扬声调,“有寓信楼作保,又有至亲和脱籍之机捏在旁人手里,无论是丑是美、是恶是善,也没那胆子叛。”
李明念垂着眼皮不做声,只听那车轮声牵着一众脚步行至廊下。
“三弟此言差矣。”一道男声随之响起,“影卫也是人,即便不以真面目示人,又被拿捏着软肋,也终究有七情六欲。否则玄盾阁地牢里又何来那许多罪客?”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手推轮椅而入,与椅内青年一般披着一领白狐裘。两人身后紧跟一位年长宫人,一左一右牵着对双生胎娃娃,两个都不过开蒙年纪,裘衣毛领上露出毫无二致的小脸,俱各粉雕玉琢,圆溜溜的眼睛左顾右盼。
轮椅上的青年生得清癯,衣裳层层叠叠格外厚实,拥在胸前的毛衾遮盖双腿,手炉轻捧在怀,让十根瘦长苍白的手指半拢掌心。虽几乎瘦脱了相,他那张脸仍现出几分俊秀底色,朦胧的双目状若桃花,左眼下方一枚褐色浅痣,双唇毫无血色,却始终微翘唇角,与含笑的眉眼摆在一块,倒是一副温和面相。
环顾厅中众人,他接着方才的话笑道:“既要朝夕相处、坦诚相待,自也得丈其德,量其行,方知能否托付性命。”
五王女忙拉着四王子作礼,一众宫人也齐福下身。
“大哥。”
“见过大王子、六王女、七王女、八王子。”
李明念隐在人丛中施礼,瞥得三王子面上带笑,只欠一欠身,也未敬称一声“大哥”。他身形高大,原便相貌堂堂,吐息脚步可彰根基不凡,与几个手足齐聚一堂无疑鹤立鸡群,那目中无人的言行却实在教人拳痒。
“诸位免礼。”大王子说道,又转向身后的少年人,“六妹自去领小七小八玩,我这里有人看顾。”
“是。”六王女应下来,转而去牵那对双生胎姐弟,带他们一道向对面福身:“三哥,四哥,五姊。”
略略还过礼,那三王子便挺立厅中,目视轮椅上难掩病容的青年。
“大哥好早。”他道,“不过方才那番言论,小弟恐怕不敢苟同。”
大王子淡笑不改。
“三弟以为有何不是,兄弟之间大可直言。”
三王子回他个不咸不淡的笑,衣幅一摆,人便朝大厅底里踱去。
“玄盾阁地牢纵有数不清的罪客,想必更多也不过实力不济、护主不力,而非生了歹心,胆敢反过来加害契主。”他敛步队末,复又旋身回向大门,笑看那稳停门前的轮椅,“何况武功实力摆在那里,藏巧于拙容易,虚张声势却难,不似所谓德行,高高低低易于伪装,即便当真高风亮节、贤名在外,如若本事跟不上品行,在劲敌面前也是无济于事。”
两旁的宫人低下头,余众也不约而同顺下眼睛,只那四王子咧嘴笑起来。
“三哥也是说笑,”他道,“玄盾阁门人又不是名人贤士,成天价闷在山里,哪来甚么贤名在外呀。”
他说着便转看左右,发觉人人都避开目光,才后知后觉僵了笑,暗瞟向一旁:大王子还倚坐椅中,略垂眼睫而笑,右手有意无意摩挲怀中手炉。
“三弟所言,确也在理。”他口气不变。
“呃,”四王子手足无措,急寻向那对瞪着眼的双生胎,“小七,小八——快过来,让四哥看看是不是又长胖了。”
俩小儿努努嘴,不情不愿挪过去。四王子连忙弯下腰,往那男娃娃胁下一托,高高举起来。“唉哟,果真又胖了!”他吃惊道,“秤砣似的,抱你都累手呢!”
“是四哥懒呢。”地上的女娃娃却脆生生开口,“小八不如萝卜高,我都举得起的。”
几个兄弟姊妹低笑出声,四王子虽红了脸,却也暗松一口气。惟那小王子不乐意,嘴噘得老高道:“你才萝卜糕。”
正自笑闹,门外倏尔遥遥拔起一道话音:
“我来迟了!”
不待众人反应,那声音已转瞬掠近廊下道:“笑这样热闹,可还记得留几个身手好的给我?”
带笑的女声洪亮有力,却未着意施放内力。李明念在队末循声而看,但见一条靛蓝身影大步流星入门,是个身量不高的姑娘,与其余王女一般穿的斜襟窄袖衫,只未披裘衣,单戴一顶灰茸茸的狐皮风帽,侧兜随脚步翻飞不住,露出耳下两条低梳的乌黑粗辫,一对黄澄澄的银杏叶玉耳坠摇晃脸边。
“二姊,二姊!”
两个娃娃欢叫起来,撒开四王子迎奔上前,左右合抱住来人腰身,抓扯着她的袖管便要往上爬。
“二王女。”众宫人忙领着门人行礼。
那姑娘一手托一个,轻易即将两个小儿兜到胸前,任他们逮住风帽侧兜搓看。
“起罢。”她告诉众人,又左右看看臂弯里的双生胎,“老远便听见你两个拌嘴。见过那些厉害客人没有?可曾挑出几个喜欢的?”
李明念这才得隙偷觑过去:鹅蛋脸,狐狸眼,驼峰鼻,唇角天然带笑,倒与那大王子有几分相似。她目光下移,看定这姑娘胸前的海蓝宝珠串,颗颗皆有龙眼大小,打磨得清澈透明、蓝中透绿,底端坠一团深蓝剔透的青金石,一瞧便价值不菲。这是另几位王子王女都没有的物件。
“二姊真会顽笑。”三王子冷不防接言,“父王一早便说了,今日相看之后,便依着长幼顺序择人。这里除了大哥,谁还敢越过二姊先挑?”
“玄盾阁送来的门人,哪有身手不好的?”二王女笑眼弯弯,“纵是论齿序,也必不会短了你们。”
坐在她臂弯的女娃娃蹬着腿,正极力踹开二姐腰侧的宝剑。六王女按住她的腿道:“方才不曾听得有船靠岸,难不成二姊又是飞檐走壁过来的?”
“船还在院门外头,若西跟着,一会儿便来。”二王女回答,“原是我迟了,不好教大家久等,便先走一步。所幸未踩湿鞋袜,倒让弟妹们笑话。”
她一抬左腿,玄靴的尖头左摇右摆,逗得双生胎掩嘴直笑。
大王子已调转过轮椅,定睛瞧清她模样。
“你这又是哪儿薅来的帽子?”他失笑,“顶着张毛皮子四处走动,才真是教人笑话。”
二王女走到大王子跟前,放下怀中姐弟,又随手摘下那风帽递与他们。“湖石山剿匪抄来的,我瞧着有趣,戴上好耍。”她蹲下身,细观青年脸色,“大哥今日气色见好,想来是新方子管用,再吃两剂药便也大好了。”
“还得多谢你引荐的女医。”大王子道,“听闻有几样药材还是从西南送来的,你费心了。”
“一家人,客气什么。”二王女撑膝而起,“何况西南送来的药材,应当要谢母后才是。”
大王子一笑,见双生胎正铆足劲争扯那风帽,便曲指往他二人脑门一叩。两个娃娃松了力劲站定,却一人扯住一边侧兜,谁也不肯撒手。
“大哥是离不得二姊的。”三王子辿步近前,“到底是同胞兄妹,自幼都长在母后膝下,情分自是不一般。我们旁的兄弟姊妹可比不上。”
大王子身形一定,再抬目已敛下笑意。“三弟莫说胡话。”他道,“父王已训诫多回,手足之间应当厮敬厮爱,不分甚么亲疏远近。成日将出身挂在口边,难免要伤手足情分。”
厅中一众宫人埋首欠身,呼吸也轻慢下来。那三王子却仿若未觉,不紧不慢踱向在场姊弟。
“父王自然盼着我们手足和睦,毕竟于他老人家而言,我们都是他的骨肉。”他毫无顾忌道,“但手足之间,却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我们几个原是同父异母,各受生母教养长大,有亲疏远近本是人之常情,与其遮遮掩掩佯装和气,倒不如坦坦荡荡说出来,彼此有什么不满也好当面说清,胜过背地里蛐蛐儿,反增积怨。这话纵是放到父王面前,我也照样敢说。”
停步许久不曾吱声的五王女跟前,三王子乜斜她一眼,摆出笑脸。
“何况不论出身,人与人之间性情不同,亲疏自也不同。小五不就是个例子?”他说,“便是在我母妃膝下长大,她也还是同二姊更亲近。是我这个三哥当得不称职啊。”
五王女垂下脸,似欲辩白,却又紧紧抿住嘴。
“三弟过分了。”一道女声横进来,“自我进来起,五妹还一句话也不曾说过。三弟何故突然提起她,且咬定她与我更亲近?”
众人讶抬眼帘,两个暗自争帽的小儿也定住身,尽望向忽而开言的二王女。她立身轮椅旁,先前笑盈盈的脸变了样,那微翘的唇角压住唇缝,眉眼间毫无表情。
“况且即使亲疏有别,我们也依旧血脉相连,自幼以兄弟姊妹相称,一道读书习武,受教于同一位师傅。莫说本为同根,便是异姓同窗,亦理当尽力相扶相持。”她继续道,“五妹自幼没了生母,幸得琼妃娘娘照拂,如今也是知书识理,一向谨言慎行。莫说娘娘常夸她孝顺,兄弟姊妹们也皆知她恭顺,这便是尽己所能。既如此,若她有做得不妥的,为兄为姊也应当私下规劝,又何必当着众弟妹的面责难,反令手足们互生嫌隙,又让五妹难堪?”
她直视三王子双目。
“三弟素来口直心快,可这口直心快也该有个限度,而非只图自己痛快,倒让所有人不快。”
三王子早已褪下笑来,目光掠过她颈间那串宝珠,半晌才眉心一舒,弯起唇恭顺道:“还是二姊有将领威严,话也说得明白。”
他转个身,向五王女拱手赔罪。
“是我不好,让小五难堪了。为兄给你赔个不是。”
“三哥哪里的话。”五王女垂眼道,“我与二姊、六妹和七妹都是女孩子,年纪渐长,有些不便与哥哥们说的,便私底下向姊妹讨教,不想却冷落了哥哥。该是我赔不是才对。”说毕,也躬身还礼。
“好了好了,”四王子忙打圆场,“既是兄弟姊妹,这点小事还分什么对对错错,说开了便过去了。”
“老四这话说的是。”大王子道,“兄弟姊妹们拌拌嘴,也是寻常事。三弟话说得过了些,却也没有恶意,小五是个懂事的,不会往心里去。”
他目向五王女,见她低头颔首,便又朝二王女看去。
“二妹也莫太较真了。”他道,“今日难得聚在一道,本是来相看影卫的。若为了此事口角,反教外人瞧了笑话。”
二王女莞尔,方才那严肃神色登时散得一干二净。
“怪我,本就来迟了,竟还板起脸来。”她绕过轮椅,扶住椅背后方的推杆,“好了,都走动走动,见见咱们的远客罢。”
水廊里一连急匆匆的步响趱近,一个兵卒打扮的女子现身门前。她腰侧挎剑,臂弯里挂一领白狐裘衣,扶正头上铁盔往门里探看,见二王女已陪伴兄长迈开脚,才退身门侧,与几个宫人一道静候廊下。
年长的三个走在前,年幼的大多慢步跟在后头,规行矩步,不敢多言。双生胎却没有顾忌,扯着那顶风帽小跑到队末,又攥住侧兜你拉我拽。
“我先。”
“胡说,我先到的。”
见女娃娃全然不让,那男娃娃不忿起来。
“明明是我先。”他争辩,“你问旁人,他们都瞧见了。”
两个娃娃于是四面张看,圆溜溜的眼睛忽然都定在右队最末:李明念默立那里,半垂着眼皮,正无甚表情地俯视他们。
同她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双生胎齐齐转头,你一句我一句叫唤起来。
“二姊——二姊!”
“客人里还有个姊姊呢!”
余人才信步队中,原正查问门人如何措置兵器,闻得俩小儿吱哇乱叫,尽撇下旁的门人近前。
李明念愈发垂低眼皮,听那一众或轻或粗的人息拢近,轮椅铁质的车轮骨碌碌停在眼前。
“这位姑娘倒有些面善。”大王子的声音响起来。
“筋骨也强健。”那二王女紧接着开口,“瞧这吐息,必定内功深厚。敢问姑娘青春几何?”
“二姊来迟了,这女子可是五妹先看上的。”四王子跟在一旁打趣,“方才五妹已问过她年纪,恰与二姊同龄。”
“哦?”二王女侧转身躯,笑看背后不发一言的五王女,“五妹看上的?”
对方忙福一福身。
“我是想着……二姊定会喜欢。”她细声道。
身侧传来一声冷笑,李明念不曾抬眼,却料定那笑声来自三王子。
旁边的女娃娃撒开风帽,扑上前抱住她左臂。
“我也喜欢。”她提起膝盖,手脚并用要爬。
那男娃娃唯恐落了下风,也丢开风帽,一把抱住李明念的右臂道:“我也喜欢。”
两小儿较着劲,只拿李明念当棵大树,恨不能蹬一蹬脚便攀上去。李明念未及反应,转眼又见那女娃娃努起嘴:“姊姊抱我呀,我要比小八高。”
“我也要。”男娃娃扯紧她袖管,急得要蹦起来。
李明念思量少顷,弯下腰,一手一个将人托起身,稳稳兜送肩上。她比二王女高出一头,肩头视野开阔,立时教两个娃娃兴奋高呼,乱七八糟抱住她脑袋,四条小腿胡蹬胡踹,得意至极。
二王女大笑。
“小五眼光好,连小七小八也喜欢得紧!”
她抱过男娃娃,托在胁下高高举过头顶,好让他骑坐颈后。
“只顾着闲话,还不知姑娘名字。我叫云曦,家中排行第二。”
遇上那双盈笑的狐狸眼,李明念扶稳肩头女童。
“我叫李明念。”她答。
“李?”大王子省过来,“姑娘是李家人?”
不等李明念回答,大门前便有宫人欠身道:
“回大王子,这位是阁主独女。”
在场王子王女多现出讶奇神色,那女娃娃却不解其意,权当“阁主独女”是个稀罕物什,晃荡着小腿道:“是阁主独女呢!”
“李家独女?”三王子从头将人端相一遍,“怎么不曾听那阁主提起?”
“哪家人倒不要紧。”云曦还饶有兴趣地在旁观察,“只是李姑娘根基不凡,虽与我同岁,内功实力竟仿佛远在我们几个之上——这却是难得。”
此言一出,几个王子王女愈显好奇,便是那三王子也眯缝起眼。
“那……李姑娘也要当影卫么?”五王女小心问道。
“阁主独女怎会当影卫?”三王子斜目反诘,又仔细审看那队末女子,“不过却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同其他门人站在一道?”
这回不仅王子王女,厅内沉默不语的门人也尽偷瞟过来。
“我听从父亲安排至此,不知内情。”李明念面无表情道。
三王子哼出个不悦音节。
“虽是阁主之女,却无甚规矩。”他说,“没人教过你,答话要先说‘回三王子’么?”
李明念只垂下眼,摆出一副鲁直相,铿锵有力道:
“回三王子,没人教。”
坐在她肩头的女娃娃笑起来。
“姊姊好笨,三哥是骂你呢。你该赔罪才是,答他做什么?”
众人哄笑,只那三王子冷眼瞧着,并不做声。
“西南习俗不同,李姑娘大约还未习惯。”大王子轻嗽两声,在轮椅里笑道,“想是父王和阁主对李姑娘另有安排,大家便莫瞎猜了。”
两名刚来的宫人正停候廊下,见隙忙低头入内,向众人一一见礼。
为首那人道:“王上传话过来,若是已相看过门人,便请大王子、二王女和三王子移步大殿。”
“知道了,这便去。”大王子道。
候在门外的随行宫人趱上前,扶住轮椅转个向。“人已看过,我们几个年长的便先行一步。弟妹们可再过细看看,不必搅了兴致。”大王子环视众弟妹,温言交代,“只是要照看好小七小八。”
“是,大哥放心。”众人答应。
朝李明念略一点头,大王子便示意宫人推他出门。三王子紧跟其后,经过躺在路中的风帽,鞋尖一撇,轻巧扫开。
云曦端下肩头小儿。门外的女兵这才急忙忙入内,替她披上裘衣。
双臂拢入袖中,云曦回首看向李明念。
“李姑娘可愿同行?”她笑问,“一会儿去过父王那里,我还想请李姑娘随我去一趟校场,给新兵们演练一番。”
李明念想一想,也将女娃娃放下地,照旧端出憨钝模样,拱一拱手。
“回二王女,我是个粗人,不大懂这宫里的规矩。”她道,“倘有差错,还望王女见谅。”
对方稍理衣襟,笑眼里透出几分狡黠。
“不妨事。”她侧过身,“那便一道走罢。”
热烈庆祝本文女一女二顺利会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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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天涯路(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