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栴来访,叶新早早等在门口,将纪栴迎入家里。那双因连日忧思而黯淡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闪烁着全然的欣喜与信赖。
“兄长!”他欢喜地拉着纪栴的袖子,高高兴兴说,“圣人什么都没问,就封我做了太子右卫率校尉!”他努力挺了挺单薄的胸膛,仿佛那个“校尉”的头衔已经让他脱胎换骨。
纪栴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股无名火又蹿了上来,却又在对上那双清澈见底、满是孺慕的眸子时,莫名地熄了下去。
总角之年,纪栴曾养过一条细犬,那细犬灰白毛发,灵动可爱。受了委屈会呜咽,得了些许好处,会欢欣雀跃地摇着尾巴,对主人展现出毫无保留的忠诚与依赖。
纪栴为它取名叫“翻羽”,带着它出门游猎,亲自为它沐浴,甚至让翻羽睡在自己的卧房里。
后来翻羽病死了,纪栴还写过悼文,偷偷哭了好几场。自那以后,他再没养过狗。
叶新的眼神,有时候会让纪栴想起翻羽。他按捺下心中的复杂思绪,面上露出一贯温和的笑容,伸手理了理叶新有些散乱的衣襟,语气平静地指点:“既是在东宫当差,便一切听从上峰指令行事,莫要自作主张,也莫要与人轻易起冲突。凡事多看,多听,少言。”
他顿了顿,看着叶新懵懂点头的模样,话锋一转,唇边笑意加深了几分:“说来也巧,为兄不日也将官复原职,重回东宫,担任太子洗马一职。往后,你我兄弟倒可以在一处,也好相互照应。”
纪栴说完,便留心看叶新的反应。
叶新先是一愣,随即有些惊喜地扳着手指算了算,太子洗马,是东宫从五品的官职,真正的清要之职,远比他这个不知品阶的校尉要强上许多。想明白此节,他竟比方才自己得了任命时还要高兴几分。
“太子洗马,那可是极好的官职!”叶新诚挚的恭贺纪栴,脸上笑容灿烂,“恭喜兄长!”
他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因为手中没什么贵重的礼物,他的好马还是纪栴送的,不知道该送些什么给纪栴道贺。
纪栴看出了他的窘迫,轻咳一声:“此事我还没有告诉别人,只有你知道,不要声张就好。你对为兄的心意,我尽知。”
叶新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将纪栴让入房中,纪栴趁此机会,要将东宫的一些情况告知叶新。
叶宅这边,因着纪栴的开解,叶新的心情明朗了不少,尚有几分温情脉脉的轻松氛围。然而,消息传到东宫,却是另一番凄风苦雨的景象。
崇文殿内,叶旷铁青着脸,“砰”的一声,又将一只上好的白釉茶盏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殿内侍奉的太监婢女们噤若寒蝉,一个个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触怒了这位本就心情不佳的储君。今天,太子殿下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却没人知道为什么。
“废物!都是废物!”叶旷指着一地狼藉,怒斥道,“连个茶煮不好,要你们何用!”
他烦躁地在殿内来回踱步,心中充满了对父皇的怨怼。他不明白,父皇为何总要给自己添堵?把罗轨那小子弄到东宫来做什么?还有那个新来的叶新,扶风郡王府的余孽,安插在自己身边,又是何居心?
“之前还训斥孤遇事只会和稀泥,”叶旷心中愤愤不平,“结果呢?父皇召见罗器之后,对罗轨那厮不也是轻拿轻放,甚至还给了恩荫出仕!”
他这个太子,难道还能真的对一个臣子之孙喊打喊杀不成?若是他真那么做了,父皇转头便会斥责他“不知分寸”、“有失储君体统”,然后用他这个太子的脸面,去给罗家送人情,安抚那手握兵权的老匹夫!
还有殷昙朗,他那个所谓的表弟,兴宁伯殷堃的儿子。殷昙朗自小便跟在二皇子叶旼屁股后面,与自己素来不睦。小舅舅殷堃又不是没有别的儿子,为何非要把殷昙朗塞进东宫做这个劳什子校书郎?真是越想越气!
这么一盘算,这三个被硬塞进来的“麻烦”里,似乎反倒是那个孤苦无依的叶新,看起来最容易对付。
太子在崇文殿中如同困兽般踱着步,眉宇间的戾气与愁苦交织。这两年,父皇对二郎叶旼是越来越偏宠爱护,关怀备至。而对自己这个太子呢?却是动辄得咎,轻则训斥,重则拳打脚踢。
他心中充满了委屈与不甘:“唉,孤真是命苦……母后,您走得太早了,儿子连个能说体己话的太子妃都还没有。”
现在唯一能让他稍感慰藉的,或许就是纪栴即将官复原职,重回东宫了。
有些憋在心里的话,有些拿不准的主意,或许可以问问他。东宫这个地方啊……有些话,他根本不能对太子少师、少傅们说,只要稍稍流露出一丝异议,转眼间就能传到父皇耳朵里。即便父皇不知道,那些师傅们也只会板着脸劝他“修身养性”,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烦心事。
叶新战战兢兢地来东宫右卫率府报到,一连数日,竟只见到了殷昙朗。那位殷家公子依旧是那副眼高于顶的模样,见了叶新,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便径自走开了。而另一个他预想中的“对头”,却始终无影无踪。
还是纪栴私下里告诉叶新,罗轨称病了,实则是被罗器打得不能下床。
此刻的罗轨,正躺在自家府邸的床上,浑身酸痛,夜不成寐。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祖父那张怒不可遏的脸,和声色俱厉的呵斥教训。
“家里没有长辈在京中,你叔叔们都跟着我在军中,你母亲在原籍侍奉你祖母、操持家务,教养你的弟妹们!只有你一个人在京,我唯恐你受了委屈,给你足够的体面,不成想,你罗大公子真是好气派,在御苑的排场比皇子都要大!能耐啊,真有能耐!这么有出息的小子,居然是我罗器的孙子,我罗某人惭愧,我不配做你的祖父!”
罗轨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跪在地上求饶,罗器盛怒之下,哪里听得进去。家法伺候一回,罗轨的背上早已皮开肉绽,衣裳上满是血痕,火辣辣地疼。胸口更是被盛怒的祖父踹了两脚,疼得他喘不过气。
罗器背着手,不再看地上狼狈不堪的孙子,只是铁青着脸喃喃自语:
“我罗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蠢货!我平日是如何叮嘱你的?低头!恭敬!少开口!你都当成耳旁风了吗?叶新是什么人?他是扶风郡王的遗子!赦免他是陛下的恩典,你是什么东西,也去欺凌宗室子弟?!传扬出去,外人还以为我罗器教养不严,养孙为爪牙,是要行那不臣之事!”
“不臣之事”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吓得罗轨再也不敢开口求饶,只剩下瑟瑟发抖。
罗器满眼厌恶地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孙子,厉声道:“陛下开恩,让你去东宫出仕。从今日起,你给我在府中好生反省!少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更不准听信旁人胡说八道,自己胡乱琢磨!你如今也是入了仕的人,日后若再犯下蠢事,干系的便不止你一人!再有下次,不等朝廷降罪,我先亲手处置了你,免得你这孽障祸害满门!”
罗轨听得身体发软,冷汗涔涔。他知道,祖父绝不是在吓唬他。若非因为自己父亲早逝,他是长房嫡长孙,今日祖父真能将他打断腿扔回原籍,哪里还会有这第二次机会。
罗器指着抖如筛糠的孙子,扬声叫来家人:“把他送回房去,请大夫为他疗伤,仔细看护,别让他真死了!到时传出我们罗家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事,要杀人灭口,那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罗轨吓破了胆。
足足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等罗轨养好了身体,来到东宫拜见太子,向上官销假时,他整个人都脱了层皮。原先的张扬跋扈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行为和顺,眉目温驯的模样。
叶新在当值的间隙远远见过一次,都不敢信那是同一个人。看来,罗大将军的家法,当真是名不虚传。
罗轨是太子的千牛备身,负责近身护卫;殷昙朗是崇文馆的校书郎,埋首故纸堆;而叶新,则是太子右卫率的校尉,负责太子出入宫禁时的扈从与东宫外围的警戒。三人的差事不同,当值的时辰也各异,几乎不会打照面。
叶新的生活,竟前所未有的消停下来。他每日只管当值,在太子车驾离开东宫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负责扈从警卫的一应事务。其余时候,太子深居东宫,他这个校尉便也乐得清闲。
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在叶宅读书,或是骑着纪栴送来的骏马练练骑术。
柳叶将家中事务打理得很好,一切都被她安置得规整有序,衣食住行无一处不妥帖。叶新心中对这位柳叶姐姐越发依赖,短短数月的光景,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甚至有些不想让柳叶离开。
转眼到了端午,阳光透过葡萄藤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艾草与粽叶的清香弥漫在小小的庭院中,平添了几分节日的安逸。
柳叶将一碟剥好的菱角放在石桌上,看着对面有些心不在焉的叶新,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相处日久,她早已看透了这位扶风王府小公子的心性。曾经的锦衣玉食、仆从环绕,早已被这五六年来的寄人篱下与冷眼相待消磨殆尽。如今的小郎君,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没什么脾气,旁人只要对他流露出些许善意,他便恨不能将自己仅有的一切都掏出来回报。
这副谨小慎微、又带着点孤注一掷的赤诚模样,总让柳叶不期然想起自己那个早年夭折、未能长成的弟弟。她只是一个婢女,唯一能为这位可怜的小郎君做的,便是尽心尽力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将这冷清的叶宅打点得妥帖些,让他能少操些庶务的烦心。
至于回到国公府,柳叶垂下眼睑,她自然是要听三公子纪栴的安排。但若让她自己选,她其实更愿意留在这叶宅。这里人口简单,没什么勾心斗角的是非,比起深宅大院,反倒让她觉得轻松自在些。
“柳叶姐姐,”叶新拨弄着碗里的粽子,终于还是有些犹豫地开了口,“庭梧兄最近公务繁忙,许久未曾过来了,我想着,能不能和庭梧兄说说,让你在这儿再多留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