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来照明的灯笼里烛火在静静地燃烧,烛泪顺着红烛柱身下落,一滴滴,直到烧尽成微弱的光。
沉默地听完了这位“重生者”一席经历,无外乎是“赵国快灭国了,自己这个赵国人却没去救赵国”这样的浑话。
女道人平静地垂下眉眼,她已然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
沈思翊当她是什么呢?无所不能的许愿神像吗?他来求,她就必须想法子去救——
可就算她想救,又靠什么来救?修士断凡尘俗物,不可出手干涉王朝更迭已然被列为众所周知的铁律。
谁若打破这规矩,全修真界的修士都要举兵来伐。
剑门掌门霁雪剑君这个末代皇子都不敢说去复国,凭什么她这个本就举步维艰的魔种可以打破规矩?难道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若想下山救国,那就要废一身修为;但废了一身修为,救国也不过成了空谈。
就算剑门大师姐没有废修为就下了山,就算是大家看在剑门大师姐平日威望恩情不来讨伐,苏知月介时为赵国去讨伐千音派首席珍惊鸿的母国,怎样看都不可避免要和千音派首席死斗。
如果赵国上下一心、仁义相争,君主也对魔种交付绝对信任,也许这是一场可以胜利的战争。
……但偏偏不是。
赵国将亡,王室还做着春秋大梦,不整顿反思自身,反而把全部希望托付给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
沈思翊来剑门时带了什么呢?
一镇国玉玺,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如果想要苏知月去做皇帝,为什么不派重臣或可以代表王室威望的老人前来为她加冕,偏偏只让一个醉心琴道的纨绔来送?
沈思翊是被送来牺牲的棋子,稍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出这是一个圈套,一个摸透了剑门大师姐至诚性情而布下的阳谋。
毕竟剑门大师姐是那么看中她的故乡,又是那么珍惜爱怜苍生的人。
王室期望剑门大师姐能接过玉玺替他们收拾烂摊子,但他们又狡黠地抱着“飞鸟尽、良弓藏”的美梦,如毒蛇般蜷缩在阴影里等待抢夺继位者所有功劳。
他们大可以在事情落定后说玉玺是沈思翊偷去的,他们也大可以说剑门大师姐如何狡诈阴险,以势压人地谋求了赵国的王位。
那时的剑门大师姐该有多失望。
她从来聪慧,一眼就能知道这是一个为她设下的局,而布局者却是她向来敬重爱戴的舅母,说不准还有其它亲友的影子。
这世上只有自己最懂自己选择。
沈思翊口中那个“苏知月”两相权衡,最后还是选择默不作声。
因为她知道,她倒下一切才全都完了。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是剑门的大师姐,陈国哪怕灭了赵国,也不敢对她的亲人朋友做些什么——顶多会少些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却也绝无性命之忧,大不了事后她多些接济。
反之,不过树倒猢狲散。
她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真正的心意与原则,却换不得旁人真心,反倒换得未婚夫满腹牢骚,甚至还要恨她一辈子,重生了都不放过她。
一颗真心,居然全都喂做狼心狗肺的畜生身上。
苏知月心想。
倒霉见的,我人在剑门也要背这个子虚乌有的锅。
“你说完了吗,现在我也有话说的。”
无面的傀儡从虚空中取来一靠背木椅,女道人顺势坐下,她的手臂半搭在椅子扶手,双指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眉心。
再抬眼时眼波流转,目光沉静地看向那个冲自己诉说未婚妻罪行的男人。
“……你既然说我一切都是错处的罪魁祸首,那我就问问你,你也摸着良心同我说,赵国真的是被我弄灭亡的吗?”
未等沈思翊说话,女道人倦倦地呼出一口浊气,紧接着又做出假设,
“我是欺下媚上的佞臣,还是祸国殃民的妖妃,又或是昏庸无道的君主——居然也要被你这样指责埋怨?”
沈思翊冷声,“你如果那时随我下山,赵国是绝不会亡国的。你就是舍不得你那仙路,还有什么可说的?”
“哦,我居然是这样厉害,能轻易扭转乾坤护住将亡之国的,”女道人一颔首,转眼抚掌而笑,“对,我的确不是好人,也做不到舍了几十年来的修为填上赵国那么大的窟窿。”
“我不是好人,你比我有过之而不及。沈世子,你不妨告诉告诉我你重生后究竟为阻止赵国灭亡做了些什么?是同赵国皇帝说明此事让他早做防范,还是投入官场报效赵国力挽狂澜了?”
沈思翊不语,女道人却毫不留情地撕扯开他遮心思的那张脸皮,“你什么都没做,你甚至是巴不得赵国快些灭亡,这样你才能崭露头角再做你的人皇去。”
“我……”沈思翊想开口反驳,却一时间又似乎真被戳中隐秘心思,结结巴巴地辩不出话来。
这世上真有人又蠢又坏,打着自以为正义的旗号怪罪的别人,实在是平生也少有。
女道人声色俱厉,目光冷漠地扫过沈思翊那张羞愤至极的脸,
“拿白王、取破邪、放妖鬼。沈思翊,瞧瞧你自己做的那些蠢事情,别说的你自己好像如何爱惜赵国。说到头来,你也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罢了!”
“你不妨再好好想想吧,你这么多年究竟是单纯在恨我,还是着急给无能的自己开脱而恨我?”
字字诛心、声声诘问。
沈思翊哑口无言,一时间更是如遭雷击。
苏知月这一番话恍若醍醐灌顶。
是单纯在恨她,还是为了给自己开脱而恨她——世子时候的沈思翊也好,做了人皇的沈思翊也罢,他从来是以这恨意支撑自己往前走,从来不去想如此关键的问题。
他仍不甘心地喃喃自语,“可你明明救过的啊,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救第二次呢?”
沈思翊小自己未婚妻两岁,在他四岁的时候,象征赵国气运的龙脉却无端消散。
那时钦天监测算是魔种带来如此灾难——当然,这在后来的沈思翊眼中可以说是无稽之谈的。
沈思翊虽不知道这事情如何解决,却也知道是苏知月做了什么才护住的赵国龙脉。
红烛油尽灯枯,牢狱中只能听见女道人越发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她才很冷淡地说,“因为我没有第二次用来补全赵国龙脉的气运了。”
苏知月没必要对一个将死之人撒谎。
无面的傀儡微微动了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攥紧自己袖角。
沈思翊哑然,他从不知晓苏知月为了救赵国付出过如此沉重的代价。
气运对一位修士而言是何其重要,能补全一国龙脉的庞大气运,放在沈思翊本人身上也是舍不得的。
沈思翊无端想到前世赵国灭亡速度之快。
按理来说,陈**士是渡江而来的疲惫之师,断不会如此迅速攻破赵国都城。
在陈国士兵兵临城下的时候,王宫里的人甚至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后来沈思翊才知,陈国士兵被楚国百姓夹道欢迎,几乎是亲手奉上的楚国都城。
原来赵国本就该早亡的,不过因苏知月的气运支撑才能苟存至今。
但赵国的管理者们却并没有以此为教训,举国富豪显贵奢靡盛行,这繁华背后是越来越高的徭役赋税,不知累苦多少百姓。
君舟民水,水可载舟,亦能覆舟。
赵国灭亡原来早就在这虚假繁华中埋下引子,又如何怪的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苏知月?
此时此刻沈思翊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但可惜未免为时太晚!
为何这件事情自己如今才想通透?
老天给了他一个重生的机会,如果他不只想着做人皇、如果他能放下这虚妄的执念,他本会有一个忠贞不二的妻子,可现在却都成了镜花水月,而他自己也要去赴黄泉了。
如果自己没重生该多好。
沈思翊悔不当初。
“我们是不是永远不可能如从前那般了?”
他嗫喋着嘴唇,终于意识到自己居然又问了一个蠢问题。而回应他的,是一柄刺来的剑。
剑门大师姐是如何果断的人,她做事从来当断则断,在把花簪退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意味着她已经完全放下一段感情。
不,她根本没有动过情,所以才能如此轻易抽身离去。
放下所有爱恨执念,沈思翊才能看清眼前人骨子里的一丝薄情。
苏知月可以给你尊敬、可以给你偏爱、可以满足你近乎所有不违背底线的愿望。
——但她永远不会给你炽热而失去理智的爱意。
被更换的烛火重新燃起,在倒下之前,沈思翊终于看清了拿剑刺来的是谁。
木制的手指关节还在“嘎吱嘎吱”作响,溅来的血顺着傀儡手背往下坠。
傀儡无面,看不到它此刻表情如何。
沈思翊痛苦地捂住自己还在流血喉咙,从他的视角可以看见傀儡手腕关节处钻进去的细微红线。
他惊愕地认出了这根红线——前世魁首师传器道祖师傀儡之术,一手红丝可纵天下人傀。
在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楚忘笙那些看似殷勤的讨好包藏怎样的祸心,那些与苏知月亲昵的举动似乎也不是普通的姐妹情深。
沈思翊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剑门大师姐面色如常地用帕子擦拭着无面傀儡染血的手指。
她说,“楚师妹,何苦要脏你的手。”
一些准前夫哥死不瞑目.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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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