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晃晃悠悠地起身,她冲那人斟了满杯的酒,单手扶住桌沿稳住身体,单手举杯相对。
她敬了剑门大师姐一杯酒,没什么礼仪地算是入了伙。
十里长亭的相送别离、谷雨深夜的推心置腹、心意相通后释然而笑。
多年后神女仍在想,一定魔种那夜带来的酒足够醉人,不然为什么魔种明明告知自己事情多么困难多么费心,她自己却还是义无反顾又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呢?
而现在的神女只不过是没来由地感动。
——并因为这份不理性的感动,去同那人投身到一件前无古人、现在听起来堪称天方夜谭的理想。
*
天蒙蒙亮。
细碎的雨珠从层叠的竹叶中坠落,纷纷在接触女道人三寸远时被灼烤化为一层水雾。
天机楼给这位功臣换了个清净好住处,收拾了单独的庭院,布置皆仿照于苏知月在剑门的院落配置。
苏知月远远地看到一袭红衣的小师妹站在篱笆前,像块望夫石地杵在那里。走近而看,那人浑身上下**地,像是白在夜里浇过雨。
“师妹等我几时?”苏知月边说着,边小心地观察小师妹表情,以此推测要送小师妹哪个礼物。
“记不清了,忘笙打完擂台就往姐姐这边来的,”红衣美人捏住女道人手腕,眷恋地把侧脸望她手心蹭了蹭。
楚忘笙鼻尖微动,眉间不免颦蹙,“姐姐是去与人喝酒了?”
小师妹鼻子真是好灵的。
苏知月老老实实地答了,“嗯。”
“怎不早些告诉忘笙,”他脸上越发地露出担忧神色,来来回回地捏玩着苏知月手指,“古战场那些妖鬼虽说除了,但保不齐会有漏网之鱼逃出来的,万一姐姐喝醉出事被它们寻仇可怎么是好呢?”
“还有,近些日子办了那么多场修士葬礼的,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就是不知生死……姐姐,你可知我瞧着就害怕极了。”
说着说着,泪珠子在小师妹眼眶里打转,“你也没跟任何人说你去哪儿,也不留些信条消息。我这一夜都在乱想你出事,又不敢随便与人声张你失踪了,更不敢离开这让别人发现剑门大师姐自己一个人下山偷偷走了——姐姐,你难道一定要吓死忘笙不可吗?”
苏知月神情复杂。
她原以为小师妹在乎的是“大师姐抛开自己夜里去与人喝酒”这件事,哪知道小师妹满心思在乎的只有她这个大师姐的安危。
明明苏知月这个半步化神现在怎么说也算天下排行前五的高手了,小师妹却总是担忧她阴沟里翻船。
见小师妹急得要哭,苏知月正色,并当机立断认错保证道,“我错了,我发誓下次一定与你提前说,必然不让师妹再为我担心。”
“姐姐难道还打算要有下次么?”
红衣美人眼睛一闭,那滚烫的泪珠子就顺着脸颊坠落下来。
苏知月摆手,而后卷起袖角给小师妹擦泪。
她垂首闷声道,“不会有下次了,我只是从没想过师妹会来。”
在古战场上,大半参赛弟子苏知月全都看过,也在布阵调节时基本知晓他们的修为能力。
苏知月自认为自己精心教导过的两个孩子一对一光明正大的比试中不会输。
赢了,小师妹会在鲜花簇拥、众人追捧中度过这一夜。
输了,许多承小师妹恩情的弟子们也会围着追着小师妹多加安慰。
怎么看都不需要大师姐这个闷葫芦去扫兴的。
她去了,大家就不自觉地会拿小师妹和大师姐比较,到时候恐怕小师妹反而心里会不开心。
“姐姐为什么会觉得忘笙不会来?”红衣美人不依不饶地与自己师姐十指相扣,用那不轻不重的力道钳住女道人不让她后退,“在姐姐眼里,忘笙就是得意忘恩的白眼狼么?”
女道人抿唇。
半晌,她说,“我没有。”
苏知月没来由地会因为小师妹哭而心烦意乱,“我只是……我只是以前也帮过许多人,但他们起势后都有自己的生活索性要忙碌,几乎后来也从没什么交往的……”
她这样断断续续地在跟楚忘笙诉说自己曾经受过的委屈。
剑门大师姐不自觉地在与人展示自己心上久久不愈的伤疤,又或者是狡猾地在有意为之。
楚忘笙脑子笨,从来辨不清师姐话里真假,也不知道她现在是真的伤心、还是故意装出来的示弱。
楚忘笙弯下手指关节,牢牢地握着她的手。
女道人的掌心有些发凉,楚忘笙耐心用自己的手掌温度去暖她的。
他本来有无数担忧的抱怨想与她说,但现在这些话全一股脑地烟消云散,只有心脏为她的言语而沉闷地产生钝痛。
“对不起,”剑门大师姐垂下眼帘别开那过于灼热的视线,“我失态了,请师妹忘了刚才那些话吧,索性就当我刚才没有说过。”
红衣美人温声劝慰道,“此事就只有你我知,但姐姐下次如有心事,切莫再如从前那般藏于心里面,久思烦闷是最伤身体的。”
小师妹越这样热切关心,苏知月心里面却越发烦恼,烦恼自己不在而让小师妹浇了的一夜闷雨。
“把手腕给我看看。”
进了屋,只穿了身白色内服的女道人坐在竹床,捏着小师妹右手手腕细细探测,眉头紧蹙。
小师妹与那么多人打擂台,如今这脉象恐怕是旧伤复发,故而现在也施展不出躲避雨水的法术。
怪不得师妹要被雨浇湿的。
她替小师妹梳理经脉中乱走导致堵塞的灵力,奇怪的是,那灵力都不需要苏知月帮忙就飞快地疏通开了。
“我,我没什么事情的,姐姐其实不用……”
小师妹慌里慌张要抽出自己手腕,这回却被苏知月死死攥紧。
她皱眉说,“你不要动,灵力堵塞失控可不是小事情,且让我帮你再多通几次。”
如浩海般庞大的灵力被女道人抽出,并毫不吝啬地用于替自己师妹疏通灵力,直到楚忘笙经脉中灵力达到她认为的“重新正常地顺经脉奔走”。
“去换件衣服吧,”剑门大师姐唇色渐白,虚弱松手,而后抬首神色如常地叮嘱说,“还有,近日莫要再多用灵力。”
楚忘笙死死攥紧自己湿透的袖角,心乱如麻。
他也不是因为打擂台而灵力混乱,他只是……只是很卑鄙地在施展苦肉计,想让她能再多心疼心疼他。
如今她心疼他,他心里却并不如想象中快乐,取而代之的是弄巧成拙的懊悔与难受。
……这算不算“赔了夫人又折兵”?
像是一只做错事的小狗般,楚忘笙低着头不说话。
“我观你灵台稳固,近些日子要多准备冲击金丹才是,”苏知月摊开笔墨,其字力透纸背,“这些药材法器都是你用得上的、这些剑法口诀什么的你也要记牢,还有这些天雷降下时的注意事项你也要记……我且给你都列出来就是。”
一边写,苏知月边用神识偷窥小师妹此时的表情。
那孩子后悔到要真心实意哭出来了,满脸都写着“我现在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苏知月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瞬。
小师妹,真好骗。
在第一次将灵力注入小师妹疏通时苏知月就发现不对劲,小师妹分明是想要用苦肉计博取自己关心。
这种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如何能骗得过苏知月?
如果是普通的苦肉计,苏知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可小师妹艺高人胆大,故意让自己体内灵力乱走堵塞。
此举对修士而言可以说十分之危险——苏知月索性也还小师妹一个苦肉计让其好好长长记性,知道什么事情是不可以胡闹的。
而时至今日,剑仙才察觉耍骗小孩玩的些许乐趣。
苏知月不动声色地继续写字,且用神识长久地盯着楚忘笙一举一动。
她看这位后辈时不时抬眼偷看自己这个师姐,还注视楚忘笙那不知何处安放的手。她凝视楚忘笙那些如坐针毡,心里越发觉得这孩子有趣。
其实也就只能骗骗小师妹的。
放到其它任何人身上,都要怀疑许多。
毕竟半神期的大能怎么可能会因为给筑基期的小修士疏通灵力而导致自身“灵力亏空”。
只有小师妹关心则乱,反而不会想起这些最基本的常识。
但看小师妹难受至此,苏知月本人的良心也隐隐约约做着痛。
苏知月暗想,我可真是个没有良心的人,连小孩都要骗的。
“师妹/姐姐……”
在苏知月落下最后一笔时,他二人同时间开口并看向对方,又在目光对视的同时间心虚别开目光。
最终,还是剑仙这个从心理年龄讲活了不知多久的老怪物脸皮更厚些。
女道人将桌上灯笼递给自己的小师妹,冷厉眉眼间罕见地透出些许温柔的情意,如若那春日化开的冰雪,又如从雪层里钻出的花与草。
她问,“这是特意送给师妹做礼物的,不知师妹可喜欢呢?”
晚了一点,今天现在才码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心机