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满座了。
杭明记得这是Z大最宽敞的一个礼堂，后边进门的同学没找着座位，或是挤在后边排排站，或是挤在阶梯上排排坐。
杭昭这知名企业家的头衔还怪唬人，把一群小孩哄过来听他两个小时的满嘴跑火车，他压根用不着发言稿，现挂都能赢得满堂喝彩。
如果他普通话更好一点，估计能加入某云社当一位相声名角。
杭明站在后台百无聊赖地想，杭昭演讲期间他没事可做，且后台也没给搬个椅子，他只能在心里调侃调侃杭昭，再把为杭昭准备的保温杯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
演讲的间隙，杭明走出后台活动筋骨，顺带给杭昭空了的茶杯续上微甜的梨汤。
台下的大学生们也各自活动，或低头刷手机，或与朋友私语，或起身去卫生间，还没到能上台互动留影的环节，有副校长和安保看着，倒没人像之前有几次那样上台打扰杭昭。
杭明稍稍地放下心，他也不愿意和年轻的孩子动手。
不过这场演讲，有一个人让杭明有些在意。
在第一排角落的位置，坐着个戴圆眼镜的小个子男生——说是男生，因为他看起来长得嫩，且第一个冲进礼堂，转悠了圈只抢了第一排最靠边的位置，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可能是刚入学的新生。全场可能就属他听得最认真，杭昭讲一句，他就记一句，不时对杭昭散发出崇拜的神情。
杭明站在后台那位置，正好把这张痴迷的面孔看个一清二楚，惊得杭明绞尽脑汁，思考杭昭刚刚讲的冷笑话有什么值得人崇拜的点。
又是被杭昭的脸迷惑了吗？还真有眼光。
另外，让杭明比较惊讶的是，这小男生的五官很像柔和版的杭昭，但没杭昭漂亮，也没杭昭耐看。
如果杭明物色恋爱对象，多半会找小男生这样的，算是找替身弥补缺憾嘛。
替身的攻击性不要太强，而且最好也别漂亮过正主。
想到这儿，杭明下意识偏过脸，偷偷瞧着正在品梨汤的杭昭，这世上也没有人能漂亮得过他了。
“再倒一杯。”杭昭递了空杯子过来。
杭明回过神拧开保温杯续上，下半场演讲就开始了。
很奇怪，那一直盯着杭昭不放的小男生没有举手，去抢向杭昭提问的机会。
末了全体挨挨挤挤地凑上讲台与杭昭大合影，那小男生也只腼腆地站在角落，都快被挤进后台。
见到在后台罚站的杭明，他也友善地表露出欣喜的神情，待到合影结束，还特地走到杭明面前打招呼。
杭昭还被困在台上索要签名，杭明看他暂时没流露出厌烦情绪，便耐下性子跟这小男生聊两句。
这一聊不要紧，杭明才知道人家和他同岁，是本校研究古文字的博士。
他在心里说了抱歉，面上没有表露出什么，本以为谈话到此结束，他也该去拯救杭昭于狂热的人群。
博士却忸怩地开口：“先生，我演讲前就开始注意到你了，能不能交换个联系方式？”
杭明没反应过来，他一门心思观察杭昭的表情，好了，杭昭蹙眉，签名活动该终止了。
“不好意思。”杭明说着，要绕开小男生往杭昭的方向去，手心却被塞进一张名片。
小男生猛地向他鞠躬：“对不起！”
说完扭头就跑，抱着笔记本跌跌撞撞，和来听演讲的时候一样。
这人真的快三十了吗？
杭明来不及疑惑，他扫了眼名片上的名字：林昀，昀是日字旁。
他顺手将名片揣兜，朗声喊着：“请让一让！”拨开了狂热的人群，来到满脸不爽的杭昭身前。
杭昭被他护着离场，面上才又有了笑意，开始调侃他说：“这次来一趟学校，是碰见正缘了？刚刚我看人家给你塞名片。”
“他是你的粉丝，估计想通过我，辗转与你联系。”杭明回答。
“啊，”杭昭露出苦恼的神色，“都说了，我以后不谈小年轻。”
“他只是长得小，和我们同岁呢。”杭明笑笑。
去到荔枝园，太阳已经偏西，林子里凉爽了许多。
杭昭要在山坡上跟宋尧章单独聊聊，于是杭明起开红酒，便自觉地退到了荔枝园里。
他这才有空从上衣口袋取出那张名片，想了想，把名字下的那串号码存进手机。
不过呢，虽然进入九月份，这林子里的蚊虫还是猖獗，杭明有些后悔没把电蚊拍背上，不然他这会儿可以用驱蚊的名义，在杭昭跟宋尧章说小话时，挥拍“噼里啪啦”地干扰。
希望杭昭没被蚊虫咬出事，下车前，杭明把能用上的防蚊手段都给他用上了。
周遭的阳光渐渐暗了下来，杭明沿着荔枝园里的小径，往山坡上走去，荔枝下了市，园中的荔枝树依旧郁郁葱葱等候着来年，这大概是岭南地区的好处，一年四季处处枝繁叶茂，生不起半分萧索衰败。
可惜潮热，可惜蚊虫。
“啪”地一下，杭明冷静地给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万幸，打中了。
到山坡上，周围的景致开阔了不少，没有荔枝树的遮挡，杭明抬眼就看见远处黛色的山峦，与天边淡淡的云。
山间起了薄雾，夕阳的红色如同国画那般轻且软——它要落下了去，而杭昭只顾着和宋尧章说笑，不关心一场寻常的日落。
杭明关心，他目送夕阳落山犹如目送一位老友离开，待到它完全落下，还轻声道了一句“听日见”。
杭昭这才在暮色里抬起头，酒瓶空了，他面上散发着酒色的红晕。
“你之后换个驱蚊水牌子。”杭昭抬手，杭明会意地将他搀扶起身，顺便收回滚在草地里的酒瓶和酒杯。
“我再看看。”杭明敷衍道，“车上的医药箱有青草膏，我去拿来给你？”
“不用，都被咬过劲儿了。”杭昭说，“去老孟的农家乐吧。”
他们刚开车上路，就给这荔枝园的看守、老孟一家打了招呼，这会儿出园子去，能赶上晚饭做好。
到灯光下，杭昭侧脸的蚊子包更鲜艳，老孟家闺女上菜时不住地往杭昭脸上看，几次没憋住笑。
杭昭淡然地抿着农家乐自酿的荔枝酒，配合这小姑娘说：“笑吧笑吧，不扣你爸妈工资。”
这一说不要紧，老孟一家四口都轮流来看杭昭这堪称“惨烈”的脸，小小姑娘还被妈妈抱着，指着那蚊子包口齿不清地说：“葫芦。”
确实，两个包叠在一起，是一个很对称的葫芦。
老孟媳妇也就是芸姐，热心地提建议说：“老板，我们这儿还有止痒消肿的软膏，吃完饭给你涂一点儿？”
最后老孟端着压轴大菜来到客厅，声若洪钟地接茬：“老板，我就说应该在荔枝园安装电蚊子的网嘛，你非说要保持园子的原生态。”
杭昭举起筷子，扫了眼这对夫妇，“你们俩再多嘴，会扣你们工资。”
夫妻俩立马闭嘴，小姑娘已经笑得直不起腰，小小姑娘歪着头看杭昭：“吃饭。”
杭昭看了眼杭明，杭明替他开口：“吃饭吧。”
老孟的手艺不错，他是广府酒家的红案出身，擅长一系列粤式大菜，只不过办起农家乐后，很少再费那个功夫，遇到杭昭过来吃饭，他才小露一手。
这次的压轴大菜是蛇羹，据说是芸姐老家的亲戚送来的食材，为配杭昭这讲究人，特地在蛇羹上点缀了当季的菊花，这道本就鲜美的蛇羹添上了几分清冽的芬芳。
杭昭这次也给面子，菜比平时多夹了几筷，饭也多添了一碗。
也许是蛇羹味美、柴火饭可口，又或许是杭昭来见了宋尧章心情不错，所以他添饭添酒，且不介意被蚊子咬。
杭明以为是后者，他多了解杭昭，肯定是因为后者。
回程路上，杭昭醉倒在后座，他酒品不错，直到上车后才彻底醉倒，全程闷头大睡，不哭不闹。
杭明调高了些车载空调的温度，开始苦恼怎么把醉醺醺的杭昭搬运到二十三楼。
思来想去还是背上去省力，公主抱的操作难度大，不太可取。
把人背回住处后，又得给人洗漱换衣，定好明天早起的闹钟。
早知道看杭昭喝酒，杭明拦着点儿好了，可惜没拦住，又增加那么多工作量。
哪怕杭昭喝醉酒，脸红红红的，睡相又乖又安静，但这也并不能弥补杭明陪他去宋尧章衣冠冢前带来的不爽。
一切都要怪那个早死的宋尧章。
杭明给杭昭盖好被子，定好闹钟，准备起身去浴室整理自己。
他目前的脸色肯定不好看，好在杭昭看不着，不然他又要展示他优异的假笑技巧。
夜灯明晃晃的，调暗了也晃，杭明没舍得关掉。
他看了会儿杭昭侧脸，蚊子咬出来的疙瘩消退了，留下了淡淡的红痕。
给杭昭擦脸的时候，他轻轻摩挲了一下，收手太快，没什么感觉。
摸一下而已，又没什么。
回过神来，杭明的指尖又一次触到杭昭的皮肤，酒气灼人，他没舍得收手。
慢慢地，无意识地低下了头，杭昭睫毛轻颤，哼哼地把脸往他掌心埋了埋。
杭明吓得呼吸一紧，动作凝固在半空，好一阵，杭昭仍然安稳地睡着，他才提起一口气继续，直到和杭昭额头相抵。
温热的触感，随着肌肤相贴，熨帖进杭明紧张的心脏。
他慢慢地、轻轻地叹息，鼻腔几乎带着些委屈的酸涩，像小时候感冒发烧，本能地钻到杭昭怀里寻求安慰。
那时杭昭难得将他当普通小孩子哄，沉静温柔地拍着他后背，没有推开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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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坟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