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与我前来。”
时隔数日,苏知月再度见到天机楼的少楼主。
卜易南还穿着他那身墨蓝色的弟子袍,只是脸色较当时苍白许多。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请魂之术对他消耗明显比大病一场还要严重,苏知月神识探去,昔日明光无限的天才此刻修为已然退至练气期,丹田中灵力甚至不如刚入门不久的小弟子。
“你何苦亲自前来一趟,”剑门大师姐将毛笔停于玉质笔架,颇不赞同,“差一弟子前来领我去牢狱就是。”
卜易南摇头,他一板一眼地解释,“不好,若交予旁人未免怠慢了你。”
“第二个原因,”他来也匆匆,苍白的脸色显得颇为疲惫,抬眼时有光色在这明晦间转动,“听闻大师姐要回剑门,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神女走时我尚在沉睡,没来得及送她。而如今醒来想着过来再见大师姐一面,所以便来了。”
楚忘笙抄书的笔一顿,漆黑的眼仁幽幽地盯着卜易南那张脸。
小剑灵总在这种时候过分警觉。
天机楼少楼主平素乱糟糟的头发今日规规整整梳好,苍白色的脸上看似疲惫没有神采,实际眼睛却带着异样的光采。
小剑灵想,这人又不是剑门人,干什么非要拉亲戚叫大师姐,不过是想多亲近些。
可大师姐这个称呼也是他能叫的吗?
小剑灵放下毛笔,只热切地把头往大师姐肩头靠了靠,并顺势搂住苏知月胳膊——与平时和自家大师姐撒娇贴贴时并无不同。
剑门大师姐对男女间情爱从来迟钝,她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今日的天机楼少楼主与往日有什么不同,只公事公办地往自己补的残篇处一指,“也好,我正好有事情拜托你。”
“这些补好的残篇,你且帮忙放到藏书阁里面,按照你们平日里斟酌补全残篇的速度来就好。”
卜易南本来眼中滑过一抹落寞,旋即这位书痴被剑门大师姐吸引全部心神。
他欣喜地翻过那几本苏知月桌头写下的书文,经过推演后发现功法果真通畅可行。
他眼中明光大作,连说三声好字,而后无意识地握住女道人的手上下用力摇了摇。
“善极!”
卜易南深深呼吸几瞬才平复心情,“苏师姐,不知你还知道多少残篇后续?”
苏知月哭笑不得,“少楼主便不问问我这些残篇功法的后续都是从何处来么?”
果真是书痴,亏她特意选择与阵法卜算相关的功法,打算往已经魂魄投胎去的天机楼祖师谢青烈身上安。
“我又何必知道大师姐是从何处得来的残篇后续?”天机楼少楼主正色道,“大师姐能有这些后续自然是师姐自身造化。”
帮忙补是情分,不帮忙则为本分。
两人同行向天机楼地下牢狱时,少楼主语气不免唏嘘,“大师姐肯不藏私而奉于公,此大德行也。我恨不能多有些像师姐这样的人,否则那么多功法造化如何会失传于今?”
少楼主又问,“也不知大师姐何时还能再来填补?大师姐放心,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提。”
天机楼少楼主看女道人像看什么稀世珍宝,恨不能把人藏在自家阁楼中让她能日日夜夜帮忙补残篇。
苏知月摇头,“只要你不声张就是。”
少楼主本来不解,但在某一刻突然明悟!
人心难测,连他自己在知道剑门大师姐知晓那么多残篇时都心动想关着苏知月天天去补书,更别提其余人。
介时万一有心怀不轨者对苏知月脑袋里的功法心动,说不准苏知月本人人身安全都无法保证,介时被抽魂取忆也未尝不可能。
卜易南当即立心魔大誓加以保证。
扭动机关,从地面开出一道容一人出入的地下暗门,灰尘夹杂腐朽味道扑面而来。
卜易南停步。
“大师姐真决定要亲自动手吗?”
白王剑剑主被看做人皇候选,与俗世有千丝万缕瓜葛、又有真龙气运护体,寻常修士根本近不了他的身,更晃提伤害他。
修士修为越高,就讲究超然二字,生怕因与人皇候选产生瓜葛让红尘气禅染几身,更别提对白王剑剑主下死手。
唯有剑门大师姐主动请缨做这个行刑之人。
“走吧,”女道人泰然自若,“莫说他是人皇候选,就是人皇本人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祸害苍生的事情,我也是会定斩不饶的。”
没有人会觉得剑门大师姐在说假话,她从来是这样脾性的人,强权也好、亲友也罢,谁越过了底线都要受到应有处罚。
如若是寻常时候,卜易南便也不再规劝。
但此刻的苏知月的安危在卜易南甚至心中远比他自己生死重要,那么多断章残篇都没有补全,如果是因为气运反噬哪天过早夭折未免太过可惜。
卜易南轻轻道,“你介时不要动,真到了那时候让我动用秘术提升修为来杀。”
“如果我真的哪天因气运反噬死了……”少楼主阖上眼睛,再睁眼时双目炯炯,“还望大师姐务必补全那些残篇,还有,要替我看我的同门编出来那些我没写完的篇章。”
“算了吧,”苏知月轻声笑道,“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你才多大的年岁就想着替我这个前辈赴死?”
“补三天的残篇累死人,这真不是我这个武者莽夫能升任的工作,我还有其它事情要做的。”
女道人执明灯大步迈入下面昏黑的阶梯,她轻飘飘的声音带着回响,在少楼主耳中却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若真有不幸中道身死的那天,烦请卜道友拿我头颅,抽魂取忆,好好活着替后世补全我知道的所有残篇吧。”
*
苏知月走入天机楼地下牢狱的最底层,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只关押沈思翊一人,甚至守卫都不如其它层由人来守,反而是昂贵且忠诚的傀儡,足以见得众修士对待处置这位大乱的罪魁祸首如何谨慎。
无面的傀儡守卫为苏知月打开牢门,并与苏知月一同进入最尽头的监牢,“啪嗒”一声重新落锁。
牢房并没有因沈思翊是白王剑剑主有丝毫宽待,里面没有任何家具,连席破旧的草帘也无,“沙沙”地声响中,苏知月看见了一个人影蜷缩在牢房一角,铁质的墙壁散发霉味,上面留有囚犯挣扎用指甲刻在上面的痕迹。
囚犯镣铐加身,背对着她,太久的孤寂让囚犯五感迟钝。他沉浸在自己世界,甚至没有发现自己身后站了人。
“世子。”
沈思翊转身,在看见来者时眼中一刹那噙满泪水,嘴唇哆嗦着说,“是你来了。”
“你是来救我的吗?”
女道人想不通沈思翊脑袋里的逻辑,只有些奇怪地问,“你犯下如此弥天大罪,究竟要我如何救你?”
他钳住她的手腕,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沾土的指尖哆哆嗦嗦地在苏知月手心写字,赫然为“假死”二字。
“你能做到,苏知月,我知道你肯定能做到。”
假死,亏他能急中生智想出这样的主意。
“你擅自做出了这种事情,现在又给我出这样的馊主意,”女道人抽出发红的手腕,很平静地垂眼,“你可想过,如果事情败露,我这个帮你脱罪的从犯会落得怎样下场?”
“你放心,我会走得远远的,到时候谁都不会发现我的,”沈思翊声色恳切,时至今日他才察觉自己未婚妻的好,暗恨自己不该因为重生志得意满并那么早与苏知月撕破脸皮,“介时你我同归桑麻,这也不遂了从前的心愿吗?”
女道人半晌无言。
她抬眼丢过去一匕首,“多年情谊,我不打算动手杀你。”
沈思翊尚未来得及欣喜,女道人下一句话却令他如坠冰窟,“你拿匕首自裁吧,也算留你最后一丝体面。”
闻言,沈思翊惊愕抬头,像是第一次认清自己的未婚妻。
自裁。
她怎能如此冷血无情?
“苏知月,你不能这样对我!”囚徒声音沙哑,竭尽全力地嘶吼威胁,“不看僧面看佛面,爹娘对你救命的抚育恩情,你难道忍心要让他们绝根吗?”
女道人拂开对方牵扯自己衣袖的手厉声反驳,“你拔破邪剑时怎不曾想过舅父舅母?他们都不过凡人,如若鬼母真破开封印冲出去,你又凭什么觉得他们能置身事外?”
沈思翊那些威胁在苏知月眼中根本不算事。
“至于绝后一事……笑话,这就是你威胁我的最后手段?只要舅父舅母想再要个孩子,我就给他们送去滋补延寿的丹药让他们再生个孩子;如果不想要,那我就替他们养老送终。”
囚徒面露颓然。
“我有一件事至今想不通的,”苏知月说出了让自己困惑许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这样恨我?于公于私,我又何时对不住你?”
沈思翊怨恨地盯着眼前这个冷血冷心的无情人,“苏知月,你听说过重生吗?”
他就这般丢下一个令苏知月霎时间心神动荡的消息。
“我们的赵国,过不了不久要亡了啊。”
苏知月的预知梦并不完全,许多内容都是跳过去的。
自己老家过不久要亡国了——放谁身上谁不心神动荡。
剑门大师姐头一次因为一件事在背手来回踱步,她心中揣摩无数种赵国亡国沈思翊却恨自己的可能性。
她站定,声音仍难掩阴沉,“你的意思是,难道我堕魔把赵国直接屠国了?”
沈思翊摇头。
苏知月心中不安,故而又揣测道,“那……那莫不是哪个我曾经得罪过的仇人设计让赵国亡国了?”
沈思翊还是摇头。
“请你给我一个理由,”苏知月左思右想猜不到理由,故而她定声问道,“那你究竟是在恨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