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奏对

绥阳郡公、平南将军罗器,已过知天命之年。他身着武官朝服,多了几分儒将气质,但那久经沙场的凛然气势,却丝毫不减。

五十一岁的年纪,须发已然半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衬着他古铜色的面庞,更显精神矍铄。立于御书房阶下,奏对之时,声音依旧如洪钟一般,在空旷的殿宇间隐有回响。

罗氏一族,虽也算得上是望族,但在罗器之前,却并未出过真正声震九州的人物。

直到罗器年少时毅然弃文从武,在先帝年间的长江水战中,以奇兵突出,一战成名,这才奠定了他在军中的地位。大梁开国以来,名将辈出,却鲜有如罗器这般,尤擅水战者。也正因如此,他镇守长江上下游十余载,于大梁水师之中根基深厚,门生故吏颇多。

天下纷乱百余年,如今隐隐有了一统之望的,唯有大梁。

承平帝负手立于殿上,看着这位方面阔口的老将军,心中思绪万千。他自然也想成为那开疆拓土、一统寰宇的圣主明君。

这不仅仅是帝王固有的雄心壮志,更深一层的原因,却是他对太子叶旷的不信任。倘若自己天不假年,先行驾崩,那个优柔寡断、遇事只会和稀泥的长子,真有那份魄力和手腕去完成这未竟的统一大业吗?

这念头,承平帝甚至不敢细想。他也只能暗自祈盼,能在自己有生之年,将这桩泼天功业尽数完成。而要完成此事,罗器这般能征善战的宿将,尤其是他手中那支精锐的水师,便是不可或缺的力量。

至于朝中那些关于罗器在军中骄横跋扈、风评不佳的传言,承平帝并非不知。但他自有帝王的权衡之术。一个手握重兵的将领,骄横跋扈些,风评差一些,只要他依旧能带兵、能打胜仗,总好过他爱兵如子、深得部属拥戴、上下如臂指使要让君王来得安心。

是以,今日这番君臣奏对,场面非常融洽。承平帝问及长江防务、南境军需,罗器皆对答如流,条理清晰,偶有精辟之言,也颇合圣心。

承平帝心中虽还记挂着前几日御苑那桩不大不小的风波,却也不好主动对这位老功臣提及他孙子在弘文馆的气势比皇子还大、甚至殴辱宗室子弟之事。为了几个小孩子打架拌嘴的小事,如此郑重其事地与方面大员分说,倒显得他这个天子太过小家子气了。

不想,正当承平帝准备结束召见,赐宴嘉奖之时,罗器却突然撩袍跪倒,免去头上的武弁冠,以额触地,声音沉痛地说道:“陛下,老臣还有一事,不得不启奏。老臣教孙无方,府中孽畜罗轨,疏于管教,竟在弘文馆中仗着天子与两位殿下的宽仁,与宗室子弟发生口角,冲撞了贵人。此事,老臣已将那孽畜狠狠责打了一顿,令他闭门思过。还请陛下降罪,严加处置,以儆效尤!”

这番话说得恳切,却又巧妙。君臣二人都心照不宣地对那“宗室子弟”的具体身份—叶新,避而不谈。

承平帝微微挑眉,看着伏地请罪的罗器,心中念头急转。这老狐狸,消息倒是灵通,竟主动将此事挑明了。

“爱卿这是何意?”承平帝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小儿辈的顽劣嬉闹,何至于让你这般大动干戈?”

罗器依旧伏地不起,声音带着几分“痛心疾首”:“陛下,子不教,父之过,孙不教,祖之过啊!罗轨那孽障,平日里在家中便被他祖母和他母亲骄纵坏了,不知天高地厚。老臣听闻,他还与兴宁伯府上的昙朗交好,小孩子家凑在一处,耳濡目染,难免会听说些市井之间奇奇怪怪的传闻,动些不该有的小孩子家的奇怪心思。若不严加管束,将来怕是要酿成大祸,累及家族啊!”

承平皇帝叶元楷听着罗器这番半真半假、意有所指的“请罪”,心中已是雪亮。

这老货!

他暗骂一声。罗器这番话,明着是为孙子罗轨开脱,将一切归咎于“小孩子不懂事”、“听了奇怪的传闻”、“动了奇怪的心思”,暗地里却不着痕迹地将殷家的嫡亲子弟殷昙朗也给拖下了水。

殷家是先皇后的娘家,兴宁伯殷堃是先皇后唯一的同胞弟弟,那殷昙朗便是先皇后正经的嫡亲外甥。承平帝素来护短,尤其是对亡妻的娘家人,总有几分格外的优容与情面。罗器这般七弯八绕地攀扯,明摆着是想祸水东引,或是想让殷家也沾上些麻烦,好显得他罗家并非独一份的“管教不严”。

这让承平帝心中颇为不悦。

但他面上却未曾显露分毫,只是淡淡地扫了罗器一眼。既然罗器自己都说了是“小孩子家的奇怪心思”,那便让他们的长辈好生去管教就是了,他这个九五之尊,还不至于亲自下场去跟几个半大孩子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传扬出去,倒显得他这个皇帝小气了。

“罢了,”承平帝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也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决断,“既然是小孩子们之间的顽皮打闹,爱卿也不必过于忧虑。朕看罗轨那孩子,今年也满了十五岁了吧?”

罗器心中一动,连忙接口道:“回陛下,犬孙罗轨,今岁开春刚满十五。”

“嗯,”承平帝点了点头,“既已成丁,也是时候该历练历练了。弘文馆的课业,于他而言,怕是也学不进多少了。这样吧,”他略一沉吟,仿佛是随口做出的决定,“朕看,罗轨也不必再在弘文馆中读书了。念及爱卿为国操劳多年,便让他循恩荫之例,出仕当差去吧。具体去何处,着吏部酌情安排便是。”

此言一出,罗器那张布满风霜的老脸之上,瞬间绽开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孙子罗轨在弘文馆与扶风郡王遗子冲突之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孩子们之间的口角斗殴;往大了说,却也可能被有心人解读为勋贵欺压宗室,甚至是他罗家对扶风王府旧案余波的某种试探。

如今陛下金口玉言,不仅将此事轻轻揭过,还准了罗轨“恩荫出仕”,这既是给了他罗器天大的面子,也是将罗轨从弘文馆那个是非之地摘了出来。更重要的是,“恩荫出仕”本身就是一种荣耀,意味着罗轨的前程有了着落,远比在弘文馆里混日子强上百倍。

罗器连忙再次叩首,声音比方才更加洪亮,也充满了“感激涕零”:“陛下圣明!老臣……老臣代那不成器的孽孙,叩谢天恩浩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承平帝看着他这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却也并未再多言。

罗轨恩荫出仕的消息,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湖中,只在弘文馆那潭浅水中漾起了几圈微不足道的涟漪,很快便归于平静。

京城里每日发生的新鲜事太多,一个勋贵子弟入仕,实在不值一提。

只有叶新,在听闻此事后,心中老大不痛快。罗轨这厮,明明在御苑殴辱宗室在前,却不仅未受任何责罚,反而得了恩典提前出仕,这世道,当真是不公到了极点。但他又能如何?不过是在心中暗自憋闷罢了。

好在,没过几日,一个对他而言算得上是好消息的事情终于传来——礼部派人知会,着他于四月初六日入宫,面圣谢恩。

这意味着,圣上终于要“见”他了。

叶新不敢怠慢,自接到通知那日起,便将自己关在书房,绞尽脑汁地草拟谢恩的奏疏。他读过的书不多,能引用的典故也有限,只能反复琢磨着那些歌功颂德的词句,力求写得花团锦簇,辞藻华美,以博圣心一悦。

柳叶在一旁为他磨墨理纸,看着他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又将写好的纸张揉成一团,眉宇间尽是苦思与烦躁。

三日后,一篇洋洋洒洒数千言的谢恩疏终于写成。叶新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那些阿谀奉承之语,那些卑微乞怜之态,让他自己都觉得面红耳赤,如芒在背。

他拿着那份呕心沥血写就的奏疏,在灯下枯坐良久,最终却猛地将其凑近烛火。

火苗“呼”地一下舔上纸张,迅速蔓延开来,将那些华丽的辞藻、谦卑的感恩,连同他数日的心血,一同化为了一缕青烟,几点飞灰。

他觉得自己恶心透了。

为了活下去,为了能有一个看似光鲜的“前程”,他竟要如此作践自己,去讨好那个默许了他家破人亡的君王。这与背叛何异?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在天之灵那双失望的眼睛,看到了母亲和兄嫂们在岭南绝望的面容。

初五这日,离入宫谢恩只剩下一天。纪栴带着几样新制的糕点和两册孤本游记,前来探望叶新。

一进院门,纪栴便察觉到叶新的不对劲。少年原本因出宫后生活略有改善而养出的一点血色,此刻竟已消失殆尽,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也带着浓重的青黑,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将熄的灰败之气。

纪栴心中微微一沉。他知道,将叶新从掖庭这个泥沼中拉出来,只是第一步。往后的每一步,对这个身负血海深仇、内心敏感脆弱的少年而言,都可能是新的考验与煎熬。他料到了圣上会将叶新当成一枚棋子,用来平衡朝中某些势力,或是敲打某些不安分的人。但他并不想看到叶新真的在这盘棋局中被碾压粉碎,或是被无形的压力彻底压垮。

“三郎,可是为了明日谢恩之事烦心?”纪栴在书房中坐下,将带来的糕点推到叶新面前,语气温和得如同窗外的春风。

叶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我写了谢恩疏,可……可又烧了。”他将自己心中的矛盾与挣扎,以及那种强烈的自我厌恶,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纪栴,末了,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不敢看纪栴的眼睛。

纪栴静静地听着,并未打断他。待他说完,才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叶新身边,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

“三郎,”纪栴的声音带着一丝怜惜,却又异常坚定,“你想好好活着,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这没有错。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你我这般有血有肉之人?这更不是什么背叛。”

他看着叶新依旧低垂的头颅,继续开解道:“不要这样苛责自己。先扶风郡王之事,当年迷雾重重,恐怕确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内情。但无论那内情究竟如何,都与你这个当年尚是稚龄的少年郎,没有半分干系。”

“你只需记得,倘若先郡王没有自戕于军前,你今日依旧是扶风王府尊贵的小公子,依旧可以鲜衣怒马,无忧无虑。他若泉下有知,也必定是盼着你能好好保重自己,平安顺遂地活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作践自己,郁郁寡欢。”

纪栴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轻轻敲打在叶新紧绷的心弦上。

“明日面圣,你只需谨守礼数,言辞恭敬便可。圣上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断不会为难你一个小辈。至于那谢恩疏……”纪栴微微一笑,“不写也罢。你这份赤子之心,远比那些花团锦簇的辞藻,要来得真诚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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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桐
连载中因果定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