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氤氲轻烟盘旋而上,龙涎香的味道,带着沉甸甸的肃穆。
叶新跪伏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额头抵着微凉的地面,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能感觉到,御座之上,那道锐利的目光正审视着自己,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他整个人想要缩进地缝里。
承平帝的视线落在殿中这个瘦弱的少年身上。
这便是叶弘道的幼子,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但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的脊背,却透出一股倔强。像,真像当年的叶弘道,一样的执拗,不招人喜欢。
当年,先帝膝下无子,在宗室子弟中择了潭王叶孝之、观王叶子猷,还有彼时仅为彭原郡王的叶元楷,以及与皇家血缘最疏的扶风郡公叶弘道,一同入宫读书。四人之中,叶弘道才华横溢、性情不羁,也最得先帝另眼相看。
因此,叶弘道年轻时,臧否人物锋芒毕露,毫不留情,引得知己无数,也树敌众多。承平帝呢,彼时不过是默默无闻的彭原郡王元楷,从未奢望过那至尊之位。
世事变幻莫测。
数十年光阴弹指而过,潭王英年早逝,观王求仙问道,而当年那个被先帝称为“吾家千里驹”的叶弘道,竟也落得个兵败身死、家破人亡的结局。
如今,叶弘道最小的儿子就跪在那里,形容局促。一丝怅惘如水波在承平帝心头漾开,他几不可察地轻吁一口气,自己的确是老了,也开始沉溺于这些前尘旧事。
忆及当年叶弘道兵败西疆,承平帝的眼神陡然锐利了几分,他当时并非不给叶弘道机会。倘若叶弘道肯回朝伏罪,以其宗室身份与赫赫战功,再有“八议”,罪不至死,更不至祸及满门。可他偏偏选择了阵前自戕!
这在承平帝看来,便是公然抗旨,是逃避朝廷的惩处,更是对君父的莫大“藐视”。龙颜震怒之下,他必须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才能稳固帝位,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心。
至于叶弘道正妃曹氏,带着长子叶斯、次子叶斴等人在岭南烟瘴之地,几乎是同时暴毙,承平帝岂会没有疑心。
死得太过巧合,也太“干净利落”,但他不愿深究。朝局纷繁,外患未平,他没有精力,也不想为了几个已死之人,再去牵扯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此刻,看着殿下这个孤零零的叶新,那颗早已被岁月磨砺得坚硬无比的帝王心,回忆起旧人旧事,终究还是泛起了些许恻隐之心。
他目光扫过御案一角,那里放着兴宁伯殷堃的奏疏,又是请求增兵南境。承平帝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这个内弟啊,才具有限,却总觉得自己身负大才,偏又贪恋军功。
屡屡上书,实在叫承平帝不胜其烦,增兵断无可能,但若直接驳斥,又恐伤了殷家的颜面。念及先皇后,承平帝不忍心。
或许,承平帝的目光再次回到叶新身上。这孩子,倒是个合适的“警告”。给他一个出身,既能安抚一些怀念叶弘道的老臣之心,也能敲打敲打那些自视过高、不知进退之辈,让他们明白,君恩并非理所当然,要懂得进退。
罢了,给这个孩子一个出身吧,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他的命了。承平帝心中有了决断。
“叶新。”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如钟磬般清晰地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叶新浑身一僵,凭借着这五年在宫中日日如履薄冰的本能,才没有失态惊呼。他将额头抵得更深,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嘶哑:“臣……在。”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擂在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金碧辉煌的大殿,威武的卫士、低眉顺目的宦官,以及那些气度森然的朝臣,共同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囚笼,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出错,绝不能再给扶风王府丢脸,不能让圣上以为,他们扶风王府家教不好。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秦舞阳为何在面见秦王的时候,举止失措。因为这种煌煌天威,这种生杀予夺皆在一人一念之间的绝对权力,足以让任何凡人之心被恐惧攥紧,化为齑粉。
“身在此地,便会胆怯。”叶新在心底苦涩地想,“我不是荆轲。”没有那份孤注一掷的勇气,他只想活下去。
御座上的皇帝迟迟没有讲话,每一息的沉默,都像一把钝刀,在叶新紧绷的神经上反复切割。
他以为自己又要倒霉了,就像在弘文馆中无数次被迁怒、被当作替罪羊一样。当年在宗正寺那暗无天日的两年,早已教会他不要对任何人抱有期望,尤其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他的冷汗湿透了衣裳,黏腻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就在叶新的恐惧攀升到顶点,几乎以为下一刻便会有利刃落下,或是更残酷的处置降临时,皇帝终于开口,语气平淡:
“朕念你年少失怙,又在弘文馆勤勉修学。宗室子弟,理当为国效力。叶新,去做东宫太子右卫率校尉吧,毋得有误。”
太子右卫率校尉?
叶新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茫然。武职,而且是在东宫太子麾下。皇帝这是何意?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罗轨,如今就在东宫做千牛备身;还有殷昙朗,那个与二皇子交好、同样对他态度轻蔑的殷家子弟,也以东宫崇文馆校书郎出仕。
叶新的心沉了下去,但他知道,他没有选择。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各种念头,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而恭顺:“臣叶新,谢恩。”额头再次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砖上。
叶新从紫宸殿出来的时候,腿肚子都还是软的,春风吹过,被冷汗打湿的衣裳更冷了,叶新打了个寒颤。回想起御座上深不可测的君王,以及那道突如其来的任命,他心中依旧是七上八下,充满了疑虑和恐惧。
一路心神不宁地回到广恩坊的叶宅,关上院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叶新那颗怦怦直跳的心才稍稍平复了些。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来回踱步,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皇帝威严的目光,一会儿是罗轨和殷昙朗带着恶意的笑容,一会儿又是纪栴温和的面容。
叶新虽然害怕,但冷静下来细想,这或许不是坏事。这些年,他受尽了白眼和欺凌,如同蝼蚁般在宫墙的阴影下苟延残喘。如今,皇帝给了他一个官身,一个能名正言顺出入东宫的身份,至少意味着,他不再是那个任人践踏的无名小卒了。
“进身之阶……”
叶新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父亲当年也是以军功起家,才有了扶风王府的荣耀。自己如今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但终究是入了仕途,有了向上攀爬的可能。他想起了柳叶姐姐的鼓励:“只要公子不自弃,肯下苦功,将来必能重振王府的门楣。”
是啊,不能自弃!
叶新猛地攥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坚毅。怕什么?罗轨和殷昙朗又如何?以前在弘文馆,自己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不也熬过来了?如今好歹有了个官身,还有纪兄愿意指点、照拂,不会比从前差。
这么一想,原先的恐惧和不安渐渐被一种莫名的兴奋所取代,叶新觉得,自己的日子还是好起来了。
周国公府的书房内,一向清雅的纪栴面沉如水,消息传来时,他正临窗品茗。
听闻叶新被授予太子右卫率校尉之职,与罗轨、殷昙朗同在东宫,纪栴握着茶杯的手指倏然收紧。
“砰!”下一刻,那只上好的青瓷茶杯被他狠狠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一旁侍立的何先生与贴身侍从皆是一惊,面面相觑,不敢出声。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位三公子一向从容淡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何曾有过如此失态之时?
纪栴胸中翻涌着一股莫名的烦躁与怒意。
他当然知道,叶新的路注定不会好走。扶风王府的冤案,皇帝深不可测的心思,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都是足以将人吞噬的漩涡。
但想到是一回事,真的看见皇帝将叶新摆上台面做棋子……那又是另一回事。纪栴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气,或许是他养气功夫不够吧,反正就是很生气。
这些年,那孩子受尽冷眼与欺凌,好不容易才从泥沼中挣扎出来,如今却又被推向了另一个风口浪尖。
东宫是什么地方?
太子犹疑懦弱,罗、殷两家的子弟早已在那里经营。叶新孤身一人,无权无势,夹在其中,其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
纪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恢复了几分清明,只是眼底深处的寒意,比往日更甚。他拂了拂袖子,淡淡道:“备车,去广恩坊叶宅。”
何守宗望着纪栴的背影,他有些不明白自家这位公子的心思,叶三郎被利用,公子心知肚明,那他为了什么发脾气?
难道是因为没有猜到皇帝陛下的具体手段?还是其他原因呢?唉,这位少公子的心思,也真是愈发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